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泠将最近发生的事告诉她。
他帮邻里不认字的人看文书、算账、写信看信,大家对他的看法渐渐改观。
“只是教他们一些最简单的字,未蒙教化的人,连自己被欺骗了都不知道,自然也不懂什么叫律法,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们没有概念。”
江泠说:“‘化民成俗,其必由学……建国君民,教学为先’①,我很久之前读过这句话,当时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如今才懂得。”
富国以农为本,其次是教育。
家中出了变故,腿受伤,也不能再继续求学后,江泠自暴自弃许久,但前些时日,见翁老婆子祖孙俩被恶霸诓骗,险些卖身为奴,江泠又觉得,人生并不是只有读书做官一条路可以走。
他读过书,认识字,知道忠孝礼义,他可以将这些教给别人。
大道三千,殊途同归。
叶秋水似懂非懂,但下意识觉得江泠说得一定很有道理。
为了能安全护送货物回城,叶秋水已经好几日没睡好觉了,头一沾到枕头,立刻眼皮子打起架,明明坐下来前还在和江泠絮絮叨叨说着途中发生的事,一会儿就没了声音,江泠扭头看她时,才发现叶秋水已经歪着脑袋睡得很沉。
出门在外时,风餐露宿是常有之事,不是每一次都能找到客栈休息,只能自己见缝插针地打盹儿,出门两个月,叶秋水已经练成站着也能睡觉的本领。
看着她坐在榻上,歪着头睡着,脑袋一点一点的,
江泠心情很复杂,又心疼又觉得可爱。
可爱?
这个词突然浮现在他心头,江泠怔愣了一下。
他回过神,走上前,拍一拍叶秋水,“芃芃。”
叶秋水迷糊地掀起眼皮,无精打采的,还没来得及应答,又睡了过去。
江泠弯腰抱起她,平放在榻上,等叶秋水睡着后,将她换下的脏衣服拿出去洗了。
午后,叶秋水睡醒,一睁眼,看到江泠坐在旁边,一只手拿扇子轻轻对着她摇,另一只手执一卷书,侧脸轮廓褪去青涩,逐渐清晰俊朗,少年目光沉静,专注地看着书。
叶秋水枕着自己的手臂,看了他好一会儿。
江泠看书时很专心,许久才抬起目光,对上她的视线。
“怎么了?”
江泠放下书,担忧地看着她。
现在气候炎热,他怕叶秋水在外奔波会中暑。
叶秋水摇摇头,说:“哥哥,你好像黑了一些。”
江泠眼睛眨了眨,重新将目光放回书页上,“这几天去垄头的次数多了,有些晒黑。”
叶秋水不说话。
须臾,他的视线重新抬起,询问,“难看吗?”
“嗯?”叶秋水一开始没懂他问的什么意思,琢磨了一会儿,反应过来,江泠问的是,她说起这个,是不是觉得他晒黑了,变难看了。
“没有。”叶秋水立刻回答,相反,她觉得江泠现在变高变壮了,比以前清瘦文弱的模样更好看一些,以前单薄得好似风一吹就会倒。
“说起来。”叶秋水回想一番,“哥哥已经许久没生病了,也不像以前一样,总是咳喘,吃药。”
以前在江家,江泠父母的教育方法太过偏激,觉得骑马踏青蹴鞠一类的事情都是不学无术,不准江泠接触,成日将他关在屋中看书,反而将人养得很虚弱,不能见风,走两步便气喘,经常心悸。
现在他常做重活,忙活这个,忙活那个,反而变得越来越康健。
“是吗?”江泠笑了一下,“我都没注意到这些。”
叶秋水躺够了,坐起来,蹦下榻,去拉江泠的手,“走,哥哥。”
江泠不解道:“去哪里?”
“成衣铺!”
叶秋水很早之前就注意到了,江泠的衣服嫌小了,不过他有点钱就是给叶秋水买发绳,买零嘴,要么就是把钱送给路边乞讨的老人,再剩下一些存起来,根本没有闲余留给他自己。
他以前锦衣玉食,被宋氏养得十分讲究,连手帕都有十几条,被褥要铺得厚厚的,稍微硬一点就睡不着,细皮嫩肉,衣裳若有个小疙瘩,便会被蹭伤,但是现在的江泠却变得很随便,衣服小了,穿着滑稽也舍不得丢掉。
江泠还没有来得及拒绝,叶秋水就已经冲到面前,一把夺走他手里的书,扔到一边,拖着他站起。
“我不需要新衣,你自己喜欢什么,就给你自己买。”
江泠一路说:“麻糖吃吗?还有冰酪,前几日东家发了工钱,我给你买。”
叶秋水直视前方,摆手,“不用不用,你不准说了,我也想给你花钱,我说了我有钱,我有很多钱!”
江泠:“可……”
他是哥哥呀,怎么可以用妹妹的钱。
“没有可是。”
叶秋水说一不二,她的神情看上去,就好像他再敢多说一个字,她立马就要翻脸,江泠抿紧唇,不敢再说话了。
到了成衣铺子,叶小东家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同铺子里的绣娘说,要买衣服。
江泠站在旁边,任她折腾,叶秋水指挥着铺子里的伙计拿来各式各样的衣袍,她站在柜臺前挑发饰,看中一条石青色抹额,拿起来对着江泠比划,她抬手,又踮脚,还是够不到,江泠无奈,弯下腰,叶秋水伸手,绕过他的脖子,在他脑后系上结。
试完这个,她又去找来一个幞头,拆了抹额再换上。
抱着料子,左看看,右看看,忙里忙外,早上还说着累,倒头就睡,现在又好像有无限的活力,跑来跑去,精力十足。
叶秋水做事一向井井有条,心里有她自己的考量,罗衣、鞋袜、抹额、幞头、圆领袍,一个接一个,她都挑了个遍,江泠怕她花太多钱,但叶秋水直摆手,双手抱臂,十分阔绰,“我有钱,买!”
铺子的绣娘掩面一笑,“小官人长得俊,穿什么都好看。”
“是吧,我也觉得。”叶秋水很得意,扬起下巴。
她哥哥就是全曲州最好看的小官人!
江泠认命了,木偶一般,张着手,任绣娘们往他身上套衣服。
出了成衣铺,叶秋水还没有消停,拉着江泠直往书肆跑,“哥哥,买书,你喜欢什么书,我们今日全拿下。”
她偷偷告诉江泠,“我谈成了好几笔生意,分红很多,哥哥不要省,快挑。”
“嗯。”
这次江泠没有拒绝,认真挑选起架子上的书。
等回到家,江泠将买来的书放在她面前,叶秋水看清是什么,顿时面露难色,“哥哥……”
江泠挑的,大多都是字帖。
他给她磨墨,将笔递到她手边,“写吧。”
叶秋水写的字,他见了,狗爬似的,很不像话,还经常偷工减料,缺笔画。
江泠要监督她好好练字,不准养成这样的习惯。
写字就像做人,绝不能偷奸耍滑。
叶秋水仰起脸,看着他,撒娇,“哥哥,我不想练字。”
江泠无情摇头。
叶秋水道:“我觉得我写得也没问题呀……”
大概自己也觉得心虚,她声音越说越小。
“不想写嘛。”
江泠不为所动,看着她。
叶秋水也认命了,哼一声,拿起笔,恶狠狠地在纸上画了一道。
……
叶秋水是个精明的商人,知道财不外露,她入股宝和香铺的事没让周围任何人知道,旁人只认为她在宝和香铺帮忙跑腿,做些洒扫的小事,哪里想到她已经攒下一笔钱,前阵子叶秋水出去谈生意,四邻也只以为她去大户人家当丫鬟了。
暑夏过去后县学放了许久的假,方便秋收时部分学子回家收粮食,江晖也回来了,与江泠交谈时提起,江家的生意不景气,大房一连关了十几间铺子,江大爷愁得满头白发,几房兄弟关系不和,正处于分家的边缘。
四房的产业也不好,虽然当初由胡娘子牵线,铺子中的香料也卖到京城去,但四房香铺的品质比不得宝和香铺,渐渐就无人问津了。
江四爷与四夫人整日唉声叹气,唯一的指望成了江晖,家里吵得那么凶,族长也无法劝和,老夫人病得不省人事,大限也就这几日了。
“其实我是不想回来的,一回来,就听到叔伯们吵架,为了族中那点田地,吵得面红耳赤。”
江晖嗤笑,“母亲总是同我说,要争气,可是三哥,我好不容易考进县学,才发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怎么学都比不过他们,不知何时才能考进府学。”
以前江泠年年评优第一,本来可以去国子监读书,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
这次江晖过来找江泠,无意间提起县学老师留下的功课,他已思考许多日,还毫无头绪,愁得直挠头,但江泠听了,沉思一番,为他解答。
江泠思路清晰,几句话让江晖醍醐灌顶。
江晖感激之余,又不免震惊。
他如今在县学读书,而江泠忙于生计,定然没有时间看书,疏于功课,可这次交谈,江晖才发现,江泠的学识没有减退,反而更深刻,如果换做是他遇上那么大的变故,早就跳河了,还读什么书?!
江晖肃然起敬,震惊之余,又不免心塞,感叹自己与江泠的差距。
……
入秋后,田间作物正是收成的时候,垄头人头攒动,乡民们一日到头都在收粮,这两日天象看着很不好,眼见着将有一场大雨即将落下。
路边的茶棚里坐着几个人,
江泠正在写字。
“小江,田里的粮都收完了吗?”
茶棚老板端来一碗麦茶,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还有几亩。”
田间闷热,江泠一身是汗,他喝一口茶,继续在纸上写划。
乡民们收完粮,要卖给田主,江泠在帮大家算账。
老板抬起头,看一眼外头,西天方向金乌要坠不坠,余晖铺洒在稻田上,风吹过,金浪翻滚。
忽然,道旁扬起一阵沙尘,一辆马车停在路边,一个身形清癯的中年男人从上面下来,一旁的随从道:“老爷,前面有茶棚,坐下歇歇脚吧。”
男人颔首,走进棚子,店家立刻迎上前,随从问道:“有没有龙井?”
“没……”
“那碧螺春?”
“这……也没有。”
店家讪讪笑,手无措地搓了搓。
“怎么什么都没有?”
随从扬声,看着很不耐。
店家是个老实憨厚的汉子,见状,舌头如同打结,不知如何应对。
江泠站起身,上前,先行礼,说道:“这茶棚搭在田边,来这儿的都是附近的乡民,不过是耕田累了时过来喝一杯茶,歇歇脚,棚子里卖的也都是乡民常喝的麦茶,紫苏汤,消暑解渴用的,要是官人想喝名茶,这条路再往前走十里就进城了。”
少年声音清朗,礼数周全,作完揖,款款道来原因。
为首的中年男人笑了一声,说:“原来是这样,我们一行人赶路数日,精疲力尽,正想找个地方歇歇脚,喝两口茶,再继续赶路。”
江泠道:“若官人不嫌弃,可以在这里坐一会儿,店面简陋,茶水单一,怕怠慢诸位。”
“不妨事。”
男人掀开衣袍,找了个地方坐下,店家很惶恐,缩着肩膀。
“就来几碗麦茶吧。”
男人抬头说道。
江泠转头,看了眼店家,“吴伯,去准备吧,没事的。”
“好……好。”
店家转过身,去倒四碗茶过来,呈到几人面前。
男人端起碗,吹一吹,抿几口。
麦茶是用炒熟炒黄的大麦冲泡而得,香气浓郁,能消暑除热,附近田地里的农民干完活,经常过来喝一杯,攒一攒力气,再下地接着干活。
男人喝了两口,挑眉,“与茶叶不一样,但也别有一番滋味啊。”
店家憨厚一笑。
江泠坐回原来的位子,低头继续算账。
少年姿态端正,外面暑气蒸腾,人难免心浮气躁,但他巍然不动,字迹依旧清晰工整。
男人坐累了,站起身,在一旁打量。
“你仿的是赵子昂的字?”
江泠抬头,看见男人正站在身后,点头,“是。”
他看着少年面前的册子,读几行,发现他算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账,诸如收了几亩田,鸡生了几只蛋之类,那样好的字,写这种事情,实在有些大材小用,屈才了。
“小郎君可是这些乡民的田主?”
少年穿得不算富奢,但胜在气质清正,看着不像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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