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说的那个孩子,就是江泠。”
王夫人神情严肃,“他怎么会是芃芃的哥哥呢,他们非亲非故。”
吴靖舒出生世家大族,家风清正,平生最痛恨贪官污吏,听说那江氏作风,冷哼一声,不屑道:“还能是因为什么,定是诱骗。”
吴靖舒以前在京城,没少见到富家子弟诓骗无知少女,这些人都不过是一时兴起,哪有什么真心。
话音刚落,堂前有下人说:“夫人,门外有一小官人求见。”
王夫人问道:“可曾说姓甚名谁?”
“姓江。”
吴靖舒说:“怕就是那小子无疑了,先别让他见芃芃。”
王夫人颔首,吩咐下人,“回绝了他,我们是清白的人家,怎能让他登门。”
下人立刻领命离去。
府门外,江泠弯腰揉了揉膝盖,他等了许久,门房的下人终于过来。
“小官人大可放心,我们夫人与盐科大人齐老爷的夫人都很喜欢小娘子,大夫早就看过了,小娘子平安无恙,只要休息几日便好。”
“那我带妹妹回去修养。”
“那就不行了,我们夫人正在接待贵客,暂时抽不出空见你。”
江泠说道:“我不是要见夫人,我要见我妹妹,我得带她回家,劳烦您再同夫人说一声。”
先前听人说,芃芃受了很大的惊吓,一直哭,江泠心里很担忧,快被自责淹没。
小厮笑道:“在曲州,难道还有比咱们王家更安全的地方吗?在这里,好吃的好玩的,小娘子想要什么,我们王家都能拿得出来,她可以受到最好的照顾,她现在是受了些惊吓,可是很快就会好了,让她去别的地方,小官人敢保证,她不会再受到伤害?”
江泠怔住。
王家的下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一张笑脸无懈可击,可叫人听着,却总觉得心里不舒服。
江泠呆愣片刻,反应过来。
王家并不想让他登门,他们知道他是谁,知道他是江家的孩子,知道他父亲是贪官,清白人家最怕与他们扯上关系。
她们也不想让他见芃芃。
的确,如果他可以更警惕些,芃芃不会被人牙子带走,如果他是个身体健全的人,他可以很快追上贼人,而不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开。
什么都没有的江泠,除了给叶秋水带来麻烦,还能带来什么,庇佑?或是好的生活?都没有。
江泠的目光渐渐黯淡下来。
可是他还是想见叶秋水。
门廊下,小厮扬声道:“好了,小官人若是没有其他事,那便请回吧。”
江泠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院内,叶秋水住的厢房里有许多人。
吴靖舒问她,“芃芃,你何故与那江家的人扯上关系?”
叶秋水道:“他不是江家的人,他就是我哥哥。”
“你不要被骗了。”吴靖舒皱眉,“你可知他爹是贪官,现在官府还有卷宗呢!”
“可我哥哥不是坏人。”
“他犯了包庇之罪,还欺负堂弟,不敬叔伯。”
“我哥哥没有,他根本不知情。”
吴靖舒哼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他爹是个畜生,儿子能是什么好东西。”
“我哥哥不是……”叶秋水辩解道:“他是世上最好的人,从来没做过坏事。”
“大逆不道,不敬长辈,被赶出家族总该是真的。”
“不是这样。”
叶秋水急道:“这些话是污蔑!我哥哥根本不是被赶出来的,他是自己要离开的。”
吴靖舒愣住。
“是族人欺他孤苦,欺他腿脚不便,抢了他娘留下的嫁妆,还颠倒黑白,说他不敬长辈,我气不过打了他的堂弟,被江家抓走,哥哥为了救我,自愿将家产拱手让人,那些人才没有再来找我们麻烦。”
叶秋水说起这些旧事,吸了吸鼻子,哽咽道:“旁人都说我哥哥不好,可是事实根本就不是这样,大家都是听风就是雨,我明明已经解释过许多遍了,可是从来没有人信我。”
“我哥哥什么坏事也没做过,他好好地做自己的事,别人不待见他,说他是跛子,杂碎,他就不出门,可就是这样,还是有人欺负他,明明是旁人造的孽,为什么都报复在他身上。”
“我要回家,我要去见我哥哥。”叶秋水起身要出去,“我不见这么久,他肯定很担心。”
吴靖舒偏过头,与王夫人对视。
“算了,先送她回去,改明儿再说。”
王夫人找来两个仆从,叮嘱他们,要将人万无一失送回北坊。
等叶秋水出门,王夫人才转身,看向吴靖舒,她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女孩身上,连小姑娘走远了都没有收回。
王夫人问道:“阿舒,你怎么突然那么关照芃芃。”
吴靖舒沉默许久,回神,“我没有孩子,族里一直劝说,要我从旁支过继一个孩子过来,可我清楚,他们这么说,只是想借这个孩子去霸
占我与阿齐的家业。”
“我觉得,我与芃芃很有眼缘,她冰雪可爱,我越看越喜欢,我想认她做女儿,回京后就说,她是阿齐与人多年前生下的,是我们齐家的血脉,刚被认回,我会将她当做亲生女儿一样爱护,不,她若愿意,她就是我的亲生女儿。”
王夫人惊诧不已,“你与齐大人说过这件事吗?”
“还没有。”吴靖舒说:“但阿齐见了,一定也会喜欢芃芃,我们没多久就要回京了,在这之前,我需要将一切事情安排好。”
“这几日,我会和阿齐商量,那个姓江的孩子……”
吴靖舒顿了顿,“我没想到芃芃这么在意他,不过没事,我会与他好好谈谈,若他真心待芃芃,便不会让她跟着他受苦。”
……
阿金受了五郎的命,要在这里好好照顾江泠,但江泠从王宅门口回来后,便开始收拾东西。
“三郎,五郎让你这些天就好好在医馆养伤。”
江泠置若罔闻,说:“你回去吧,若四叔与婶母知道你在我这里,五郎与你都要被罚,没必要管我。”
“可……”
阿金很纠结,“那您也不能走啊,医馆好歹有大夫,北坊能有什么。”
若出个什么好歹,回去怎么交代。
江泠没有理会,捡起自己的拐杖,他额头满是冷汗,走一步便要停下来吸口气,慢吞吞地走下台阶已经用尽全身力气。
只是他刚出门,便忽然响起一道呼唤,清脆、欣喜。
“哥哥!”
江泠呆住,抬起头。
叶秋水跑过来,一把抱住他。
她看着很安好,只是手背有些擦伤,没有受到欺负,能跑能跳,声音洪亮。
“哥哥……”
她的声音里透着委屈与担忧。
一见到他,这种委屈更加控制不住,叶秋水抱得很紧,脸埋进他的怀里,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哥哥,你怎么都不来接我,真的吓死我了呜呜……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险些被卖掉,后来又差点被杀,叶秋水害怕人牙子去钱庄取钱,但并没有人发现他是坏人,怕他真的拿到钱,回来就报复她,将她卖了。
但万幸,江泠与她想到了同一个方法。
他们心有灵犀。
小姑娘哭得很大声,又委屈又欣喜。
只有在最信赖的最亲近的人面前才会这样。
江泠抬起手,轻轻揽住她。
他还以为要好几日才能再见到她。
少年启唇,低声道:“芃芃。”
失而复得的欣喜充斥于整个胸膛。
“没事了,别怕。”
江泠一点一点地顺着她的后背,轻声道:“没事了,坏人已经被抓起来了。”
叶秋水哭了很久,江泠的衣襟都湿透了,他没有动,沉默地在医馆门前的台阶上坐下,叶秋水坐在他腿上,抱着他的脖子,缓了许久。
方才在王府,明明不可能再有危险,但叶秋水依旧很害怕,可此刻见到江泠,她那颗不安的心却突然完全平静下来了。
江泠一遍一遍地顺着她的背,轻拍安慰。
叶秋水渐渐平息下来。
“哥哥……”
“嗯,我在的。”
叶秋水闷闷道:“我想回家。”
“好。”
“想吃你做的饭。”
“好。”
她饿了一天一夜,现在很想吃东西,在王家,纵然王夫人与吴娘子给她拿了许多精美的吃食,她也一点胃口都没有。
江泠拉着她站起,牵住她。
叶秋水发现江泠走路似乎比从前更不稳了。
“哥哥,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江泠安慰她,“没事,昨天有些着急,扭了一下。”
“要紧吗?”
“不要紧,歇两天就好了。”
叶秋水搀住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哥哥,我扶你。”
“嗯。”
等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用攒了许久的钱买下的年货全都丢了,明明是年关,但他们却必须过一段很拮据的日子。
江泠忍着痛,给叶秋水做完饭,昏暗的灯光下,他低头检查叶秋水身上的擦伤。
扎伤贼人时被踹了一脚,叶秋水的胸口有一块很大的淤青,但江泠并不适合查看,他问道:“擦过药油了吗?”
“嗯……”叶秋水说:“在王宅的时候,有阿婆帮我看过伤了。”
“好。”
江泠还是有些担忧,“我不能帮你擦身上的伤口,你自己够得到吗?”
叶秋水点点头,又摇摇头,她不知道后腰的伤在哪儿。
江泠抿唇,他觉得,芃芃是个女孩,需要有一个女性长辈,有些东西,是他没法顾及得到的。
他抬手,隔着衣服,指节轻触叶秋水的后背,点一点,“这里疼吗?”
“不疼。”
“这里呢?”
“疼……”
“嗯。”江泠了然,“你记住了,后背的伤在这里。”
顿了顿,又叮嘱道:“若是有别的男子这样,你要拒绝,要告诉大人,知道吗?”
“知道了。”
……
吴靖舒将想要收养女儿的事情告诉丈夫。
齐大人与她一样,皆出身名门,夫妻二人志趣相投,举案齐眉,唯一的憾事就是这么多年都没有子嗣。
齐大人不愿意休妻或是纳妾,族里一直为此争执与施压。
吴靖舒认为,若丈夫见了那个女孩,也会喜欢。
“阿齐,前几日救出来的那几个孩子中有个女孩我很喜欢,我打听过,她爹娘很早就死了,没有其他长辈,我想收养她。”
丈夫自案前掀起目光,疑道:“什么样的女孩,多大了。”
“快九岁了,聪明,机灵,你知道的,两个游窜已久的贼人能被抓到,有她一半的功劳。”
“竟是那个孩子!”
丈夫神色惊讶,一个小丫头以己之力离间略卖人的事情已经流传开了。
小小年纪,有胆有谋,临危不乱,能看出两人不和,成功离间,还险些反杀其中一人的事迹齐大人这几日早有耳闻。
他很欣赏,听吴靖舒谈起,说道:“你若喜欢,你自作主便是,对外就宣称是我与旁人所生,年纪也对得上。”
“只是我担心一件事。”吴靖舒有些犹豫,“我怕她不愿意。”
“怎么可能。”
丈夫笑道:“你都说了,无父无母,又无长辈依靠,我们齐家虽不是什么皇亲国戚,也并非数一数二的望族,但也不愁锦衣玉食,且她认下我们,不必担心宠爱,我们自会将她视作亲生女儿一样对待,将来会为她挑个好郎君出嫁,她只要不是傻的,怎么可能会不愿意。”
吴靖舒听了,觉得他说得很在理。
齐家可并非曲州江氏这些小门小户能比得上的,这样的好事落在别人头上,他们只会觉得求之不得,怎会拒绝。
吴靖舒放下心来。
她要找机会与那两个孩子好好谈一谈,昨日送叶秋水离开的小厮回来禀报说,她很依赖那个男孩。
吴靖舒认为,江泠对芃芃是很好的,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就是一个好人,芃芃在他身边,也许会被教坏,她不认为一个贪官的儿子能教会叶秋水什么。
……
略卖孩童的贼人被处死后,曲州城内仍旧风声鹤唳,大人们都不准自己的孩子出门,害怕会被掳走。
江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叶秋水被他拘在家中许多日,一直到除夕这一天她才终于可以出门,上次买的年货都没了,江泠还剩一些钱,带她去街上买东西。
江泠脚踝的伤疼了许多日才稍稍好转,现在他比以往走路走得更慢,叶秋水经常要停下来等他。
她最是活蹦乱跳,但是现在必须老老实实的,因为她要搀扶江泠。
除夕的时候,宝和香铺里的生意很忙,叶秋水很想去帮忙,不过她要照顾江泠,大夫说了,他脚踝的扭伤要养许久,本来大腿的骨头都已经要长好了,上次一扭,险些又加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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