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夜疯了很久, 跑跑跳跳, 一刻没歇,一会儿放烟花,一会儿喂鲤鱼,同绪娘他们一起捉迷藏,玩游戏。
江泠扶住她。
“哥哥, 我想回家睡觉。”
叶秋水揉了揉沉重的眼皮。
远处, 吴靖舒见了,上前柔声道:“芃芃, 今夜在这里留下吧,我叫人给你准备房间,铺上又香又软的被褥好不好?”
叶秋水摇摇头, “多谢娘子好意,不过我想同哥哥回家,家里还要有人守岁呢。”
在曲州,除夕夜里一定要有人守岁,这是习俗。
吴靖舒看了一眼她身旁的江泠。
江泠垂下目光,不语。
方才的话她已经说得够清楚了,没必要继续逼迫。
“那好吧。”
吴靖舒抬手,揉了揉叶秋水的脸,瞥见她昏昏欲睡的模样,勾唇轻笑,指节轻轻一刮她的鼻尖。
她扬声道:“叫人送他们回去。”
叶秋水拜别王家的几位夫人,转身拉着江泠的手离开。
仆人做事利索,走到门前时马车已经停在台阶下了。
吴靖舒既然认定要收叶秋水做女儿,给她的一切都是最好的,数九隆冬时,马车里铺了毯子,点上熏香、暖炉,坐进里面后,甚至热得有些冒汗。
叶秋水挠挠头,有些不解,小声地对江泠说:“哥哥,我们会不会走错了啊?”
也许车辆马车是安排给其他什么人的呢?
江泠眉眼低垂,轻声道:“没有别的客人,就是这辆。”
叶秋水嘻嘻笑,靠着他,闭眼小憩,嘴里念叨:“吴娘子可真好。”
江泠不语,塌下肩膀,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他心里很惆怅,无法明说。
吴靖舒乃伯爵府出身,丈夫又是朝廷重臣,江泠听说过他们夫妻二人,齐大人为人正直,受官家器重,又出身大族,家底丰韵,吴靖舒做过公主伴读,性子虽矜傲,但为人端庄坦荡,亦素有令名。
若生育儿女,必然也是一对极慈爱,明事理的父母,叶秋水被他们收养后,一辈子不愁吃穿,在京城,可以见识更多事物,她的光芒不会被掩盖,可以尽展所长,她是千恩万宠的齐府千金,不会再连买一条喜爱的发带,一件新裙子都要犹豫许久。
江泠攥紧了拳头。
回到家,江泠摇醒叶秋水,“到了。”
叶秋水睁开眼,打了个哈欠,夜里下了许久的雪,门庭前满是厚厚一层积雪,叶秋水踩了踩,她清醒了,又开始玩,台阶上留下一排排脚印。
江泠推开门,叶秋水跟在他身后,踩在他留下的脚印上,自娱自乐。
她的脚很小,踩下去后还留下很大一块空隙,叶秋水忽然说:“哥哥,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江泠走在前面,“哪句?”
“要是踩着另一个人的脚印走,就永远不会和他分开了,像影子一样,亲密无间。”
她的声音甜甜的,江泠听了,却抿紧唇,眸光幽静黯淡。
“芃芃。”
江泠去拉她,叶秋水被她拉到屋檐下,他声音沙哑,“外面冷,别踩雪了。”
“噢……”
叶秋水乖乖跟着他进屋。
吴靖舒让人送来许多银炭,叶秋水看着满满一筐的炭,惊喜道:“哥哥,我们可以不用受冻啦,嘿嘿,这个冬天肯定很暖和。”
她立刻搬来从前几乎没派上用场过的炭盆,有些笨手笨脚地点上,屋子里一下子就暖融融的了,叶秋水坐在炭火前,盘算道:“哥哥,我今日听到他们说吴娘子的夫君年后就要回京述职了,吴娘子也会离开,她对我们帮衬许多,我也没什么能回报她的,吴娘子总是头痛,这几日我要加紧做许多安神香,在她离开之前送给她。”
“嗯。”
江泠低声应道,他坐在炭盆前,身体很暖和,心里却很冰凉。
火星子在他眼底跳动,像是闪烁的光。
一旁的叶秋水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袖。
江泠回过神,眼底的情绪来不及掩藏,叶秋水见了,担忧地问:“哥哥,你不舒服吗?”
“没有。”
江泠摇头,“只是炭火有些熏眼睛。”
叶秋水咯咯地笑起来,她贼兮兮地,从布包里掏出一物,用帕子仔仔细细裹了好几层。
“哥哥,给你。”
叶秋水把东西放在他掌心。
江泠看她一眼,揭开,目光顿住。
纸张中包裹的,是一块栗子糕。
“今夜在王宅,我看到你没怎么动筷子,我觉得你夜里肯定会饿,所以走之前我从桌上拿了一块点心。”
“哥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第一次给我吃的点心就是栗子糕。”
叶秋水抱住江泠的手臂,靠在他身上,缓缓道:“我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甜甜的,但是吃起来一点也不腻,哥哥,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你是世上最好的人。”
江泠睫羽轻颤。
他已经许久没有让叶秋水吃到喜欢的点心了,爹爹说的没错,离了父母,他什么也不是,他赚不到钱,无法保护想要保护的人,也没有能力让身边的人过上好日子。
“今天席面上居然有栗子糕,吃起来和那时你给我的一样甜!”
叶秋水舔了舔嘴巴,有些想念那些点心的味道,以前江泠都变着花似的给她带好吃的,不过这一年已经渐渐没有了。
她说完,发现江泠没有动,手肘拱了拱他,催促道:“哥哥你快吃,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江泠低低“嗯”一声,抬手,咬一口,他吃相很斯文,慢慢地,安静地吃完一整块点心。
“芃芃。”
江泠不知想到什么,突然问道:“你喜欢吴娘子吗?”
“喜欢啊。”
叶秋水毫不犹豫地回答,“一开始我以为吴娘子对人很凶,可是后来我又觉得她人特别特别好。”
“那……”
江泠转头,看着她,“如果有机会,你想让她当你娘吗?”
叶秋水愣了愣,笑道:“哪有这样的机会呀,吴娘子是何许人,我不敢肖想,不过……若吴娘子有孩子,我觉得她一定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母亲,就像我阿娘一样。”
江泠收回目光,盯着炭盆中闪烁的火点。
他冷得瑟缩了一下。
过完年,叶秋水去给王夫人、吴靖舒、还有宝和香铺的众人拜年,她做了许多安神香,每日都在研究香谱,有时候江泠喊她休息,她也不会停下。
日子一天天过去,齐大人完成了朝廷派遣的任务,决定过完元宵后再启程。
安神香配好的那一日,江泠很早就将叶秋水喊起来,他从柜子里挑了一件最好看的衣服给叶秋水穿上,出门前,给她编了许久的头发。
他现在的手很巧,什么事情都能做,从买首饰的婆婆那里学来梳发髻的手法,给叶秋水扎了一个双环髻,绑上发带,簪上头花,叶秋水上身穿一件杏色褙子,下.身是粉红色绣海棠百迭裙,玉湖色头花别在鬓边,活脱脱是一个画里走出来的仙童。
江泠领着叶秋水去王宅,门房的仆人似乎早就预料到他们要来,门早早地开着,丫鬟笑说:“终于来了,夫人都等许久了。”
叶秋水小声地对江泠说:“哥哥,她们怎么知道我们今日要来啊。”
江泠没有回答,进门前,理一理她的衣襟,拨开额前的碎发,检查发髻有没有歪,他蹲下身,拂了拂她的鞋面,用自己的衣袖擦掉鞋上沾着的污泥,再牵她进去。
吴靖舒已经等许久了。
叶秋水上前将安神香递给她,说了用法,用量,吴靖舒将叶秋水搂在怀里,含笑:“芃芃当真是贴心,哎呀,实在辛苦了,忙坏了吧。”
叶秋水摇头,“只要能为娘子解忧,这点辛苦算得了什么。”
吴靖舒喜笑颜开,对她喜爱得不得了。
王夫人直道:“阿舒,你真是好福气。”
“可不是嘛。”
吴靖舒眉眼弯弯,拉着叶秋水的手,越看越喜欢,她叫丫鬟端来茶水点心,都是叶秋水最爱吃的,后院里婆子们正在收拾行李,今日是给吴靖舒践行的日子,迎客亭里设了宴。
寒暄几句后,众人相继走过去。
席间,吴靖舒一直拉着叶秋水,亲自给她夹菜。
喝酒践行时,王夫人哭了,吴靖舒回京后,二人还不知何时能叙。
江泠目光始终黏在叶秋水身上,看着她靠在吴靖舒怀中,两个人很亲昵,小姑娘娇俏可爱,妇人慈眉善目,外人眼里,就是一对亲母女无疑。
他没有胃口,有时坐着坐着就开始发呆。
今早出门前,江泠想到了一件事。
年前,芃芃被人牙子当街拐走,江泠目睹这一切,只是因为残疾,他追不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叶秋水被带走。
如果没有吴靖舒出面,他不敢想象叶秋水会受到怎样的伤害。
虽然之后的许久,江泠一直很警惕,对叶秋水寸步不离,可是这样并不是长久之计,她终究要长大的,他没办法永远跟在她身后,况且,若是再遇到这样的事,江泠依旧没有办法抓住坏人。
他是芃芃的兄长,但他没有办法保护好芃芃。
只会拖累他,成为她的负担。
大夫说,他年轻的时候还可以行走站立,等再过十几二十年,也许就不能自理了,到那个时候,难道让叶秋水照顾他吗?
江泠想了许多,最终不得不作出决定,他就是个注定孤寂一辈子的人,爹娘都不要他,与芃芃认识,已经是老天开恩了。
吴靖舒说得对,若真的为叶秋水着想,就不应该自私地将她留在身边。
践行宴后,叶秋水被绪娘拉过去玩捶丸,她走之前还不忘去拉江泠,“哥哥一起……”
“芃芃先去吧,我与你哥哥有些话要说。”
吴靖舒温声道。
叶秋水“噢”了一声,“那哥哥一会儿来找我。”
江泠颔首。
吴靖舒目送她远去,转身,看向身后的少年。
他身形清瘦,神情是一贯的冷淡疏离。
眉宇间,凝着一丝淡淡的惆怅。
“好了,我早已让人备好行李,也与我夫君商量过这件事,为芃芃铺好路,造好身份,不会有破绽。”
“江小官人毕竟照顾了芃芃这么久,作为回报,我可以想办法让你继续去书院读书,听芃芃说起,你喜欢看书,只是如今功名被夺,曲州的书院都不愿意收你。”
“摆平这件事不是什么难事。”
“不必了。”
这样同卖妹妹有什么区别。
江泠沉声道:“多谢夫人好意。”
他抬眸,与吴靖舒对上视线,少年鼻梁英挺,人虽清瘦但看着并不孱弱,一字一顿说:“晚辈只希望夫人可以说到做到,无论您之后
会不会有亲生子女,都不要亏待芃芃,如果您厌倦了,也请安排好她将来的出路,不要伤害她,抛弃她。”
吴靖舒怔愣,她竟在少年身上感到了威严。
“那是自然。”吴靖舒略微昂起下巴,“芃芃就是我的亲生女儿。”
“明日一早我们就会启程,你可以最后和芃芃告个别。”
从此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瓜葛了,也不会再见面。
整整两年。
江泠教会叶秋水,从冒冒失失,不懂礼法的野猴子,到现在聪明伶俐,会识字算数,讨人喜爱的小娘子。
两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江泠垂下目光,眼底漆黑寂静,轻声道:“不用了。”
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从王宅离开。
院子里传来欢声笑语,吴靖舒完成心头一件大事,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等回到京城后,她要给芃芃请全京城最好的师傅教习琴棋书画。
她会是最耀眼的闺秀。
吴靖舒畅享着,心里觉得很得意。
她掀起帘子走进,几个孩子玩捶丸玩累了,正坐下来看书喝果茶。
安安静静的,三个孩子各个粉雕玉琢,画一般。
吴靖舒慈爱地笑了,叫丫鬟不要上前打扰,默默地端上茶点,瓜果,将炭火拨得更旺些,关上门。
天渐渐黑了,入夜,丫鬟们进来喊几位小主子出去用膳。
叶秋水站起身,抬头看向窗外,才发现天已经黑了,她纳闷道:“哥哥怎么还没来啊,他与吴娘子说话说这么久吗?天都黑了。”
几人出门,由丫鬟领着前去用膳的地方。
王夫人与吴靖舒已经坐着了,正在说笑。
叶秋水环视堂中,并未瞧见江泠的身影,她四处张望,问一旁侍奉的婆子道:“我哥哥去哪里了?”
婆子直言:“江小官人早就回去了。”
“回去了?”叶秋水怔然,“回哪里?”
婆子不禁笑,“当然是回家啊。”
“回家……”叶秋水觉得奇怪,回家怎么会不喊上她。
这时,吴靖舒抬手招她过去,叶秋水上前,却说道:“娘子,天已深,我得先回家了。”
“回什么家。”吴靖舒拉她坐下,“你以后就跟着我,咱们呀,明日就回京城。”
叶秋水呆愣,“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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