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秋水叫仆妇准备食盒,她一会儿送去。
吃完饭,叶秋水提着食盒前往安济院,西南的城墙正在修建,有一大半都被拆去了,附近的百姓眼下都住在安济院中,修建一事工程长,江泠要忙许久,三天两头地得往安济院跑。
叶秋水怕饭菜凉了,将食盒抱在怀里,用毯子盖上,等到了地方,她询问小吏,“江大人在吗?”
“在。”
小吏认识她,立刻给她指明方向。
叶秋水提着食盒过去,江泠正在听下属汇报公事,他神情严肃,观点清晰,唯有在面对公务时,他的话才会变多,“安排专人到周边山区开采合适的石材,调集城内会烧制城砖的工匠,所有人分段施工,该休息的就休息,不能让工匠连续施工两个时辰以上,三日内,要确保能烧制出足量且质量达标的城砖。”
下属听着他的话,认真点头,“是,卑职知道了。”
江泠微微颔首,“嗯,去吧。”
叶秋水站在门前,等他们说完,她才走过去,“嘉玉。”
江泠看见她,目光似乎晃动了一下,很快恢复平静。
叶秋水笑着说:“王婆说你来这儿了,我想你肯定还没来得及吃饭,就盛了一份给你送过来,还热着,你快吃。”
江泠在安济院有个小小的值房,放着一张榻,既可以睡觉,还能充做椅子,面前摆着一张长桌,江泠有时候忙太晚就会在这里歇下,第二日直接去西南城墙工地上。
江泠说:“我……吃过了,喝了粥。”
安济院由朝廷衙署管理,每日都会准备饭菜,江泠没有胃口,傍晚的时候喝了两口粥。
叶秋水来过这儿,知道安济院的伙食并不好,只是能饱腹,她笑了笑,打开食盒,“那你把汤喝了吧,王婆炖了许久,里面放了菌桂,能温阳散寒。”
她舀了一碗,递到江泠面前。
他静立不动,好一会才迟疑地走过来,坐下,拿起汤匙。
江泠喝汤时,叶秋水就坐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说起大船的事情,提到这些感兴趣的事时,她眼睛明亮,嘴角也是笑意,兴致勃勃。
江泠心里空落落的,等她说完,问他,这样的大船要多少造价时,他放下汤匙。
侧目,看向叶秋水。
“你想去西洋?”
叶秋水摇头。
她是有这个想法,可是出海要许久,一年半载都是少的,太久了,她放心不下江泠。
江泠盯着她的眼睛看,叶秋水是他养大的,他怎么可能不了解她,她喜欢新鲜的东西,喜欢尝试各种各样的事情,她今日这么兴奋地说起在平江府港口的见闻,眼底那种向往是掩盖不了的。
可是她竟然不愿意去,怎么会,只能是担心他,怕她走了,没人盯着他早睡早起,好好吃饭,又落下一身病。
江泠收回目光,低声道:“你不用管我,想做什么便去做。”
叶秋水一时讶异,反应过来,抱住他的手臂,“想什么呢,我一点也不想和你分开,根本就不想去,好三郎,我今日算了许久的账,腰酸背痛的,你快抱抱我。”
少女声音轻柔,撒娇。
但江泠却不为所动,他垂着目光,没有将她拥进怀里,侧脸冷硬,唇线紧抿着。
叶秋水直起身子,担忧地问:“怎么了?你是不是太累了,对不起呀,我忘了你也很忙,腿是不是痛?”
江泠要督工,有时得站几个时辰,要管劳工调度,材料筹备等等,费时费力,眼下又到了冬天,雨雪天他的腿疾很容易复发,叶秋水担心他是难受,憋着不说,弯下腰,想要将他衣摆掀起,“给我看看。”
江泠却突然将她的手握住了。
“我……”
他顿了顿,只说了一个字,又停住。
叶秋水云里雾里,“到底怎么了?”
“我先前给过你几张地契。”江泠声音平静,“有个院子,就在西市,是你喜欢的地段,离铺子也更近,你可以去看看,喜欢的话就搬过去,若是不喜欢,那你就还住在原来的地方,或者都卖了,重新买个你喜欢的,总之,那些都是我给你的嫁妆,随你支配。”
叶秋水愣住,一时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只道:“我随意啊,你若想换,我就换,不过我们现在住的地方就很好啊,离铺子近,去工部也方便,而且五哥也住在不远的坊市,串门多方便。”
江泠却说:“你及笄了,不该再和兄长住在一起,会惹人闲话。”
叶秋水这下听懂了,脸冷了下来。
“你什么意思?”
她沉着声问。
“我们就这样吧。”
江泠侧对着她,他逃避她的视线,他不想让叶秋水委屈自己,这样不如杀了他算了,不希望自己成为牵累住叶秋水的那条绊马绳。
他不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这么些年来,因为腿疾遭受过多少冷眼,世人的嘲笑,或是怜悯,惋惜,江泠都不在乎。
除了叶秋水。
不愿她委屈,将就,更怕成为她的负担,累赘。
屋中寂静了一会儿,这寂静就如同凌迟。
半晌,叶秋水忽然站起身。
她原地走了两圈,一股怒火涌上心头。
两圈走完,叶秋水停下,走到江泠面前,冷声道:“江嘉玉,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说话,你要是想断,我现在立刻就走,决不回头,但是你也别想再跟我演什么兄友妹恭的戏码,我告诉你,一旦我走了,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我。”
第一百四十二章 “可是你明明很喜欢。……
她声音冷漠, 含着怒意,叶秋水在外为人和善,鲜少与人起冲突, 永远都是一张笑脸,因为是个年轻的女子, 所以很多人常常会忽略了,她摸爬滚打十余年, 一步步走到如今,掌管数个铺子, 能做到富甲一方, 绝不会只是个和气的人。
江泠愣住, 张了张嘴。
他本来还算是坚定, 但是看着叶秋水压着火气,濒临爆发的模样,突然不敢开口。
“芃芃……”
叶秋水打断他, “快点, 选。”
江泠整个人都发懵了,酝酿好的话不知道怎么说,“我……”
他只说了一个字又哑住,茫然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决断, 心里隐隐知道自己做错事了, 又将叶秋水惹毛,手指颤了颤, 天人交战。
叶秋水是说一不二的,动了怒,那就是绝无转圜的余地, 她说要走,便是真的一辈子都不可能回来,他别想再渴求她回头,和他继续做兄妹。
叶秋水面色阴沉,站在江泠面前,等待他回答。
他的脸很白,刚刚还镇定得很,叶秋水以为他有多么大的能耐,结果一句话就把他吓成了哑巴。
叶秋水见状,扯着嘴角嗤笑了一声,忽然走上前两步,手按在江泠肩膀上,他还在慌张的时候,叶秋水已经用力将他按了下去,一张小榻上承不住两个人的重量,“吱呀”一声,摇摇晃晃。
江泠扶住叶秋水的肩膀,她却趴在他身上,狠狠地咬了他唇瓣一口,江泠吃痛皱眉。
叶秋水支起手臂,盯着他的眼睛,“你到底在害怕什么?我们这个样子,你说说该怎么结束,亲都亲了,抱也抱了,出去说我们是纯兄妹,你信吗?”
江泠憋了一会儿,低声道:“我不会出去乱说。”
叶秋水真是要气死了,在他腰上拧了一把,“你先告诉我,你今日为什么突然和我说起这件事,你每次都这样,你什么都不说,总是自作主张,你以为这样就是为我好?你这就是自作聪明!愚蠢!”
江泠哑口无言,不敢去看她的眼睛,睫羽垂下,眼中碎芒涌动,好半会儿才鼓起勇气,将安济院这两日发生的事告诉她。
那对夫妻跋山涉水来到京师求医,但大夫看过,男人中风瘫痪多年,已经治不好了,以后只会越来越严重,到最后,整个身子都不能动,吃喝拉撒都需要妻子伺候。
他不忍再拖累妻子,自缢于房中,一丝挣扎的痕迹都没有,女人醒来,发现丈夫死了,呆了许久,谁叫她都没反应。
这么些年,支撑着自己的那一口气突然没了,女人也如一朵极速枯萎的花,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明明在年轻时,他们是一对令人艳羡的夫妻,琴瑟和鸣,为何会落得这个结局。
等他说完,叶秋水也沉默了,脸上凶厉的神情褪去。
江泠闭上眼,肩膀颤抖,涩然地说:“我害怕,我不想和你变成这样。”
“我想过了,我走得很慢,脚程慢,而你的未来很广阔,我怕我跟不上你,没法和你并肩,我……我不想拖累你。”江泠声音轻颤,视线都不敢抬起直视叶秋水,“我希望你能自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因为我,被困在这里。”
叶秋水不禁怔住,呆呆地看着他。
江泠说:“那封信,我其实,我从来没有想用它来困住你,你就当它不存在吧。我没有伤得很重,养了半个月就好了,我不知道徐娘子和你说了什么,你不用放在心上,更不用怜悯我。”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已经精疲力尽,恐惧,无助,深深的不安占据了整个胸膛。
叶秋水眸光一暗,听了这些话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江泠一点也不自信,总觉得,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人愿意喜欢,他被抛弃太多次,他的坚强其实不堪一击,因为害怕再次被舍弃,所以干脆在对方开口前,就先将自己判处了。
甚至都不来问问叶秋水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便断定她是因为知道他身受重伤,险些死去,所以才会可怜他,怜悯他,不惜委屈自己,将就着同他在一起。
叶秋水心里真是又气又心疼,“谁说我是怜悯你了,要是不喜欢你,我怎么会与你亲近,你真是的,你总是误会我,总是胡思乱想,你觉得的对我好,就是真的对我好吗?明明我那么渴望与你在一起,你却总是惹我伤心。”
“我一点也没有觉得将就,我就是喜欢你,如果是因为可怜你,那这个世上,比你惨的比比皆是,难道每一个躯体有疾之人我都要去可怜一下,和他们有一段情吗?”
江泠嘴唇动了动,望着她。
“你总是自作主张,自作聪明,就和小时候一样,你没有问过我的意思,就将我推给吴娘子,可是于我而言,你是对我最重要的人,任何人都比不上,我不在乎你是什么模样,因为是你,我才喜欢,你懂吗?”
叶秋水气愤地咬了一口他的下巴,留下牙印,“我没有觉得你拖累我,也没有觉得不自由,与你在一起,和去做我自己喜欢的事,这两者是不冲突的,你要是真的为我好,那你就听我的话,好好休养,好好吃药,多多地陪我,不要再去设想那些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江泠抬起手,握住她的手,胸口滚烫,眼眸盯着她转动。
“你这样,不仅是小瞧你自己,也是小瞧我,将我看低了,难道你真的希望,这一辈子都见不到我?你以后就算想我,也只能睹物思人,我不会再回到你身边的。”
叶秋水脸色又沉了下来,语气里满是警告,大有他敢再开口说一句推拒的话,她立刻就会起身离开,永远不会再出现的意思。
江泠终于受不了了,开口:“不要……”
不能接受与她此生不复相见,他就是个拧巴至极的人,他的心里一直被不安裹挟着,哪怕这段时间和叶秋水在一起了,这种不安也没有衰退多少,甚至越来越浓,压抑,痛苦,因为江泠一直坚信,江水东流去,不会在他面前永远停留,他能拥有的,短暂而有限。
“那你下次就不准再说这样的话。”
叶秋水说:“你跟我发誓,你说,你以后不会再自作主张,自作聪明。”
江泠抬起手,“我以后不会再自作主张,自作聪明,会听芃芃的话,不会再将她推开,若有违此誓,天打雷……”
“别!”
叶秋水手忙脚乱捂住他的嘴,“后面的话就不用说了。”
她让江泠将手放下来,趴在他身上,抱住他,“还有……万一,我是说万一,将来有那一天,你也不可以做傻事。”
叶秋水眼眶有点热,“你不能将我丢下,我以前和你说过,如果你再敢将我丢掉,我会讨厌你一辈子,恨你一辈子,永远不会原谅你,无论如何,你都要好好的,一直陪着我,知道吗?”
江泠抬起手,紧紧将她拥住,“知道了。”
他犹豫了一会儿,微微仰起头,讨好地在叶秋水的嘴角碰了碰。
示好,求她原谅。
叶秋水笑了一下,低下头,与他唇齿相依。
彼此的心跳隔着几层衣物齐鸣,那种将一切心结都解开的感觉若拨云见日,从来没觉得如此安心过。
交缠的发铺满了整张小榻,叶秋水支起手臂,锁住江泠的目光,定定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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