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家昨日说,冬天生意不景气,客人少,所以工钱要减半,还要裁去几名伙计,但他觉得叶秋水干活麻利,所以决定留下她,工钱照旧,但是要干两份活。
叶秋水年纪小,傻傻地以为别人对她好,擦桌子擦得更加卖力,叶秋水渴望钱,她把每天赚的钱都攒着,攒得越来越多,她再不怕挨饿,或是被人卖掉。
白天,她在酒肆端盘子洗碗,夜里找江泠学算术。
曲州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江泠被允许回到最初的院落起居,宋氏对他很放心,院子里没有人管着他,叶秋水可以肆意地爬上爬下。
江泠教她算术,还教她识字,以免她被人诓骗,随随便便在什么契纸上画押。
出身于一个富奢的家族,又有一个当官的父亲,江泠见过许多因为不识字,被人哄骗签下卖身契的例子。
叶秋水几乎每日都去找江泠,除了他回江家主宅为祖母贺寿的那几日,等他终于回来时,叶秋水因为一连干了几天,脚踝肿胀,累得不愿起身,也没有精力再去找他。
江泠迟迟等不到人,最后拿着食物去找她,他熟稔地滑下墙,敲门,喊她的名字,“怎么不过来?”
叶秋水趴在榻上,光着脚,脚跟被磨得通红,长了许多水泡,她累得不想动弹,听见江泠的声音,也没有起来开门,只应答一声。
江泠推门进来,看到她的模样,怔了一下,“今日下大雪,你还去酒肆了?”
“是呀。”
外面积雪深厚,没到脚踝。
叶秋水脸埋在被衾里的嘟囔,“一日不去,店家就不要我了,我太小,很多地方不会要小孩子。”
小孩子贪玩,贪吃,且毛手毛脚,一不小心就会碰坏东西,许多地方招工人只要大人。
但叶秋水不一样,她做事情认真,不会小偷小摸,不属于她的东西绝不乱拿,酒肆的店家对此很满意。
江泠问:“你一日工钱多少?”
“两文。”
江泠想了想,他不管内务,但也依稀记得宋氏曾提起过,家中最下等的婢女月例也有五百钱,一日就是十七文。
叶秋水干的都是粗活,跑来跑去不得歇,但店家却欺她年幼,用如此低廉的价格去雇佣工人。
江泠想到什么,说:“今年大雪,县衙应当会发放米粮,你可以去领。”
听闻这话,叶秋水却疑惑地看向他,“为什么会送米粮?”
“书上是这么说的,太.祖在时立下规矩,每逢大旱、大雪、大水,朝廷都会拨钱下来,各地的贫民能领到粮食,不至饿死。”
像曲州这种经常发生水灾旱灾的地方,朝廷每年的拨款都很多。
“你每月不是去领过吗?”
每个县的赤贫户都可以领取米粮,用以生存,叶大还在的时候,叶秋水曾经领过,虽然规矩是这么说的,但时常领不到,还经常克扣,后来叶大死了,叶秋水成了孤儿,她又小又好欺负,更加领不到粮食。
他说了这么多,见叶秋水仍是一副困惑的模样,江泠神色惊疑地问:“你没有领过粮吗?”
“领过,很少。”叶秋水回答他,“不及你所说的这么多,有几个月去,他们都将我赶走,说没有粮了。”
江泠沉默。
他给叶秋水留下擦拭水泡的药,心绪沉重地回到家中。
接下来的几日,江家上下都在为了新年做准备,江泠随宋氏去过知州府几次,也随父亲去拜访过几名官员,他向他们提出,朝廷的拨款并没有及时送到贫民手中,曲州城内孤儿很多,也有许多人领不到按规定会发放的米粮,他希望在场的官员知道这个问题后能出手解决。
为此,江泠甚至特地写了一篇文章,详细地指出了几个漏洞,但被江二爷看到后没
收。
他问出问题,气氛却僵住,几个官员哈哈一笑,将话题岔开,没有人回答他。
回到家,父亲警告他,以后不要再胡言乱语。
江泠不明白,这怎么算是胡言乱语。
除夕前,宋氏带着他去成衣铺看料子,同他说起要去给孙知州与杨知县送礼拜年的事情。
孙夫人,杨夫人等等官眷的喜好宋氏打听得很清楚,她从这间铺子,忙到另一间铺子。
除了给大人物们备礼外,还要给江泠量新衣,将来去了京城,吃穿用度得比现在还要好,不然会被人瞧不起,正好,江家不差钱。
江泠在布铺里陪宋氏忙活,百无聊赖地看着门外,忽然,一个衣衫褴褛,背着重重一筐炭的老翁经过,声音微弱地吆喝。
江泠连忙上前,将自己的压祟钱给他,“老伯,这个给你。”
卖炭的老翁呆呆地看向面前清秀俊朗的少年,“这……”
“拿着吧。”江泠说:“气候寒冷,您衣衫单薄,这些炭留着自己过冬,下雪了,快回家吧。”
他压祟钱很多,随便拿一些都够一个普通人家过完整个冬天。
老翁惶恐接下,连声道谢,一声又一声小善人地叫他。
江泠目送他步履蹒跚地远去,大雪纷飞的冬日,卖炭为生的老翁却饱受严寒之苦,他心情很复杂。
买完东西,江泠一路上没有说话,随宋氏回家。
听她又在孙夫人长,孙夫人短,教导他过几日去给孙知州拜年,一定要说喜庆话,要多笑。
江泠不喜欢听这些,但他不会忤逆父母,只能自己扭过头,看着马车外出神。
蓦地,他瞥见街边,那个被他赠过银子的老翁仍然背着箩筐,一声接一声吆喝,他仍旧穿得单薄,瑟瑟发抖,筐中炭卖出一些,他没有回家。
江泠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有了钱,他们还要在外挨饿受冻呢?
但他片刻后又想明白了,他们是舍不得让自己享福的,这些炭,那个老翁再冷也不会用的。
他有些颓丧地塌下肩膀。
回到家,宋氏开始整理新年的贺礼,她做事有条不紊,又吩咐其他人装饰宅院,挂上红灯笼,贴上春联。
忽然,有丫鬟冲了进来,神色慌乱,脚下甚至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赶着投胎吗,急急慌慌地做什么?”
宋氏见状,斥了一声。
“二娘子,不好了不好了!”
丫鬟扑过来,哭着说:“孙知州下狱了,知州夫人也被抓走了!”
第20章 将倾 他们江家就是同谋。
除夕的前一夜,一群官兵穿行在东门街,许多人都目睹他们涌进知州府中,接着,威望素著的孙知州被官兵从府里拖了出来,披头散发,手上还戴着镣铐,知州夫人跟在后面求饶,平日雍容华贵的贵妇人此刻涕泪满面,狼狈不堪,官兵搜查完整个知州府,将孙府一家上下十几口人全都带走了。
曲州乱成一锅粥,深夜,巷子里灯火通明,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惶惶不安,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仆人来来往往,穿梭在黑暗中。
宋氏在厅内踱步,布置新年的活计也暂被搁下,她手中绞着帕子,面色焦急,看到先前出去打探消息的小厮回来,连忙上前,“外面怎么样了?”
“知州夫妇双双下狱,孙小官人也被抓走了,我听到他们说下来拿人的是京城的大官,二娘子,知州府怕是逃不过此劫了!”
宋氏脸一白,身子晃了晃,一旁的婆子搀扶住她,“二娘子,您慢些。”
“怎么会这样?”宋氏脸色难看,心中不安,她侧目,环顾四周,“二爷呢?”
丫鬟们面面相觑,是啊,二爷呢,这个时候二爷去哪了?!
江宅鸡飞狗跳,宋氏心绪不宁。
高墙下,江泠正在教叶秋水写字,她不会握笔,江泠不厌其烦地纠正许多次。
寒冬刚开始时,两人还能经常见面,渐渐的,江泠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会托信任的小厮为叶秋水送来食物,但他本人却很少露面。
年关一过,江泠可能就要启程去京师,他要准备许多东西,家里来往的人很多,他没有时间再去找叶秋水,只偶尔有空能教她写几个字,考一些算术题。
这么久来,叶秋水的算术已经学得很好了,店家多给她涨了两文钱,让她帮忙记账。
店家的胖儿子看她很不满,经常偷偷欺负她,但叶秋水从来不会让自己受委屈,别人打她,她就加倍打回去,打得那小胖子看见她就灰溜溜躲远。
除夕前,江泠终于得空。
“江宁,你以后是不是要搬走了?”
学写字的时候,叶秋水突然问道。
“大概。”
开春后江泠要去京城求学,江二爷留在曲州任职,宋氏会陪江泠一起,宋家老太爷有太师之衔,家中老大老四都在京城中当官,前不久也曾来信,承诺将来会多关照母子二人。
不出意外的话,过了正月,江泠就该启程离开了,满打满算,他在这里生活了快一年。
闻言,叶秋水垂下眸子,轻声道:“江宁,你以后是不是要去当官了?”
“今日在酒肆,我听见有客人谈起你,说你马上就要去京城当官了。”
江泠说:“不是当官,是去读书。”
“京城是哪里,离得远吗?”
“很远。”
曲州和京城,差不多是天南海北的距离,路上要走一个多月,所以可能过完年没多久他就得出发,这样才能赶得上国子监三月的入学。
叶秋水不解地问:“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读书,在这里不也能读吗?”
“不一样。”江泠说道:“京城的国子监,有全天下最好的老师,在那里可以学到许多在曲州学不到的东西,也会见识更多。”
每一个学子入仕前都渴望能去那里求学,不仅是因为进入国子监的人将来更容易做官,也因为在那里可以遇到许多志同道合之人,所见所识,都是在小小的州府县学里接触不到的。
除了达官显贵的孩子,任何人都必须依靠扎实的才学与能力才有机会被举荐入国子监,江泠从小就以此为目标。
“哦……”叶秋水声音低了下去,“那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江泠沉默。
半晌,他开口道:“不知。”
曲州是江氏的祖地,将来他去了京师,自然也有回乡看望长辈与拜祭先人的时候,但回的也是江家。
叶秋水意识到可能江泠以后就不会回来了,她怔了怔,很快就笑起来,“不过江宁,你读书那么厉害,将来一定可以成为全天下最厉害的大官。”
江泠却说:“宰相也好,主簿也罢,我没有想要做大官。”
叶秋水疑惑,“可是他们都说你要做大官的。”
“嗯。”江泠点头,“长辈、族人……都希望我可以入仕,江家富奢,但与真正的世家大族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只是我自己……我读书并不是想为了这些。”
江泠思绪幽远,低声道:“我只想尽力做好我自己的事,如果将来真的入仕,希望我治理的地方,百姓能安居乐业,不必挨饿受冻。”
小时候,江二爷教他写字,曾经语重心长地告诉过他,“丈夫所志在经国,期使四海皆衽席”①,不管在什么位置,都要一心为民,临渊持重,不随波逐流,不违背本心。
江泠一直记在心里,他也励志要成为这样的人。
叶秋水听不太懂他的话,但也知道,江泠与别的人不一样。
东门街住着许多富商与官员,虽然与北坊毗邻,但两地天壤之别,北坊的人是不允许进入东门街的,叶秋水曾经看见一个有冤情的老妪找到某位官员的府邸门前,还未来得及开口,官员觉得她蓬头垢面,在府门前游荡有碍观瞻,让下人将她拖走丢远了。
若是换做江泠,他定然不会这么做,如果他是曲州的父母官,娘亲不会被叶大打死,他一定会为她们做主,同样,她也不会数次去县衙讨要米粮反被赶走。
不过,若他是大官,他们大概也不会认识。
叶秋水从来没指望自己能和江泠做一辈子的朋友,她的认知里,曲州已经是天大的地方了,她想象不出还有一个更富贵奢靡的地方叫做京城。
她是个不会被烦恼左右,很快就想通的孩子,难过了一下,叶秋水又笑,说:“你继续教我写
字吧,江宁,要是我学会认字和算术,我就可以赚很多钱了。”
“嗯。”
江泠颔首,继续教她认字。
蓦地,远处传来嘈杂的声音。
叶秋水随口道:“好吵啊,江宁,你家是不是来客人了?”
江泠顿了顿,抬头,一墙之隔外的江宅很吵闹。
大概真的有客人拜访,江泠偏过头,“我先回去看看。”
叶秋水握着笔,“好。”
他翻墙回家,听到动静越来越大,确信这吵闹声是从自己家里传出。
“怎么了?”
江泠拉住一个慌乱中跑动的小厮。
对方一看到他,惊道:“三郎,你去哪里了,二娘子到处找您,出事了,出大事了,知州府被抄了!”
江泠愣了一瞬,“娘呢?”
“二娘子在花厅!”
江泠立刻赶过去。
桌上还堆着宋氏备好的要送给知州夫人的礼,此刻,她坐在厅中,垂眼抹泪,神色焦急,“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啊……”
一旁婆子与丫鬟们温声宽慰。
不久,江二爷慌不择路地从外面回来,他急得在门槛前绊了一下,白着脸,被下人扶着,堪堪站稳。
宋氏扑过去,问他怎么回事。
“我……我……”江二爷打着颤,目光晃动,语焉不详地说:“孙知州送去京城的礼,在港口被拦下了。”
宋氏惊叫一声。
江泠听了,不明所以。“什么礼?”
江泠问,但江二爷已经呆傻了,顾不着回答,他瞥见摆在远处的贺礼,回神,“快将这些东西砸了,丢了!”
下人们一拥上前,将昂贵的贺礼端走销毁。
宋氏也吩咐婢女,将灯笼春联撕了,不要张扬,立刻闭门。
江泠又问了好几声,没有人回答他。
*
年底,京师码头截下一艘货船,里面是曲州的官员送给京中贵人的大礼,而前不久,曲州刚因为大雪,向朝廷要了一笔赈灾款。
这份大礼从何而来不言而喻,事情败露的当日,急报从京师发出,第二日孙知州便被抓捕入狱。
宋氏快要哭瞎眼,江二爷到处打听消息,但抓人的官兵是从京城派来的,奉的是皇命,孙府被抄已毫无转圜余地。
明明是新年,但曲州却风声鹤唳,曾与知州府结交的人家战战兢兢,生怕下一个就是自己,江二爷愁眉苦脸,他艰难地维持着表面的风平浪静,在第一时间割断了与知州府的联系,他知道孙知州是逃不掉此劫了,怕就怕自己家也被牵连进去。
事情闹得这么大,江泠总算明白发生了何事,他神情凝重,找到江二爷,问他孙知州私吞赈灾款,给京中贵人送礼之事他有没有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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