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想来,这个日日攀墙偷桃的小贼,就是那户人家的女儿了。
叶大鬼混回家,喝了酒打砸东西,说不定还会打人,难怪她今日这么早就爬墙,想来是家中不能呆,没处去才躲到这里。
叶秋水将自己缩成虾球,背脊轻颤,紧紧闭着眼,听着家中混乱的动静,那个新邻似乎在说话,不知是嘲笑还是警告,叶秋水已经无暇顾及他,她想,像他这样有钱的小官人,肯定会嘲笑她。
毕竟东门街的那群达官贵人都是这样,不准北坊的贫民靠近,他们会饲养凶神恶煞的狼狗,驱赶路过的穷人,顽劣的富贵少爷,甚至会用点心玩具将穷孩子骗过去,放狗咬他们玩。
叶秋水闷着头,将储钱罐抱在怀中,闭眼祈祷这一夜赶紧过去,叶大找不到钱就离开了。
然而耳边声音越来越大,她哪怕将头埋进膝盖上也能听到,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叶秋水整个人弹了一下,瞳孔颤抖,险些喊出声。
一扭头,却发现是新邻,他不知何时爬上树干,见她要叫,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江泠压低声音,“我叫你许多声,你下来吧,到我这儿来,他在屋中找不到你,定会返回院子里寻找,一抬头就能看见你了。”
叶秋水有些懵。
江泠又重复,“下来,你躲在这里,稍有不慎摔下去就会受伤,可能还会残疾,他不会找到江宅来的。”
他说的话句句在理,叶大再跋扈,也不敢惹到当官的江秀才头上,哪怕那只是个很小的官。
叶秋水犹豫了一会儿,顺着墙,跳到树上,然后很快爬下。
与她不一样的是,江泠面露难色,他是金尊玉贵的富家子弟兼官宦后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方才爬树,江泠蹭破了手心,华贵精美的衣袍也勾了丝,从树下下来对他来说有些困难,江泠绷着脸,缓慢地踩着树枝而下。
叶秋水仰头看着他,许久,见新邻挂在树上,不上不下,一向严肃清俊的脸上第一次显现出了尴尬的颜色。
江泠:“……”
她灵机一动,跑进廊下,从江泠的房中搬来椅子,江泠白皙的脸庞因为窘迫而有些红,飞快地说了声“谢谢”,踩着椅子从树上下来。
他衣领乱,头发也乱,被粗糙的树皮磨红的掌心破了好几处。
方才他没想那么多,反应过来时已经上树喊人了,这会儿冷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君子不该做的事情。
翻墙上梁,非偷即盗,皆是小人所为,哪怕他今日是为了帮人,也有违君子言行。
江小官人十分爱干净,每日要洗数十次手,出门前后必沐浴熏香,整个人从头到脚连发丝都是清香雅致的,方才爬树衣服被勾破,他低下头,皱眉,一言不发地拔掉身上的树叶。
叶秋水看着他动作。
江泠沉着脸,拔掉衣摆上勾着的最后一根树枝,回过神,发现那个小贼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里满是好奇。
忽然,她的肚子重重响了一下,叶秋水顿时觉得难为情,欲盖弥彰地扭过头,看看天看看地,肉眼可见脸颊胀红。
她今日还没有吃过饭,一直在丢人。
江泠没说什么,顿了顿,然后离开。
片刻后,他再次返回,手里捧着一碟热气腾腾的点心,“给。”
叶秋水愣住。
江家财大气粗,对子女溺爱,但江二爷自诩是读书人,为人分外讲究,对江泠的教育也严苛,听说大世家过午不食,江二爷在家中也立下规矩,每日吃多少都有限制,小孩子喜欢吃甜食,江泠也不例外,但江二爷觉得嗜甜害人,不允许他多吃,每日能吃的点心都严格让下人把控着。
晚膳时有一碟芙蓉栗子糕,江泠没有动,小心翼翼包起来,准备留着夜里读书读累了再吃。
他将栗子糕递过去,温热还冒着香气,叶秋水眼睛都看直了,伸出手,但是并没有接,她狐疑地看了看面前的少年。
“你吃。”
江泠又往前递了递。
他目光诚恳,并无恶意,叶秋水犹豫了一下才接过,她缓缓拨开纸皮,先是凑近用鼻子闻了闻,鼻尖沾上糖霜,触感绵软,她没有立刻咬下,而是伸出舌头舔了舔。
江家作为曲州富甲一方的有钱人家,家中聘请的是从五湖四海而来的名厨,点心做得甜而不腻,入口即化,一口下去回味无穷,口齿间满是清新的栗子香。
叶秋水眯起双眼,神情惊喜,“好好次!”
常年吃不饱饭,三天两头与野狗抢食的叶秋水吃相很差,为了能抢到食物果腹,她时常来不及咀嚼就吞咽,栗子糕有些噎人,她说完就变了脸色。
江泠心领神会,又跑进屋中端来茶水。
茶是名茶,价格昂贵,叶秋水喝了一口,若非为了咽下栗子糕,她大概会当场吐出来。
“难喝!”
她将茶盏推回去,狼吞虎咽地吃完一碟栗子糕,这次速度慢了一些,结束后叶秋水又舔了舔手指,不放过沾上的糖霜。
江泠看呆了,在家中,一切规矩品行都要向世家对齐,就连江家的仆人也是只要相貌周正,品行端庄的,江泠从来没见过有人吃饭能吃得这么磕碜,就好像从来没吃过饭,像山上的野人一样。
叶秋水吃完点心,抬起头,看了看呆站在面前的少年,她这时才后知后觉,往后缩了缩脖子,说:“我……我没有钱给你。”
江泠回神,说:“不要你的钱。”
她将信将疑,目光里是藏不住的警惕,圆溜溜的眼珠转了转,探究地打量江泠。
像一只常年游荡在野外,矫健又机警的猫儿,并不会轻易相信人类。
江泠看出她的怀疑,开口:“不过,你下次不可以再翻墙偷东西,攀墙上梁,乃小人行径。你偷盗的是旁人家的财物,越墙又有擅闯民宅之嫌,被抓住后会送到衙门打板子,甚至丢命。”
这么久以来,江泠已经会说许多曲州话,叶秋水愣愣地听他说,似懂非懂。
“那你怎么还让我进来?”
她疑惑问道。
江家三郎也不是第一日发现她在偷桃了,一直到今日,半数的桃子都快被摘完,他也没有告知家中,叶秋水也没有被抓。
江泠想了想,说:“事出有急,下次就不会放你进来了。”
话语冷冰冰的,一点也不留情。
叶秋水“哦”了一声。
她还怀念着那栗子糕的味道,舔了舔嘴唇,转身,自己找了个角落蹲下。
黑漆漆的树影下,小小的一团,将自己缩得快要看不见,叶秋水下巴枕着自己的手臂,小声说:“天亮前我会走的。”
江泠沉默,他苍白瘦削的脸在昏暗中因看不清晰而显得有些凶,叶秋水见了,闷着头,又改口道:“不用到天亮,等我爹爹睡着了我就走。”
一墙之隔外,叶大的骂声没有停过,他喝了酒怒气冲冲,大概许久都不会消停。
叶秋水听到他在骂她,瑟瑟发抖。
江泠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沉默半晌,转过身,“你进来吧,等他走了你再回去,但是不准乱动乱跑,不可以随便拿东西。”
树下的小人抬头,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似乎是怕他反悔,她三步并两步,抱着储钱罐,风一样地窜进了江泠的屋子。
叶秋水第一次进入这里,江泠住的屋子陈设简单,但十分雅致,绢绣的山水画隔开内外两间,书桌靠墙,案上整齐有致地摆满书籍,笔墨纸砚,清香馥郁。
她呆了呆,蓦地脸上显现出局促,脏兮兮没有穿鞋的脚交叠着,但无处可藏。
叶秋水本来还新奇,看到这样的屋子,顿时如冷水浇在头顶,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涌上心头,她低下头,不再四处乱看了。
还未等江泠说什么,叶秋水便率先说道:“我在这里就好了。”
她自己找了个角落蹲下,蜷曲着双脚,尽量不让自己沾满泥的脚,或是缝补多次的短衣沾到干净的簟席。
江泠看了看她,指了指窗下的小榻,“你可以在这里,但是不要动其他东西。”
叶秋水是个屡教不改的小贼,江泠本不该放她进来,若是被长辈发现,他不知该如何交代。
叶秋水迅速点点头,“知道了,不会动的。”
说完,像是为了证明自己很乖,她靠着窗,迅速合上眼,叶大的声音朦胧不清,她看上去已经不像方才那么害怕,只有眼睫还在颤着。
江泠收回目光,转身走近里间。
第6章 教导 “秋水”,是一个很美的词。……
第二日,江泠醒得很早,每日天不亮他就会起来读书,无论寒冬酷暑,只有生病的时候才会破例。
他记着外间的小贼,虽然江泠喜静,院子里很少有仆人侍奉,但清晨奴仆会过来洒扫院落,也会有丫鬟推门整理床榻,江泠比往日起得更早,他要在仆人们进来前让小贼离开。
也不知她酗酒的父亲有没有离家,江泠从屏风后绕出,环视整间屋子,却并未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
不同的是,书案上多了一个陌生的瓦罐,陈旧,廉价,但被擦得很干净。
江泠走近,打开盖子一看,里面放着一把铜钱,数目不多,但每一枚都被擦得铮亮,似乎被人无数次捏在掌心细数过,江泠怔了一下,想起这是昨夜那小贼一直紧紧抱在怀里的东西。
她并不在院子中,大概已经离开,簟席分毫未乱,却独独遗留下财物,瞧那孩子的模样,想来这钱攒起来也不容易,丢了应当很着急。
他抬起头,看向院子里的高墙,叶家的平房太矮,在高墙的遮盖下未泄分毫,江泠仔细聆听,并未听见有任何谩骂打砸声,他松了口气。
这时,江家的洒扫仆人走进院子,江泠想了想还是没有将瓦罐交给他们,他怕传到长辈耳朵里后会引起更多事端。
江泠想,她丢了钱定会回来寻找,入了夜再交给她好了。
果不其然,一到时辰,墙头立刻探出一个身影,叶秋水一爬上墙就看到已经有人等候了,少年还是那副冷淡的神情,清秀的面庞不苟言笑,抬头看着她,说:“你又来了。”
叶秋水嘿嘿一笑,并不像先前那般嚣张刁蛮,她的眼
睛很圆,像是金光熠熠的玛瑙石,笑起来会有两颗浅浅的梨涡,看着很甜。
江泠本来已经做好她会吐着舌头,做起鬼脸的准备,突然被这猝不及防的笑容击了一下。
他脸上的冷硬神情收敛了几分,叶秋水坐在墙头,腼腆地笑了笑,说:“我爹爹一早就出门喝酒了,所以我就回家啦,我本来想早点过来找你,但是你的院子里一直有人,我只好等到现在,还好你还没睡。”
“找我做什么?”江泠脱口而出,话音落下才想起,“是那个罐子?你落在这里了,我拿给你。”
“不用不用!”
叶秋水打断他转身的动作,江泠不解地看着她,叶秋水很不好意思,忸怩了一下,小声说:“是给你的,谢谢你帮我,还给我吃糕糕。”
江泠微愣,“我不要你的钱。”
叶秋水抬眼觑了他一眼,“洗干净了……”
“不是这个意思。”江泠说:“只是随手之劳,我不缺钱,不需要你给我这些,你自己留着。”
“哦……”
江泠沉默,又问:“那些钱是你攒的?”
“嗯!”叶秋水点了点头,“是我帮谢阿婆择菜,还有卖桃……唔。”
她不说了,低下头,看上去很不好意思。
桃子是江家的,她偷了江家的桃,卖来的钱送给江家的小官人,是有些好笑。
“你拿走吧。”江泠举起手,将瓦罐递给她,“你的钱,你自己收着,只是以后绝不可以再来偷东西了。”
叶秋水点头,接过,将瓦罐抱在怀里,再揭开盖子,她稚嫩窄小的手掌装不下几枚铜钱,叶秋水只会从一数到七,再重复,她知道,瓦罐里有六个七,是她这半个月来卖桃子得来的一笔“丰厚”的财产。
看到钱,叶秋水的眼睛都亮了许多,笑脸盈盈,梨涡也比先前更深,她才六岁,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小财奴,江泠看着她数钱,从一数到七,而后重复,十分艰难。
他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叶秋水捧着一把铜钱,说:“叶秋水。”
江泠将这三个字念了念,“可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秋水’?”
他学过这篇文章,在许多书中,“秋水”都是一个很美的词,也指美人,美好的女子。
然而女孩的神情看着却很困惑,她完全听不懂江泠在说什么。
江泠反应过来,一个连算数都不会的孩子,怎么可能知道那两句的含义。
“你家人读过书?”
叶秋水摇头。
江泠:“那你的名字从何而来?”
叶秋水随口回答:“爹爹说,我出生的时候是秋天,娘亲生我时,家中的房屋被大水冲垮,爹爹觉得我晦气,不喜欢我,秋水……就是秋天的洪水呀,会让他倒霉。”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很平静,好像只是在说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情,也可能她跟本不明白这其中的恶意。
江泠却愣了愣,他没想到,同一个词,会被不同人赋予截然不同的意义。
片刻后,江泠低声道:“抱歉。”
“为什么要抱歉?”
叶秋水很纳闷。
江泠没有说话,他忽然跑开,不一会儿又揣着个热气腾腾的甜糕过来。
“给、给……”
江泠体弱,跑了几步便气喘。
他将甜糕递给墙上的人。
叶秋水瞳孔放大,“给我?”
“嗯,是枣泥糕。”
叶秋水眉眼弯弯,笑嘻嘻地接过。
她先是端详,像昨日一样,鼻子凑近闻了闻,轻轻舔了一口后才开始咬。
枣泥打得很细,加了蜂蜜,甜丝丝的,叶秋水好吃得晃起脚,眼睛都眯成一条缝。
江泠胸口微微起伏,仰头看着她吃得很香。
今日的点心,他也没有吃,嘱咐小厨房用蒸笼温着。
叶秋水的衣服很短,穿了许多年,越穿越短,补丁打得乱七八糟,衣摆下露出一截肚皮,比起她黄黑的脸与手臂,肚皮倒是很白净。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江泠立刻低下头。
叶秋水的吃相和昨天一样凶猛,三下五除二地吞掉两块,到了最后一块时,她终于慢下来,想起要好好品味,又像是不舍得吃完,捧在指尖,一点一点地吃掉最后一块枣泥糕,还不忘舔了舔手指。
“你为什么要给我吃的呀。”
她忍不住问道。
她经常偷江家的桃子,还咬过少年一口,屡次偷桃,屡次挑衅,可少年似乎并没有告诉家人,甚至还帮她藏身,给她糕糕吃,这是个奇怪的好人,叶秋水觉得自己误会他了,可能少年同那天打她的人并不是一伙儿的,他也并没有想要砍断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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