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礼物交给门房的下人,严府门前车马不绝,赴宴的皆是城中望族与雅士,身着华服,手提精致礼盒,由丫鬟领进。府内,早已笙歌鼎沸,丝竹管弦声声入耳,穿过迎客亭,不远处便是特意搭建的戏台子,伶人正表演杂技歌舞,台下,欢笑声交织,男人相互恭维,女眷们则围坐于梅花桌旁,品尝各式精致茶点,轻声细语,尽显娴静优雅。
江泠走上前,严敬渊见到他,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膀,“一晃眼都这么大了。”
江泠说:“承蒙大人关照,嘉玉才有今日。”
“哈哈,我就说我不会看错人。”
严敬渊满眼欣赏,与他说了会儿话,叫小厮领他入座。
江泠在席位上坐下,严敬渊去见其他客人了,他以前出于爱才之心,将江泠举荐到县学,如今,少年不负众望,一举高中,严敬渊认为他果然是可造之材,这次邀他来府上,也是想将他多介绍给其他达官贵人认识。
一个从曲州那种小地方过来的贡士,能考上省试第五,绝非池中之物,来年必有大作为。
过来客套的人很多,江泠喝了许多酒,有点醉醺醺的。
听到青年的名姓、籍贯,宴席上,有一人神情微变,目光死死定在江泠身上。
宴席进行到下半场,江泠站起身,走到亭子边吹风。
身后,忽然响起脚步声,接着响起一句不可置信,又有些发颤的呼唤。
“三、三郎?”
江泠转过身,不远处,一个中年男人呆怔地立在回廊下,看着他,嘴巴微张,神情愕然。
宋大爷眨了眨眼睛,仔细辨认。
青年刚进府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严大人给他们介绍,说这名贡士与他是旧相识,是当年严敬渊在曲州任职时认识的,博学多才,人品贵重,这次省试也考了第五名,前途无量。
宋大爷看到青年的第一眼,只觉得熟悉,再看,他顿时呼吸一滞,一样的名字,一样的籍贯,长相相似,微微跛足,不可能再是别人了。
青年微醉,起身出去吹风,宋大爷也下意识站起身,跟上他,停在不远处,踟蹰许久,才敢出声轻唤。
江泠转过头,目光幽深,冷淡,薄唇轻抿时同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宋大爷确信,他就是自己那多年未见的外甥无疑。
江泠看到是宋大爷,怔愣一瞬,很快又恢复平静。
倒是宋大爷,冲上来,一把擒住他的手臂,眼含热泪,“三郎,真的是你,你都长这么大了!”
他紧紧搂住江泠,又笑又哭,反观江泠,除了最开始的怔愣外,一言不发,态度也不亲昵,这让宋大爷有些尴尬。
“这些年,我与你母亲一直念着你,前几日还聊起呢,说要接你来京城住,你娘要是知道你来了,一定高兴,你这孩子,考中解首,来了京师怎么不同我们说啊,你如今落脚何处,随谁一同来京师的?老夫人,还是你叔伯?”
宋大爷语气关怀,殷勤问道。
江泠沉默片刻,说:“祖母已去世多年。”
宋大爷愣住。
笑容僵硬。
刚才那几句,彰显着他对江泠的关心,思念,可若真的关心,怎么连江家老夫人过世几年,江泠从宗族除名的消息都不知道?
江家、宋家都是这样,为了利益,血缘算得了什么,同样,为了利益,他们又可以放下身段,主动请求重归于好。
青年目光冷然,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似乎一眼酒洞察了宋大爷的那些心思。
他手指僵硬,狼狈地转身跑开了。
江泠站在亭子里,看着宋大爷跑远。
吹完风,再回到席上坐了一会儿,远远看见宋大爷似乎领着一个女眷走过来,只是走到半路,两个人又停下。
女人满头珠翠,贵妇人打扮,绞着手帕,顺着宋大爷的目光往江泠的方向看来几眼,目光错愕。
严家的周岁宴,宋氏与丈夫也来了。
吃了一半,宋大爷绷着一张脸走近,讳莫如深,拉起她就要出去。
“三郎在京师,省试第五,要参加殿试了。”
宋氏愕然,被他拉着走到另一边,远远看了青年一眼,脚下停住,而后甩开宋大爷的手,态度明确,她不愿意再相见。
没有意义,尴尬,难堪。
她已改嫁,有丈夫,有孩子,以前的事情早就过去了。
宋大爷恨铁不成钢,摇头叹气。
江泠全都看在眼里,沉默,垂下眼眸,两边的人在笑嘻嘻劝酒,他接过,闷头喝下。
没多久宴席结束,江泠起身回客栈,马车一路上摇摇晃晃,等回到客栈时,已是傍晚
不知是不是在严府时吹多了风,有些头疼。
长街尽头金乌衔尾,余晖熔金,远处,暮鼓声悠扬。
来京师前,江泠也不是没有想到,以后会经常碰到宋家的人,其实,若是互相当做不认识,他心里倒不觉得有什么,可这种迟来的,久违的亲昵,却让江泠觉得啼笑皆非。
他不禁想起刚来京师时,在路上碰到宋氏和她的幼子,宋氏并没有认出他。
江泠靠着车厢壁,目光空然。
解试放榜后,江泠曾经幻想过,要是宋家知道他还能读书,能金榜题名,会不会后悔当年将他一个人留在曲州。
可是长大后,意外见到母亲与舅舅,江泠忽然觉得自己这种幻想没有意义,从十三岁那年开始,他就已经没有父母,没有舅舅,叔伯了。
江泠闭上眼,昏昏沉沉。
马车摇晃一下,在客栈前停下。
车夫上前,喊醒江泠,青年脸颊微红,双眸紧闭,他搀扶江泠起身,走上阁楼。
外面传来木板被踩动的“吱呀”声,叶秋水正在调香,听见动静,停下手中动作,站起身推开门,江泠被车夫与客栈小厮搀扶着,脚下虚浮,叶秋水走进,闻到一股辛味。
她低声询问:“兄长喝酒了?”
同行的人点点头,叶秋水帮他们一起将江泠扶进屋子,脱了外袍,鞋袜,让他在榻上躺下。
叶秋水吩咐伙计,“劳烦煮一碗醒酒汤送来。”
房门合上,叶秋水回过神,低头,帮江泠掖好被角。
过了会儿,伙计将醒酒汤送上来,叶秋水轻轻拍了拍江泠,“哥哥,喝了醒酒汤再睡,不然会头疼。”
江泠睁开眼,就着她的手喝下汤药,日暮昏沉中,叶秋水目光柔和,轻声细语。
喝完汤药,叶秋水想要将空碗端走,刚要起身,江泠忽然握住她的手腕。
叶秋水呆住了。
他定定注视着她。
眸光中有什么微微晃动。
“别走。”
第七十七章 是他离不开她。
“我
不走。”
叶秋水坐下来, 以为他是有话要叮嘱自己,她略低下头,盯着他的眼睛, “哥哥,是不是冷?还是头疼?”
她知道, 江泠不会喝酒,自然酒量也差, 去宴席诗会,少不得要被灌几杯, 江泠回来的时候皱着眉, 应当是哪里不舒服。
她坐在榻边, 俯身询问, 肩头的发丝落下,垂在他脸边,有些痒。
少女呼吸清浅, 眼底满是关怀,
江泠默不作声,漆黑的瞳孔里映着跳动的烛光和她的脸。
明艳,璀璨。
来到京师,猝不及防遇到母亲、舅舅,江泠的心情很复杂, 低落。
严府张灯结彩, 御前街车水马龙,江泠身处其间, 却被一场巨大的,如天幕般的孤寂淹没,外面的喧嚣好像都与他无关, 他孤独地回到客栈,叶秋水跑上前,搂住他的手臂,她一直在等他,关心他,靠在他身边,问他冷不冷,是不是头疼。
她喋喋不休地关怀,江泠晕沉沉的,没有听清多少,之后被搀扶着上楼,睁开眼看到她,她恬静的容颜近在咫尺,不知道为什么,江泠忽然发觉,真正离不开对方的不是芃芃,而是他。
以前,无论是吴靖舒还是王夫人,都说叶秋水依赖他这个兄长,但其实,即便没有他,叶秋水也可以成长成很好的小娘子,她那么好,热烈,纯善,无论是谁见了都会喜欢。
但他不一样,他孤僻冷淡,不讨人喜欢,这几年,如果没有芃芃的陪伴,也许他并不能变成现在的他。
离不开,依赖对方的,是他才对。
他一直没说话,叶秋水有些担心,又凑上前几分,“哥哥?”
独属于少女的气息拂面而来。
江泠闭上眼,须臾又睁开,眼中的迷蒙消散,瞳光变得清明。
他松开叶秋水的手腕。
“芃芃,我没事。”
他撑着床榻坐起。
“哥哥,你怎么起来了?”
江泠低声说:“书还没有看。”
叶秋水拍拍他,无奈,“你都醉啦还看书,今日赴宴多累,休息一会儿,养足精神再看嘛。”
她按住他,不让他起来。
江泠总是这样,不知道休息,叶秋水很担心他把身体弄垮。
江泠看了她一眼,叶秋水神情执拗,微微蹙着眉,好像他再坚持她就会生气,江泠不想惹她生气,希望她能一直笑,他只好再次躺下。
叶秋水满意地笑了,“那哥哥你好好休息。”
江泠点点头,叶秋水站起身,落在他身上的发丝抽离了。
门“吱呀”关上,屋中黑暗。
江泠阖上双眸。
叶秋水走下阁楼,将空碗递给小二,她叮嘱伙计晚上不要去敲二楼房间的门,而后离开客栈,外出打听京师的香料行情。
她的钱够在京师盘下一间店面,但不知道能不能盈利,若是赚不到钱,这几年攒下的本金可就全没了。
这些天,她一边在京师到处乱逛闲玩,一边打听香料买卖的行情,盘算利润以及铺子的租金,每日跑来跑去,耗时耗力,等回到客栈时,天已经黑透了,叶秋水腿很酸,上阁楼的时候都有些抖。
走在木梯上,忽的听到上面传来争执声。
一个小厮打扮的人正在同伙计说话,似乎在追问什么,伙计闭口不言,打发他下去。
那个伙计与叶秋水很熟,拿过她许多赏钱,十分精明。
看到她,伙计上前,说:“叶小娘子,这个人一来就同我打听江郎君,问他住在哪间屋子,我不说,他就一直问。”
叶秋水看向那个小厮,他追上来,打听江泠的消息。
叶秋水双眼微眯,有些警惕,“你是谁,找我兄长什么事?”
那人愣了一下,心中揣测,未曾听说过表少爷有妹妹,莫非是堂妹?
他笑起来,殷勤地道:“是表姑娘吧,小人是朝奉大夫宋大人府上的管事,我们大人知道表少爷进京了,特地叫人收拾好院落,客栈不比家中,表少爷,表姑娘随小人一起回府住吧。”
宋大爷回去后就派人出去打听,那不要脸的江家,竟然霸占了小妹留下的嫁妆,还把三郎赶走了,宋大爷气愤之余,心中不禁狂喜,三郎与宗族断绝,可与他们宋氏还没有走到这一步,会试放榜后,各家都在拉拢贡士,招纳人才,宋家这几辈都没出过大官,可三郎却考中了解元,还是省试第五,前途无量!
他现在与宋家不亲近,只是隔了太多年不熟悉罢了,心里有些怨恨没关系,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更何况,他同小妹还是亲生母子,再怎么样,他也是小妹肚子里出来的,还能仇敌一辈子吗?
宋大爷一回到家便急急忙忙叫人收拾院落,要请表少爷过府叙旧,他还要好好劝说小妹,与三郎培养感情,要将他牢牢拴在宋家,这份荣誉,宋家不能错过。
小厮打听到了江泠的住址,但客栈的伙计却顾左右而言他,迟迟不说表少爷究竟住在哪一间,他都准备上楼一间一间地敲了。
叶秋水听到小厮的回答,神情微愣。
朝奉大夫宋大人,还称江泠是表少爷,难道是那个了无音讯多年的宋家吗?
当年,江泠的母亲改嫁和离,六年过去,一封书信也没有送回来过。
叶秋水曾经听人说过,宋氏嫁给江二爷是下嫁,宋家祖地原本在凤翔,但宋家出过当官的,宋老太爷死后还被追封过太师,宋氏的哥哥侄子们也在朝中任官,他们已经搬到京城许多年。
严大人位高权重,今日他小女儿的周岁宴一定来了许多人,江泠见到舅舅了,甚至有可能,也见过宋氏。难怪他今日回来后情绪似乎不对劲,还喝了那么多的酒。
数年前,江泠的父亲去世,母亲和离改嫁,江泠对此没有怨言,也从来不提及,可那时他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左右不了大人的决定,早熟,不代表他不在意。
如今他考中省试,就快要授官了,他比以前更厉害,也完成了长辈父母对他的期许,如果宋家知道了,会不会想要重修旧好?江泠会不会又可以有母亲了?
在叶秋水的认知里,宋家比江家要体面些,至少没有贪图二房产业,宋氏走之前,还把所有的嫁妆都留给了江泠,那是不是代表,宋家对江泠还是有情谊在的?
别的贡士都有父母亲族,像江泠这样脱离宗族的人,不管原因如何,都难免被人诟病,叶秋水想,如果可以,江泠与宋家相认,他有当官的外祖父与舅舅,必然对他的仕途有益,他也不会被人说是六亲不认。
叶秋水打算告诉小厮,可以领他过去,可是刚要开口,她心里又突然像是被泼了一瓢冰水一样冷住了。
如果宋家对江泠真的还有情谊,怎么这些年怎么从来没有人来看过他呢?
为什么六年过去,一句只言片语的关怀也没有,却在他考中后,突然开始回心转意了?
只因为,这个被舍弃的“废人”再次有了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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