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被他这一大段唬道,没想到有人懂律法,还说得条条是道,像那么一回事,他梗起脖子,说:“有证人,我们都看见了!”
他身后的打手走出。
几人气势汹汹。
江泠面不改色,摇头,“只有无利害关系的第三者才可以作为见证人,显然,你们不是,况且……”
他顿了顿,续道:“这张卖身契可有呈交官府审核过?是否经确认无误后,由官府在契约上加盖印章,作为契约生效的标志?没有,那么契约不作数,有,你确定上面是真的官印?如果是假的,伪造符宝,处斩监候或绞监候。”
江泠抬手示意,说:“在这里作口舌之争没有用,我们不妨直接去衙门一验真假。”
少年声音冷硬,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男人彻底呆住。
市井泼皮无赖,惯会欺负什么都不懂的穷苦人,仗着没有人能拿他怎么样,无所畏惧,坏事做尽。
他们欺软怕硬,嘴上说着大不了闹大了,谁怕谁,真闹大了,又不敢了。
更何况那少年所说,伪造符宝,要被杀头,极具有震慑力。
男人抖了抖,片刻后,将那女孩推出去,“这次算你们走运,老子心情好,不同你们计较,我们走!”
“祖母!”
小娘子踉跄了一下,连忙逃离,扑到老妇人面前,劫后余生,两个人相拥而泣。
恶霸们扬长而去,一路骂骂咧咧。
人群中,有人低声吐气,“他们走了走了,方才真是吓死我了,我真怕他们一气之下打人,这群无赖,什么时候能有人惩治他们!”
江泠转过身,那老妇人将孙女抱在怀里,搂得紧紧的,脸上还写着后怕。
他走上前,蹲下。
大家都知道他是谁,贪官的儿子,谁见了都要吐一口唾沫,可是出了这样的事,又是他及时站出来,老妇人心里很复杂。
江泠低头,解下腰间的荷包,他数了数,最后将钱全都倒出来,递给老妇人。
“这……”
老妇人呆住,不敢接。
少年冷面寡语,那些人走后,他就一个字都没再开口说过,四周交头接耳,都是在聊他,江泠充耳不闻,老妇人不动,他就将钱放在她面前的石阶上,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江家二房还没落魄的时候,也有人在街上看到过陪母亲出来置办东西的三郎,素白衣裳,洁净如新雪,长身玉立,沉稳似松柏。
亲眼看到他不良于行的模样,才想起那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叶秋水与江泠的家在北坊最末尾的巷子尽头,江泠要越过众人才能回家,以往他每次与北坊的人碰上,都要被讥讽数落一番,但今日没有人开口,巷子里很平静,众人面面相觑。
江泠回到家,给窗台上叶秋水种的花草浇水,做饭,吃饱后收拾碗筷,然后看书。
近来看的是《王祯农书》,书里详细记载了许多农作物的播种与成熟时间,以及使用何种农具更有利于播种,农时知识融入了天文、气象、地理。过去,江泠认为想要做一个好官,必须了解百姓的需求,尊重农时,如今虽然已经做不了官了,但他仍旧学得很认真。
白天将所有的钱都给那个老妇人了,江
泠没有钱买新衣服,入夜,他合上书,点起油灯,坐在灯下将旧衣服剪开,腰线放宽,还可以勉强再穿一段时间。
芃芃不在,很不习惯。
江泠依旧每日给她晒被褥,叶秋水的小被子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充满了春日的味道,等她回来,一定很喜欢。
第二日,江泠起来梳洗,拿上要用的东西准备出门,一推开门,一个老妇人带着小娘子站在家门前,神色犹豫,大概是踌躇很久了,门前的草地都被踏平。
见他出来,二人愣住,有些想要逃跑,但脚下忍住,然后哂笑。
少年气质冷峻,不苟言笑,老妇人有些犯怵。
江泠问:“有什么事?”
老妇人嘴角扯了扯,孙女躲在她身后。
“小官人,这、这个……给你。”
老妇人鼓起勇气,伸出手,掌心布巾层层叠叠,最中间躺着两颗洗得很干净,圆滚滚的鸡蛋。
第53章 转变 少年的谦逊,温和,大家都看在眼……
江泠怔了一下, 拒绝:“不必。”
少年声音本就清冷寡淡,还以为他是不喜,老妇人神色顿时僵住, 双手下意识摩挲,看上去很局促。
这已经是家中唯一值钱的东西了, 老妇人家里养了两只鸡,只是因为穷, 又是冬天,母鸡一直不生蛋, 好不容易有两颗, 老妇人立刻宝贝地存在罐子里, 用布层层包裹起来, 打算这两日去街上卖掉,鸡蛋是很值钱的货物,一颗可以换八文钱。
江泠说完, 祖孙俩却不见动。
“还有事吗?”
他问道。
“多谢小官人……昨日为我们解围。”
老妇人声音细弱蚊鸣, 她们有些怕他,说话时缩着脖子,不敢大声。
她心里感激不假,但是也忌惮着少年的身份,怕他真像传言中的那般无耻丑恶。
但经昨日一事后, 老妇人又觉得, 他并不是那样的人。
江泠听了,说道:“不用, 无需客气。”
他天生长着一张冷脸,眉眼清峻,看着生人勿近, 老妇人讪讪一笑,搓着衣摆,有些不知所措。
小娘子拉着祖母的衣袖,小声问道:“祖母,他是不是看不上我们的东西。”
听人说,这个哥哥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孩子,虽然落魄了,但想必也是瞧不上这些的。
老妇人也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怕自己哪里惹怒了这位小官人,佝偻着身躯,站在门边。
江泠都走出去几步了,又顿住,返回,“下次再要与人签什么文契,可以先拿给我看看,以免再被诓骗。”
他神情认真,说完,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要报酬。”
老妇人愣了愣,“这……太麻烦了。”
“只是看文书,不费什么功夫。”
江泠说:“不必给我送东西。”
老妇人攥着两颗鸡蛋,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了为难,“可昨日小官人给了我们许多钱,太贵重了。”
祖孙俩实在过意不去,她们需要那些钱渡过眼下的难关,能用以报答少年的,只有那两颗连自己都舍不得碰的鸡蛋。
江泠道:“我不缺钱。”
老妇人背后的孙女探出头,瞥了他一眼,虽然没有说话,但江泠知道她是什么意思,顿时尴尬地眨了眨眼。
说着不缺钱,结果穿得一点都不像阔绰的样子,身上的衣服浆洗得都发白了,袖口还破了块洞,江泠不会绣工,虽然尝试将衣服改宽些,但穿着依旧不舒服。
老妇人见了,也知道,少年不会收她们的东西,于是改口道:“小官人若不嫌弃,就将衣服换下来,老婆子我会些粗笨的针线活,虽然没有外面绣坊做得精细,但也能看。”
江泠有些犹豫,觉得这样很麻烦别人,他怕自己又连累老妇人,怕她们与他接触多了引起四邻非议。
正想着,老妇人已看出他心里的挣扎,笑起来,将鸡蛋递给身后的孙女,颤颤巍巍地上前,抓住江泠的衣袖,“没事没事,脱下来吧,老婆子我年纪大了,不中用,平日也就只能做做针线活打发时间。”
江泠低声道:“多谢……”
老妇人笑容质朴,捧着他脱下来的外袍,“明日再拿给小官人。”
“好。”
江泠站在巷口,看着祖孙俩离去,扬声,“您慢些!”
“欸。”
江泠只穿着中衣,没办法,回屋中拿了件夏衫套上,再出发去城东。
他将前几日抄好的书还给掌柜,江泠第一次主动开口,问道:“请问店中可有《农政全书》?”
他前几日看了许多农书,了解农时,想更深入学习。
掌柜说:“有。”
“我想借读几日,用工钱抵押,不知道可不可以。”
江泠在百川书局抄书写字,一直谨守本分,按规矩拿自己的工钱,鲜少与人起龃龉,做生意的,最需要的就是这样不会惹是生非的伙计,江泠第一次主动开口只是借书,他囊中羞涩,买不下整本。
这么久来,掌柜也渐渐注意到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
每日都坐在角落,性子文静,字写得也极好看,他喜欢看书,店里生意若是不忙的时候,就自己翻旧书温习。
冬日,滴水成冰,伙计们都不大爱干活了,铺子里有时冷得如冰窖,少年手上长出冻疮,仍然一笔一划不懈怠;盛夏,暑气蒸腾,连掌柜都在偷懒,但少年一丝不苟,哪怕鬓角早已被汗水浸湿。
他总能抓住一切机会去汲取知识。
掌柜回过神,掀开帘子去后面找书,扔给他,“忘了,这本书也要抄,工钱照常给,你抄认真些,别出错。”
他丢下一句转头就走了。
江泠接住甩在面前的《农政全书》,翻开。
他知道这是东家与掌柜的好意,这几个人虽然嘴上没有明说,但实际上关照他许多。
农业其实与政治息息相关,书中说“富国必以本业”,若无农业为基础,繁荣与稳定也必定摇摇欲坠。
江泠一边抄书一边背诵,他看得很用心,读完水利相关的内容后,天已经快要黑了,他收拾好纸笔,起身离开书局。
第二日,那位老妇人并没有来还衣服,又过了两日,她才姗姗来迟,看上去很疲惫焦急,江泠立刻开门让她进来。
老妇人一脸汗水,抬手擦了擦脸,她将衣服折叠得整整齐齐,用布包着,还洗干净了,闻起来满是皂荚香。
她语气有些歉疚,说道:“真对不住啊小官人,本打算昨日就送来的,只是这几日恰好田里要播种,田主家催得紧,实在不好耽搁,所以晚了一日,衣服补好了,您瞧瞧。”
她神情恭敬,小心翼翼。
江泠接过,放心地搁置在桌子上,转身去给老妇人倒水,让她先坐下歇歇。
老妇人年纪大了,身体佝偻,让她坐,也只堪堪挨着边缘。
“您这么大年纪了还要耕田?”
“没办法呀。”老妇人扣着指节,低声道:“家里要吃饭的,儿子儿媳都不在了,只能我干。”
地主才不管这些,他们只要田亩的收成,若没有就要将田收回,那就更没法赚钱了。
所以老妇人的孙女想去绣坊学手艺,寻一门谋生的手段,结果因为不识字,被人诓骗,险些被卖掉。
江泠听完不由沉默,书与现实终究是不一样的,书中所描写的是一个极为理想的虚构世界,而现实,通常都是血泪交织的,是不同阶级的人一层一层向下践踏。
“田里的事情忙完了吗?”
“还没有。”
老妇人愁容满面,“还有许多,田主说,过两日再不干完,就要将田收回去。”
她抬手抹泪。
江泠站起来,“明日我帮您去做。”
老妇人愣住,反应过来,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没事,只是我看了许多书,学到的东西终究浮于表面,我想自己亲眼见识见识。”
何为农时、水利、荒政……
老妇人很为难,“这……”
“其实是我麻烦您。”江泠安慰她,“我什么都不懂,还需要您当
老师。”
老妇人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哎呀,我……老婆子我大字不识,能当什么老师呀。”
江泠道:“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能人,至少在农耕一事上,您比我厉害得多,那就可以说是老师。”
老妇人笑了,应下。
翌日一早,江泠先去百川书局同掌柜说了一声,再跟着老妇人去田里,他带着纸笔,卷起裤腿,跟在老妇人身后,学如何耕田,播种。
田里的邻里很多,见到江泠过来,吓呆了。
谁能想到他会来这种地方。
垄头泥泞,少年挽起衣袖裤腿,站在田间,神情专注,笔耕不辍。
写完字,将纸笔放在箩筐里,跟着翁婆子下地播种。
邪门,太邪门了!
书上无法尽全写出农事的辛苦,这些看似简单的事情也充满学问,江泠会看书,写文章,但对这些事情一窍不通,他拿着笔向田头的人请教,低头写在纸上。
少年如何谦逊,温和,大家都看在眼里。
过几日,江泠一推开门,院外已经站着许多人,见他出来,大家神色各异,翁婆子也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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