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泠却不动,他抬起手,握住她的手腕,黑暗中,低声道:“陪我坐会儿吧。”
语气很轻,带着一股说不清的惆怅,有些不像他,叶秋水重新坐下了,担忧地询问:“你怎么了?”
江泠无言。
今早,他让人将那个男人的尸体收殓了。
很奇怪,明明屋中并没有可以上吊的房梁,庭院里也没有树木,男人腿脚不便,离不开屋子,可他就是吊死了,小吏告诉他,男人将腰带系在椅子上,绕过脖子,打上结,跪在地上,硬生生将自己勒死了,江泠去看过,明明只要稍微往后一动就可以挣脱。
小吏说,男人是存了死志,不忍再拖累他的娘子。
女人还没醒,他们都不知道等她醒来后该怎么告诉她这件事。
江泠心中五味杂陈,再待不下去,他慌张地逃离了安济院,一整日都在茫然地想,以后他也会变成这样吗,他也会再站不起来,要叶秋水照顾,成为她的累赘,拖累她一辈子吗?
如果换做他,江泠想,他大概也会一死了之,可是那样,叶秋水怎么办,他想要抑制住自己胡思乱想的心,然而越想要控制,这些画面便越是肆虐地在脑海里涌现。
他不说话,叶秋水心里担忧,“我去掌灯,给你看看脉,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说完要站起身,但被江泠拉住了,他说:“我没事,没生病,就是……”
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沉默了片刻,抬起头,缓声道:“就是有些想你了。”
叶秋水一愣,须臾,轻笑出声。
江泠的眼眸在昏暗中像是一汪泛着月色的水,宁静,带着微微的光。
“你说半个月就回来,结果却过了这么久。”
话语很轻,平淡,可是听到耳朵里,竟夹杂着几分埋怨。
叶秋水立刻搂住他,亲一亲嘴角,又蹭蹭鼻尖,嘟囔,“对不起嘛。”
她刚从外面进屋,身上有些凉,羽毛一样的气息轻扫着江泠的脸颊,叶秋水亲了两口,江泠都没什么反应,一点也不像平时。
平时,只要亲一亲他,他就会将她抱住,会难以自抑地回应,但是今日,叶秋水亲了江泠好几口,他唇瓣水滟滟的,分开的时候,没有追过来。
叶秋水停住了,奇怪地打量着江泠。
她一向不会将疑惑憋在心里,直言问道:“江嘉玉,你怎么不亲我?”
江泠这才动了动,握住她微凉的手臂,说:“你赶路许多日,我想让你早点休息。”
叶秋水眯眼微笑,“不差这一会儿。”
说完,又去亲他。
叶秋水像个强抢民男的土匪,将坐起身的江泠重新推倒在榻上,霸道地按住他的肩膀,咬开他的唇瓣,迫使他张开嘴。
江泠心里挣扎了一下,失败了,顺从地闭上眼,抬手,拥住她。
叶秋水肩头
垂落的青丝与江泠铺在床榻上的头发纠缠在一起,灼热的温度,甜蜜的气息在唇齿间溢开。
江泠只穿着一件薄薄的中衣,叶秋水不敢完全趴在他胸口,怕压到他的旧伤,掌下清晰地感受到男子勃发的肌理触感,她手心发烫,江泠的手越收越紧,唇舌交缠的感觉让人痴迷,头脑晕眩,不知身在何方。
呼吸渐急,叶秋水双手撑不住了,失了力气,腰肢软下,彻底趴下来。
江泠抱住她,两个人胸腔起伏,身躯紧紧相贴,一时无话,只能安静地平复气息。
叶秋水枕着他的胸膛,眸光潋滟,脸颊很热。
她喜欢和江泠这样呆在一起,喜欢他抱她,亲她,喜欢听他微乱的呼吸。
过一会儿,叶秋水忽然抬起头,眉心微皱,疑道:“什么东西……”
她半支起身,手往下摸索。
江泠眼皮一跳,及时抓住她的手腕。
偏偏叶秋水还动了动,“你睡觉是不是忘摘玉佩了?怎么有东西硌我,快摘掉。”
江泠:“……”
他发现叶秋水总有办法让他哑口无言。
叶秋水还在那儿念叨,磨磨蹭蹭,嚷嚷着说他也是讲究起来了,睡觉都不摘配饰,江泠语塞极了,坐起,有些不自在,手慌乱地抬起又放下几次,最后绷着一张脸,将她提到一旁坐下。
他视线乱飞,说道:“你该回去睡了。”
叶秋水这才想起,已是子时,早就超过了她给江泠规定就寝的时间,叶秋水赶忙从床上爬下来,让江泠躺下,然后用被子将他脖子以下捂得严严实实,一丝缝隙都没漏出,严肃道:“你快睡,我这就走了。”
江泠看她一会儿,她杵着不动,他不闭眼,她就不走。
江泠只好阖上双眸,叶秋水像来时那样,蹑手蹑脚地出门回自己卧房。
等她走后,江泠再睁开眼,他出了一身汗,只能起来擦一擦,换一身衣服再睡。
本来就睡不着,眼下心中澎拜,更是难以安眠。
叶秋水回到卧房,洗漱一番爬上榻,她赶了许久的路,又在铺子里清算了好一会儿货物,方才同江泠待在一起时,精神还算充沛,这会儿一挨上自己的床榻,便困得睁不开眼,很快就睡着。
月色皎洁,亭中枝叶如藻荇游弋。
深更半夜,天地寂静时,叶秋水忽然猛地惊醒。
不对。
她是个大夫,睡梦中突然就想清楚了,到底是什么在硌着她。
叶秋水脸颊发烫,捂着脸,“哎呀”一声又钻进被子里,把自己蒙起来。
第二日是个休沐日,吃早膳的时候,叶秋水忍不住去看一旁的江泠。
他还是一张万年不变的冷脸,发现她频频看向自己,无波无澜的表情维持不下去了,夹起一张胡饼塞她嘴里,“吃饭。”
叶秋水笑而不语。
吃完早膳,叶秋水去铺子里谈生意,江泠留在家中,看了会儿书后,太阳正当头,王婆支起架子,江泠进屋将衣物捧出来晾晒,入冬后气候严寒,难得有这么好的晴天,得将衣服都晒一晒再收起,好存放进箱笼,等待来年。
他推开叶秋水房间的门,将乱糟糟的被子叠好,她昨日夜里才回来,行李还堆在榻边,没有收拾。
江泠走过去,蹲在地上整理。
他做惯了这些事,从小到大,叶秋水的生活起居都是由他照顾,叶秋水自己也不管这些,江泠蹲在地上,将行囊里没吃完的干粮拿出来,脏的衣服让仆妇洗了,发带首饰收拾好放在妆奁里,江泠走到桌前,将妆奁打开,首饰放进去,要合上时,不知看到什么,动作停下。
江泠将珠钗拨开,发现下面有一方叠好的手帕,血迹斑驳。
他神色怔愣了片刻,一开始以为是叶秋水受了什么伤,怕他知道,将沾了血的帕子收起,他着急忙慌地将帕子拿出来,翻开一看,目光猝然顿住。
上面是他的字迹,江泠认出,这是他在牢里濒死之时,强撑着写下的血书,托徐微带给叶秋水,那时江泠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只是心里放心不下叶秋水,怕她过得不开心,怕她会受到曹家的迫害,怕她照顾不好自己。
没有机会与她道别,留她一人活在世上,心中有憾,他们之间最终还是隔着一道跨越不了的生死鸿沟,永世分别。
但是江泠活了下来,与她心意相通。
在看到这张带血的帕子前,他都已经快要忘了这封曾经亲手写下的绝笔信。
何时送到了叶秋水这里?
江泠看着血书,手指渐渐团紧,神情凝重。
第一百四十一章 “好三郎,你抱抱我。……
重阳节的时候, 徐微回京探望长辈,丈夫严琮公务繁忙,只她一人回来, 在家中小住。
徐翰林年纪大了,入冬后受了些风寒, 已告假多日,一直是徐微在病榻前侍奉, 徐翰林平日威望素著,桃李满天下, 来徐府探望的人很多, 江泠准备了补品, 还有两本古书登门拜访。
徐翰林看见他很高兴, 坐起身,与他在庭院里手谈几局,老先生难得尽兴, 问起公务, 经史上的事情,江泠都一一答了。
一个时辰后,徐翰林要吃药,徐微过来扶起他,让徐翰林进屋坐下, 喝了药, 困劲上来,没一会儿竟靠着床榻眯起眼了。
江泠坐在庭院里, 面前摆着还未下完的棋局,过一会儿,徐微带着侍女从屋中出来, 脸上挂着歉意的笑,“江大人,实在怠慢,家父上了年纪,刚喝完药歇下了。”
“无碍,徐老的病怎么样了?”
他询问道。
徐微说:“父亲上了年纪,不抵年轻时,本以为只是风寒,哪成想病了这么好些时候,不过也快好了。”
江泠点点头。
徐微看出他似乎有话要说,“江大人,可是遇上了什么难事?”
江泠沉默须臾,问道:“不知当初在天牢,我托徐娘子送出的那封信,可还在你手中?”
徐微目光顿了顿,还未想好回答什么,瞥见江泠的神色,他神情平淡,看上去洞悉一切,徐微只好如实回答,“江大人绝处逢生,那封绝笔之信确实已经没有再送出去的意义,但……我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让叶娘子知道有它的存在,所以我交给她了。”
江泠手握紧了,“是什么时候?”
“东山大雨。”
江泠心沉了下去。
他奉命前去抢修水位上涨的堤坝,因腿疾复发摔进湍急的河流中,再醒来时叶秋水就在身边,又过几日,她对他的态度突然变了,若无似无的靠近,试探,时退时进,也放弃了继续去西北的想法,转而在京师留下。
所以,叶秋水是因为见到了那封血书,知道他曾经险些死在大牢,知道他的情意,知道他一身伤病,所以才愿意留下的吗?
如果没有见到那封血书,她或许早就去了西北,早就搬离。
是因为怜悯吗?
她明明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想闯荡四方,但是却因为他停下脚步。叶秋水只是嘴上不说,但心里总是默默为旁人考虑,在儋州的时候,会因为害怕破坏他与下属的关系,不敢拒绝姚家的求娶,会因为想要治病救人,不惜让自己陷入险境。
江泠心中被万千思绪填满,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徐府的,浑浑噩噩地走在街上。
他想到许多事情,许多
年前,吴靖舒想要认叶秋水为女儿,她也是为了他留下来,吃了许多苦。
那个时候,十四岁的江泠自私贪婪,想要将妹妹留在身边,现在呢,继续重蹈覆辙?
然后,像那对夫妻一样。
女人发白的鬓发,佝偻的脊背,与男人匍匐在地,用腰带吊死自己的画面历历在目。
江泠心中茫然,空洞。
*
回到京师后,叶秋水忙着铺子的生意,将从滁州买回来的茶叶碾碎与香料混合在一起,气味既有茶叶的清苦淡香,又有香料的馥郁芬芳,两者结合得相得益彰,效果让人惊奇。
那些从西洋商人手中买得的玻璃则加工成精美的小容器,用来放置香料,茶叶等,达官贵人很喜欢,珊瑚做成香包,香串,好的形状则高价倒卖给其他商人。
西市的几间铺子各个日进斗金,叶秋水一个人算不来账,请了不少算房先生,每个月光是给铺子里的伙计结工钱就要忙活数日。
她回到檀韵香榭,忍不住询问起以前跑海上生意的掌柜,要是建一艘能出海的大船需要多少钱。
掌柜好奇道:“东家怎么想到问起这个了?”
叶秋水说:“前几日去平江府谈生意,遇到不少西洋商人,他们都是坐船从异国而来,据说光在海上就要走几个月,甚至几年,我听他们描述,他们那里人文风俗与我们这儿很不一样,我就也想造船,出海做生意。”
掌柜了然,“造船可是麻烦得很,还费钱,海上的日子很艰苦,路途远,吃的东西也不新鲜,容易生病,东家可要深思啊。”
叶秋水笑了笑,“说着玩的,我现在京师的生意还没做明白呢。”
“东家谦虚了。”
一旁的伙计说:“咱们商队也有船啊。”
刚在京师做生意不久,叶秋水就包过几条商船运货。
“不一样不一样。”
叶秋水摆手,“我说的是那种大船,有几层阁楼那么高,比樊楼还高!”
她瞪着眼睛,伸手比划。
樊楼是盛京最大的酒楼,在御前街,足有四层。
大家都张大嘴,很是惊讶。
“那样大的船,得装多少货物,多少人啊,造价肯定也高。”
叶秋水点点头,“是啊,肯定很高。”
她盘算着自己的钱能不能造得起这么大的船,想了会儿,决定回去问江泠,他在工部当值,比她更了解大型船只的造价。
处理完铺子这边的事后,叶秋水慢悠悠地坐马车回家,在铺子里盘算了一天的账目,眼睛都花了,等会儿到家,可要好好钻哥哥怀里寻求一下安慰。
马车在巷子外停下,她下车进门,下人早就做好了饭菜,热腾腾地摆在桌上,叶秋水环视一周,没瞧见江泠的身影,问道:“兄长呢?”
仆妇说道:“大人刚刚去安济院了,像是有什么要紧事。”
桌上的饭菜未曾动过,想必江泠并没有来得及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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