方才从宫里出来的时候,瞧见御前街人山人海,张灯结彩,江泠问道:“出去么?”
他记得叶秋水很喜欢热闹。
叶秋水一听,连连点点,说:“去!”
她一个人总觉得没意思,原本今夜以为江泠很晚回来,叶秋水便没有打算出去。
江泠从廊下拿过来竹杖,叶秋水换了双适合出门的鞋子,同他一起走到御前街。
集市上,游人如织,花灯绚烂耀眼,巧夺天工,形态各异,江泠买了一个玉兔式样的花灯递给叶秋水,她轻笑,提在手上,灯中烛火摇曳,光芒透过彩纸,朦胧柔和,煞是迷人。
游人熙熙攘攘,接踵摩肩,商贩高声叫卖,兜售玩物。卖艺之人于街头展奇技,喷火之术引得观者惊呼连连,声浪迭起。稚童手持花灯,欢闹奔走于人群之间,笑声清脆如银铃。
二人并肩而行,街上穿梭的游人很多,稍有不慎就会被挤开,叶秋水抬起手下意识揪住江泠的衣袖,另一只手还要护住她的兔子灯,她观赏着四周的景致,不知看到什么,忽然停下,拉着江泠上前,“快来。”
街边有一个卖首饰发带的摊子,叶秋水停下,拿起一条红色发带,上面绣着金鱼纹,样式精美,末尾还坠着玉珠,与家中那条别无二致。
许多年前,江泠曾经用抄书赚来的钱,买了一条叶秋水心心念念的发带,用了多年,已经陈旧破损,但叶秋水都没舍得丢。
江泠见了,掏钱买下,拉她在街边站着,他垂手,挽起叶秋水秀长的头发,用这条红色发带重新给她编了辫子。
叶秋水抬手摸一摸,摇摇头,玉珠叮铃响,她回头笑着问:“好看吗?”
面前亭亭玉立,明艳清贵的少女,与记忆里古灵精怪的小女孩重叠。
江泠痴痴看着,低声道:“好看。”
一旁,有才子佳人并肩漫步,低语浅笑,目光流转间尽是柔情蜜意,江泠心头意动,手伸了伸,行走间,肩膀紧贴,袖中的手偶尔碰撞在一起。
有孩童冲撞着从身侧穿过,叶秋水趔趄了一下,江泠伸手拉她,两个人的手终于牵在一起,他握紧了,掌心生热,说:“我牵着你,就不会被冲散了。”
叶秋水仰起头,朝他笑了笑。
面若桃花含春喜,眸似繁星耀秋波。
江泠手握得更紧了些,周围声音渐消,唯有和她牵着的手触感越发强烈。
城门下,有人搭了座灯楼,人群簇拥着往前,都想一睹风采。
叶秋水也想去,但是前方人太多,江泠警惕起来,神情有些严肃。
他不想挤到人群里,灯楼下人潮翻涌,比肩接踵,大家都争相往
前,希望能在灯楼点亮前占到个观赏的好位子。
叶秋水对传说中足有城门那么高的灯楼很是好奇,一路探头探脑。
江泠紧紧拉住她。
前方人头攒动,他说道:“我们就在这儿吧,不能再往前了。”
叶秋水踮着脚,跳一跳,看不到灯楼的全貌,她尝试着想再往前一些。
江泠拉着她,“等……”
“啊,我的兔子灯!”
叶秋水忽然惊叫一声,身畔有人撞了过来,将她手里的灯挤落了,叶秋水下意识去捡,刚伸手就被旁边的人撞开。
人群密集,手被迫松开,江泠立刻去拉,“芃芃!”
叶秋水艰难地将灯扯了过来,只是竹条做的骨架已经被挤压坏了,胖胖的兔子灯成了个扁扁的兔子饼。
叶秋水心疼地揣在怀里,抬头,发现面前已经没有江泠的身影。
“哥……嘉玉?江嘉玉!”
叶秋水茫然张望,大声呼唤。
眼前是一个又一个涌动的人头,根本看不见江泠在哪儿,远处“滋啦”一声,灯楼被点亮,人群欢呼惊叹,叶秋水的呼唤被这声音盖住了。
江泠拨开人群,心中惊慌无措,混乱中不知踩到谁的脚。
“你有病啊,长不长眼!”
他根本顾不得道歉,推开面前的人,大喊叶秋水的名字。
人声鼎沸嘈杂,一开口声音就被淹没了。
心一下子被提起,江泠慌乱不已,他想起多年前,也是在热闹的集市上,因为人太多,他和叶秋水分散,就那一会儿的功夫,叶秋水就被人牙子带走了,吃了很多苦。
“芃芃!”
江泠近乎撕心裂肺地大喊,身体颤抖,目光环视,他逆着人群走,撞了人也顾不上,茫然,混乱,方才还有些热的身体霎时被冷汗浸透。
手中的竹杖被撞落在地,路过的人踢踩中滚到远处,他费力地往前,心神不宁,如梦魇一般,呼吸急促,隐隐有发病的迹象,江泠一手按着心口,一手拨开人群,步伐紊乱,不知被谁推了一把,脚下酿跄跪倒在地。
江泠闷哼一声,撑着膝盖站起,忍着痛四处寻找。
灯楼的光辉渐渐隐去,许久,热闹的人群散开,城门下只剩零零散散的人影。
江泠从城头走到巷尾,喘着气,心口疼得他不得不停下来,额角附近突突地跳,他一身是汗,鬓角湿透,眼皮抖动。
“阿娘,那个大哥哥怎么了?”
路过的孩童好奇地指了指半蹲在地上,腿肚子都在打颤的江泠。
大人看一眼,赶紧拉过孩子,“疯疯癫癫的,怕是有疯病,快走快走。”
江泠重新站起,打算去报官。
他就不该问叶秋水要不要出门,人那么多,他没有能力护好她。
江泠慌不择路地想往衙门去,只刚走了几步,身后突然有人急道:“江嘉玉!”
他心神一颤,猛地回头,街角灯火阑珊,叶秋水抱着一个破烂的花灯,看着他。
她刚刚被人群挤开,回头想找江泠的时候发现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叶秋水想钻出去,但是被推挤着往前走,她站在灯楼下,只能等灯会结束了,看热闹的人都散开,才好出去找人,从城门走到巷尾,终于看到江泠。
他很狼狈,衣摆也脏了,手心蹭破,流着血,听到声音看向她,目光黑沉沉的,那眼神很吓人。
江泠跌跌撞撞地冲过来,一把搂住她,力气大到叶秋水的肩膀都有些痛,她吃力地开口,“江……”
紧抱着她的男子吸了一口气,牙齿磕碰打颤,又急又怒地说:“你去哪儿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我想抱抱你,好吗?……
他语气责备, 声音却在颤抖,叶秋水被箍得有些难受,江泠做惯粗话的手臂力气很大, 死死将她搂紧,像是要按进身体里那样, 他焦躁,不安, 双手发抖。
叶秋水有些讶异,被他焦怒的语气震慑住, 讷讷说道:“兔子灯掉在地上了, 我过去捡……”
江泠看上去很生气, 急道:“它掉了就掉了, 街上那么多的人,要是被冲散,要是遇到坏人怎么办, 如果你不小心摔倒了, 会被踩踏,会受伤。”
行人拥挤,互相推搡,个头小的很容易被淹没再人群里,甚至窒息, 谁知道这样繁闹的集市中, 会不会有坏人守株待兔。
叶秋水呆呆地看着他,江泠脸上写满了怒意, 着急,叶秋水手里握着折坏的兔子灯,呆站着, 瞳光流动,江泠的反应大得她出乎意料,手臂被捏得发痛,还挣脱不开,叶秋水有些委屈地说:“可是……灯是你送我的。”
因为是他买给她的,因为是他们第一次牵着手逛灯会,所以她才很珍惜。
他好凶,比那时推开她,警告她不要动歪心思时还要凶。
江泠胸口起伏,紧握着她胳膊的手青筋凸起,听到叶秋水回答,瞥见她低垂的眼眸,江泠才猛然回过神,脸上的愤怒如潮水般褪去,心慌了慌,“芃芃……”
想到自己的语气不太好,江泠很懊恼,手上的力气收了不少,脸上闪过慌乱,笨拙解释,“我……我不是有意凶你的。”
叶秋水的胳膊被他捏得很痛,察觉到自己太用力后,江泠松开手,退后,目光垂下,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叶秋水摇了摇头。
“对不起……”
江泠低声道歉,叶秋水看着他,他的袖口擦破了,好像还摔了一跤,衣摆有些脏,一直握在手里的竹杖也不见了,叶秋水想,方才不小心走散后,江泠一定很着急,焦急忙慌地寻找她,竹杖丢了,被推推挤挤的,衣服也变得皱巴巴,鬓发微乱,怎么看怎么狼狈。
因为担忧,所以语气也难免着急,江泠惶恐极了,他的掌心还有蹭伤,方才抱着叶秋水时,血迹蹭到她的衣服上,江泠见了,又手忙脚乱地去擦拭血痕,可是手心又是泥又是血,反而越擦越脏,江泠神色慌乱,下颌紧绷着,胸口积氲起一股沉闷的情绪,像是被棉花塞着,很是挫败。
叶秋水看着他的样子,心里就不委屈了,知道江泠是因为着急害怕,她走上前,握住江泠的手。
手指交握的时候,江泠竟然抖了一下,下意识要往回缩,叶秋水强硬地握住。
“我没事的,你看,我不是好好的站在这儿吗?”
叶秋水小声道,掰开他紧握的手指,江泠低着头,脸色晦暗,他好像陷入了某中梦魇里,紧握的掌心是他挣扎与懊恼的证明。
叶秋水牵着他的手,温热的体温昭示她的存在,她好好的,没有遭遇不测,没有被坏人带走。
听到她的话,江泠抬起头,深深地看着叶秋水,目光寂静,里面似乎有什么情绪在涌动,好一会儿,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很难过,撑开手指,反握住叶秋水。
江泠没说什么,只道:“回去吧。”
兔子灯被踩坏了,不复一开始提在手上那般灵巧,白白胖胖的身子上还有几个凌乱的脚印,叶秋水很心疼,但是也不舍得丢,她将灯放在桌子上,按着江泠坐下,从柜子里拿出擦伤药,叫下人打了盆清水过来。
叶秋水沾湿了帕子,拧得半干,轻轻擦拭江泠手心的伤口,低头吹了吹,将上面的小沙砾吹掉。
气息柔和,微凉,江泠盯着她的发旋看。
此刻坐在家中,周围宁静,江泠的心却不平静,后怕的情绪萦绕在心头。他不敢去想象,今日在街上时,若是叶秋水遇到不测,他再也找不到她会怎样,就像十年前一样,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不见了,却无能为力,腿疾永远是束缚着他奔向她的一道枷锁,一道摆脱不了的枷锁。
江泠身上冷汗淋漓,叶秋水给他上药的时候,他目光一直追着她打转,眼睛一眨不眨的,手心的擦伤上完药后,叶秋水直起身,问道:“是不是摔了?衣服脱下我看看伤。”
江泠不动,他看
上去很迷茫,眼神也呆滞,叶秋水说了几声,让他脱下外袍,江泠嘴角才动了动,轻声道:“我没事。”
不想让她看见疤痕遍布的身体。
叶秋水说:“不行,你心悸是不是犯了?腿痛不痛,你给我看看……”
她说完,兀自要扒开他的衣袍,江泠抬手,按住她。
他还是坚持道:“真的没事,别担心。”
叶秋水皱了皱眉,江泠握着她的手腕,突然抬头,看她一眼,“芃芃,我想抱抱你,行吗?”
他颓丧地坐着,喃喃说。
叶秋水的心霎时便软了,走上前,在簟席上坐下,江泠立刻伸手,倾身抱住她,搂得很紧。
她的头靠在他胸膛上,感受着他急促难安的心跳。
江泠默不作声,只搂着她,他闭上眼,感受着怀中的温暖,失而复得,庆幸,恐惧,各种各样的情绪交杂着占据了他整个胸腔。
叶秋水靠着他,一动不动,任他搂抱。
“我没事,你怎么反应这么大呀。”
叶秋水揽住他,低声道:“如今在天子脚下,京师律法森严,哪有什么坏人,这可是在御前街,旁边就是皇宫,哪个小贼敢胆大包天,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做坏事?”
她轻声安慰,可是江泠始终平静不下来。
他说:“我不敢赌。”
叶秋水只好拍拍他,仰起头,在江泠嘴角亲了一下,“已经没事了,我现在好好的站在你面前,别再设想那些不可能的事情了。”
江泠掀起眼睑,定定地看着叶秋水,问:“我今日对你那么凶,你会生气吗?”
“不会。”
叶秋水笑了笑,“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怕我不见了,怕我受到伤害才着急,我怎么会生气,你不要多想。”
江泠眼皮垂着,想方才的事情。
叶秋水岔开话题,搅乱他的思绪,说:
“对了。”
她站起来,“我今日去宫里请教了吴院判,他教了我一些疗养的方子,我都记下来了,你总是忙于公务,疏于休息,我以后会照着方子给你调养身体。”
她从桌上取来几张纸,坐在江泠身边,拿给他看,“以后你最晚最晚也必须在亥时睡,不可以熬通宵看公文,三餐都必须按时吃,不可以啃两口干粮随意敷衍了事。”
叶秋水神情严肃,对着纸,一条一条地同江泠讲。
她的要求很严格,该休沐的时候就休沐,戒令很多,江泠静静听着,等她说完,觉得有些难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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