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中阴寒刺骨,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窗上飘落。
包庇之罪很难判定,谁也没法剖开犯人的头颅去看看他究竟知不知情,但江泠与江二爷毕竟是父子,官府的人查过,平日江二爷常带着他拜访各类人以见见世面,去岁知州夫人的生辰宴,许多人都听到她夸赞江泠芝兰玉树,举止端庄,言语之中满是喜爱,他们笃定,江二爷在外做过什么,做儿子的不可能毫不知情。
因为没有十足的证据证明包庇一事是真,所以官府只判将江泠打二十板子了事,当初江二爷畏罪自尽,该受的刑没受,不管江泠是不是清白的,都当是替父受刑了。
他被抬回来的时候,正是大雪,宋氏还在为他下狱一事到处奔波,下人赶来传消息的时候宋氏还不信,直到从前在江泠院子里伺候的小厮哭着说:“三郎昏迷不醒,血肉模糊,夫人,他们说三郎挨了二十板子啊!”
宋氏怔了一瞬,而后脸上血色褪尽,瞬间苍白如纸。
她回过神,慌不择路地跑出去。
江泠被下人背了进来,大夫紧跟一旁,急道:“不要碰他,别急着搬,慢!慢一些!”
宋氏一冲出回廊,看到的就是江泠趴在下人背上,衣裳下摆被血浸透,垂着脑袋,毫无生息的模样,她尖叫一声,两眼一翻,身子软了下去。
“二娘子,二娘子!”
丫鬟们急忙去掐她人中,扶着她起来。
“三郎、三郎……”
宋氏一醒便哭着扑过去,她捏着帕子,抬手想要摸江泠,又不知从何下手,江泠双眼紧闭,被下人七手八脚艰难地抬到榻上,他唇瓣苍白,双眸紧闭,脸上一丝气色也无,宋氏越看心越揪,抬手掩面,哭得又要昏过去。
几个大夫围在榻前,一人拿出参片,掰开江泠的嘴让他含住,一人剪开碎衣,低头查看伤势。
看了会儿,几人又面面相觑,神色都很为难。
宋氏被丫鬟们扶着在屏风后坐下,浓厚的血腥气传过来,她听着大夫用剪子剪开衣裤时的咔擦声,心里更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仿佛剪刀绞得是她的肉一般。
“二娘子。”
片刻后,一名大夫满手是血地从屏风后绕出,喊了她一声。
宋氏立刻站起,抓住他的手臂,“三郎怎么样了?!”
大夫看上去很犹豫,抿唇,半晌开口,“腿股伤得很严重,里面的骨头……”他顿了顿,“断了。”
宋氏僵住,很快回神,“断了不要紧,仔细将养可以好,人怎么样?”
“不好说。”大夫眉心轻皱,“小官人身子弱,受了这么重的伤,又发了高热,恐性命垂危,而且……”
宋氏急道:“而且什么!”
“腿伤太严重,断骨就算接好,也没法回到原先的模样了。”大夫声音越说越小,“若是多练习,兴许可以走路,但……”
宋氏问:“但只能是个瘸子,是吗?”
大夫停顿须臾,轻轻点头,像是判书,轻飘飘,又重重地砸了下来。
宋氏抓着大夫的双手缓缓垂下,目光空洞,许久没有说话,她双腿一软,彻底晕了过去。
江家三郎受父亲牵连,被杖刑二十,重伤不愈的消息在曲州传开。
身有残疾之人,仕途艰难,接二连三的事情发生,县学的先生们也不禁犹豫,究竟还要不要继续举荐江泠去国子监。
他父亲犯了贪污之罪,而他自己又有知情不报的嫌疑,如今更是身负重伤,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再站立,这样的人德行有亏,又是残身,已不适合再入仕为官,几方人最终决定,将他从举荐入京的名册上划去。
宋氏饱受打击,她醒过来后,又听到这样的消息,笑了又哭,哭了又笑,一开始骂天骂地,骂死去的江二爷,骂江家冷漠无情,骂到最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五日后,江泠在一阵剧痛中醒了过来,右边大腿往下像是被钉子钉穿,有一部分甚至毫无知觉,他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才想起,他的腿在狱中被打断了。
江泠吃力地抬起头,想要坐起,骇人的剧痛霎时袭来,他咬了咬牙,但攒不起力气,头颅又重重地砸了回去。
外面的人听到声音,惊喜道:“三郎醒了,三郎醒了!快去告诉二娘子这个好消息!”
丫鬟冲出去,不一会儿,宋氏急匆匆赶来,江泠看到她
一身素衣,短短几日消瘦许多,压着声音道:“娘……”
宋氏眼泪夺目而出。
“三郎……”
她走上前,想摸他又不敢,生怕碰坏哪里,看着自己原本好好的儿子躺在榻上动弹不得,宋氏泣不成声。
“娘,你别哭,我没事,我可以赶路的。”
他怕宋氏是担忧这伤病耽误了去京城的行程,告诉她,自己没有关系,可以赶路。
谁知宋氏听了,竟哭得更厉害,她哭了,身后的婆子丫鬟们心里也难受,一个个都低头垂泪。
江泠不由怔住。
“三郎。”宋氏红着眼睛,“京城……去不了了。”
“为什……”江泠下意识问道,只是刚开口,他又意识过来答案是什么,话音戛然而止,眸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了下来。
他猜到,县学不想让他去国子监了,朝廷要选拔人才,要培养的是国家栋梁,而他如今是罪臣之子,甚至自己身上都有说不清的罪名,确实……没有资格。
江泠垂下眼睑,长长的睫羽掩去了他眸中颤动的情绪。
苦读多年,明明就差一点,就差一点他就可以见识更广阔的地方。
“我的腿,是不是也不好了。”
江泠忍住颤音,尽量平静地问宋氏。
她们没有一个人敢回答他,但江泠从母亲,刘妈妈,丫鬟们盈满泪水的眼睛里读懂,他的腿好不了了。
他没法走路了。
第26章 哭泣 “你是不是很疼?”
深夜, 下人端着刚换下来的绷带从院中走出,盆里血水污浊,宋氏没有进去, 她站在廊下,神情惘然, 短短月余,那个雍容华贵的二夫人老去几岁, 若形丧魂消,十分纤瘦。
她呆呆地看着下人给江泠换药, 片刻后扭头问身后的刘妈妈道:“父兄来信了吗?”
“来了。”
刘妈妈说:“大爷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江二爷刚死, 宋氏让江泠去信京城, 请宋家多多照应, 后来江泠又出事,宋家一直没有回音,今早才传信过来, 说宋家大爷已启程南下, 往曲州赶来。
宋氏心中燃起了希望,兄长是带着名医过来的,曲州地方小,大夫技艺不如京师的精湛,他们说三郎腿好不了了, 宋氏不信, 指不定是他们自己技艺不精,等京城的名医看了, 定然不一样。
她想到这儿,又笑起来,嘱托下人, “你们每日派人去城门盯着,见到兄长后立刻回来给我报信。”
宋氏刚带人离开,叶秋水就从墙上爬下,她蹲着身,猫在窗台下,趁廊下煎药的丫鬟不注意,将房门掀开一条缝,迅速钻了进去。
一股浓重的苦药味扑面而来,叶秋水绕过屏风,直奔里间,屋中伺候的下人方才端着污水出去了,里面暂时没人伺候,江泠刚换完药,他有些虚脱,趴在榻上,散着头发,无声无息。
叶秋水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在他榻前缓缓蹲下,她看了许久,才极轻极轻地唤了一声,“江宁。”
榻上的江泠睫羽动了动,睁开眼。
小丫头蹲在面前,看着他的目光中满是担忧,这些天,她去宝和香铺了,江泠还不知道这件事情,胡娘子对她很好,给她穿新衣,梳起头发,教她算术,辩香,如今叶秋水的算盘已经可以打得很好了。
突然见到她,江泠愣了一瞬,一下子有些认不出来。
片刻后,他不知想起什么,目光动了动,挣扎着抬起头,盯着叶秋水,“你去哪里了,是不是谁让你签什么契了?”
她变了个模样,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 ,江泠担忧叶秋水因为识字不多,年纪小,被人诓骗都不知道,稀里糊涂地把自己给卖了。
叶秋水摇头,“我没有被人骗,珍祥街宝和香铺的胡娘子收我做学徒了,她对我好,给我穿了新衣服。”
江泠知道胡娘子,以前宋氏常去那里买香,宝和香铺的香用来熏衣服很好闻,大当家也是个和善可亲的人。
听她这么说,江泠松了一口气,跌回枕头上,腰下的伤口被拉扯到,疼得他吸了一口凉气。
“江宁,你不要动!”
叶秋水见状,顿时慌张,她无措地伸着手,想扶他又不敢。
“江宁,你是不是很疼啊。”叶秋水垮着嘴角,她看到仆人端走的铜盆中满是血。她以为江泠就是受了点皮肉伤,没想到居然伤成这个样子。
江泠冷汗都下来了,却仍然摇头,“不疼。”
“你骗人。”叶秋水抽噎着说:“我知道你肯定很疼……”
她声音哽咽,说着说着,竟开始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她伏在榻前,肩膀抽动,“呜呜江宁……”
江泠诧异,“你怎么哭了。”
他伸手去拉叶秋水捂着脸的手,她反倒哭得更厉害,脸颊湿漉漉的,睫毛被泪水打湿,眼睛都快要睁不开。
江泠有些慌,伸出手,拍拍她的肩膀,“我没事的。”
她以前被人欺负时,都像个小老虎似的,张牙舞爪,甚至还咬过他一口,后来江泠手上的牙印许久才消,她那么倔强,今日居然因为他的伤哭得这么可怜。
一把鼻涕一把泪,活像受了委屈。
“真的,没事。”江泠说:“我很快就好了。”
叶秋水抽搭搭地问:“真的吗?”
“嗯。”江泠点头,“大夫说的。”
她终于相信了,因为江泠从来没有说过谎,在她眼里,江泠是个十分诚实守信的人,叶秋水吸了吸鼻子,后知后觉地认为自己刚刚的模样很滑稽,她哭声渐息,被自己噎着,脸红了红,一急,冒出个鼻涕泡,顿时大窘。
江泠忍俊不禁,嘴角不由上扬,拉住她,让她把脸转过来,他拿来一张帕子,轻轻擦干净她的脸。
叶秋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从自己的兜里拿出两颗饴糖,她拨开糖纸,递到江泠嘴边,“吃糖。”
糖有些化,想必她揣了许久。
江泠张嘴咬住,甜味在唇齿间化开,小姑娘红红的脸像是春日的朝霞,她盯着他,忽然问:“江宁,你是不是要养许久伤了?”
他动弹不得,应当无法赶路。
江泠点头。
叶秋水眉眼间难掩喜色,“那、那我是不是又可以经常来找你玩了?”
江泠又点了点头,“嗯。”
哭了许久的叶秋水终于笑起来,“太好了,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快点好起来。”
叶秋水伸手,像大人一样,拍了拍他的后背。
江泠心中苦涩,却笑了笑,“嗯,很快就好了。”
……
傍晚,宋氏又来看望江泠,她行至门外,听到里面传来小姑娘呜呜咽咽的哭声,还有少年清冷温和的宽慰,宋氏愣住。
身后刘妈妈先反应过来,“二娘子,怕是那个丫头。”
半年前,一墙之隔外叶家的女儿时常翻进江公宅,宋氏也曾目睹,自己知书达礼的儿子如何灵活地翻过墙,跳上屋檐。
后来江泠搬去别的地方,围墙也加高,他认真读书,不再逾矩,宋氏本以为,他已改过自新,不再与邻家小女往来,如今想来,他们应当依旧偷偷见过许多面,只是比往常更加谨慎罢了。
刘妈妈低声问:“二娘子,要不要将人捆起来送回去?”
一向对此很严格的宋氏却没有说话。
她听到屋内,小娘子因为江泠的伤而哭泣,哭得很伤心,江泠不得不温声哄她。
而江家出事后,多的是对他们避如蛇蝎的人,他们一个个拜高踩低,江泠下狱后,他的叔伯们没有一个过来探望。
宋氏冷笑,这无疑是对她极大的羞辱。
平日交好的朋友,血脉相连的宗族,此刻竟然比不上一个毫无瓜葛的贫儿。
宋氏道:“不用了,她要来便来吧,与院里的下人们说一声,若瞧见她过来,也不必拦了。”
“是。”
宋氏没有推门进入,转身离开,
之后的许多日,叶秋水每日都能畅通无阻地进
入江公宅,好几次明明都被人瞧见了,但他们也没有上前拦住她送官,叶秋水心里觉得奇怪,问起江泠,他想了想,说:“娘知道你来了,她默许你可以过来,你下次可以走后院的小门,翻墙的话,总归是危险的。”
叶秋水不由震惊,回想起江泠母亲的模样,那是个十分严厉凶悍的妇人,她有些害怕,胆战心惊地尝试从小门进入,但居然真的没有人拦她。
叶秋水眉开眼笑,不再翻墙,而是大摇大摆地进入江家,直奔江泠的院子。
有时宋氏也在,叶秋水欢天喜地地跑进来,看到她会下意识地收敛,认认真真、乖乖地喊她夫人,宋氏不咸不淡地“嗯”一声,心情好的时候,甚至会让下人送来瓜果与点心。
叶秋水白天待在宝和香铺,她学什么都很快,算盘打得越来越好,说话甜,心思巧,宝和香铺的伙计们都喜欢她,胡娘子教她怎么认香,叶秋水学会了,夜里来到江公宅,坐在江泠榻前,和他说白日的见闻。
江泠如今不能动,只能趴在榻上养伤,但他仍不忘记要看书,无论何时叶秋水过来找他,他的手里都握着一卷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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