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他不在这儿。”
“表少爷去哪儿了?”
小厮很着急。
叶秋水说:“与同窗出去玩了,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小厮来回踱步两圈,带着人出去找。
叶秋水攥紧拳头,盯着他离开。
一旁伙计感叹,“居然是宋府的管事。”
叶秋水看过去,“你知道宋家?”
“知道的,宋家家大业大,我还记得几年前,宋大人亲妹妹的小儿子满月宴,那流水席,足足摆了七天,谁都能去吃,好生阔绰,我也去过,至今回味无穷呢。”
伙计轻笑,“没想到,江郎君竟然是宋家的表少爷。”
叶秋水愣在原地,宋大爷妹妹的小儿子……宋大爷只有一个妹妹,那就是江泠的母亲。
宋氏和离后原来改嫁了,还生了一个小儿子。
叶秋水呆了许久才回过神,她从来不知道这件事,那……那江泠知道吗?
就算从前不知道,如今也该知道了。
叶秋水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她走上阁楼,还不忘再次叮嘱,“
要是再有人来打探我哥哥的消息,劳烦别让他上来,你知会我一声,我来应对。”
伙计重重点头,“是,叶小娘子。”
叶秋水神情凝重,缓缓上楼。
一抬头,才发现屋里竟然亮着光。
她轻轻推开门,江泠不知何时醒了,下了榻,坐在桌前练字看书。
明明喝过酒,有些醉,结果休息了片刻,又起来看书了。
青年披着一件薄衣,侧脸坚毅,专注。
不知为何,叶秋水心头突然酸了一下。
哥哥居然没有同她说,他遇到舅舅和母亲了,十三岁的时候被抛弃,十九岁的时候,这些人因为他如今的成就而重新对他展露笑颜,可却并不是真切的关怀,这样的转变,并不大快人心,并不畅快,只觉得索然无味。
叶秋水走上前,轻手轻脚,在江泠身旁坐下,抱着他的手臂,一言不发。
熟悉的气息传来。
江泠写字的手顿了一下。
“芃芃,怎么了?”
他轻声问道。
“没事。”
叶秋水声音闷闷的,江泠侧过身,低头看她。
少女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与他对视。
“哥哥,你写字吧,我就坐在这里陪你。”
声音轻轻的。
烛光闪烁,长而卷翘的睫羽在她眼下投下两道小巧的扇影,微微闪动。
江泠沉默,看着她,许久,“嗯”一声。
他转回去,继续写字。
叶秋水靠着他,安安静静。
意外与母亲还有舅舅重逢的惊愕与沉闷,毫无预兆的,渐渐消失了,江泠坐在桌前,叶秋水在一旁,他心中平静,下笔成章。
第七十八章 无论有多少人,江泠都能第……
四月一到, 就是殿试。
取中的贡士们等候在宫门前,验明正身。
张教谕走近,想叮嘱江泠一些事情, 又觉得没什么好叮嘱的,最后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前面有太监扬声传贡士入宫门, 闲人不得靠近,张教谕退开。
远处, 叶秋水望着江泠,看到他进去前回头, 目光落在她身上, 叶秋水扬唇笑了笑, 摆手。
江泠神情如旧, 看一眼,心里沉静几分,他收回目光, 走上前, 由侍卫太监检查身份。
走进皇宫,巍峨庄严的气息拂面而来,众人屏息凝神,不敢乱看,太和殿前, 石阶如云梯般延展, 红墙金瓦在晨光中泛着耀眼的光泽,檐角的琉璃吻兽扬颈欲鸣, 一种沉重肃穆的气息笼罩在头顶。
钟声悠扬,贡士们走进殿内,龙座威严, 两侧文武百官肃立,目光如炬。
普天之下最为位高权重的人就坐在那儿,紧张与期待交杂着在心头盘旋,官家坐了没多久就离开了,留下主考的是其他大臣。
江泠被太监引领着入座,等到一声令下,开始动笔答卷。
滴漏一声一声响过,钟声再次敲响时,江泠停下笔,在太和殿坐了这么久,腿都麻了。
其他贡士亦是浑身冷汗,大气不敢出,殿试,不仅是考学识,还有应变能力,有的人哪怕一路通过院试,解试,省试,也会在殿试的时候败下阵,面见天子,坐在大殿上,双腿发软,手抖得提不起笔,这样的人,就算才学再好,胆小如鹌鹑,也会被当廷黜落。
贡士不得在宫中逗留,夕阳西下,远处传来暮鼓之声,众人赶紧离开。
宫门外等待着许多人,叶秋水带着仆从伙计,江泠一出来,立刻上前搀扶住他的胳膊,伙计已经掀起帘子,马车内点着香薰,热着茶,叶秋水扶着江泠坐下,捏捏他的肩膀,说:“哥哥累不累?”
比起解试省试时那样在贡院里臭烘烘呆个几天,廷试倒舒坦些,更多的是一种精神上的压力,江泠轻声道:“还好。”
叶秋水笑了一下,问他:“什么时候有结果呀?”
“就在这两日。”
殿试的结果出得很快,考官们先评选好几份试卷,再交由皇帝点评,由天子决定出最终的一甲三人。
自从上次宋府的管事来过后,两个人就搬了地方住,还是客栈掌柜帮忙找的地方,宋府的人来过几次,找不到人,又急又懊恼。
回去的路上,叶秋水犹豫许久,问道:“哥哥,你想同宋家相认吗?”
江泠以后要做官,没有亲族的话容易被人诟病,虽然,宋家也冷血冷情,可江泠与宋氏毕竟是母子,总归是有些情分在的,叶秋水希望他以后的路能好走些。
江泠原本靠着车厢小憩,听到她这么问,睁开眼,看着她。
她是真心关怀他,并非为了巴结宋家,与宋家结亲。
江泠说:“我只有你一个亲人。”
声音沉稳、郑重。
叶秋水眼眸微微睁大,因他这句话,心里暖暖的。
她靠近江泠,低声道:“哥哥,可是,没有亲族做靠山,没有人扶持,以后会很难的。”
江泠和江家闹得很难看,甚至闹到了衙门,他虽然是受害者,可是也有人说他太决然,就那么与族人撕破脸,想来是个不好相与的,他是贡士,多少人打听他的消息,很快,京城的人都会知道,他就是宋家的表少爷,再与宋家闹僵,外人还不知道要怎么说他。
宋家屡次示好,江泠都置之不理,次数多了,宋家怎么可能还会舔着脸继续求和,江泠既然不愿意为他们所用,那他们自然也不会笑脸相待。
江泠知道她是担心他,她处事周到,为他着想,考虑了许多事情,防患于未然。
他抬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别担心,既来之则安之,没有亲族支持,我也会一步步往前走。”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她要是有心事,慌乱时,江泠就会拍拍她的头,安慰她。
叶秋水总能因此安心,今日也是这样,她眉头的愁绪渐渐消散,心想,是啊,她根本就不用为此烦忧,因为江泠就是这样一个人,寡言少语,但却很执拗,他有自己的原则,不会说为了仕途可以走得轻松些,为了以后能平步青云就去讨好谁。
他觉得江家眼界低,为了那些眼前能看到的利益争得头破血流,如果继续和这样的族人纠缠,才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所以江泠毫不犹豫,果决地脱离宗族,宋家为了不被拖累抛弃他,也会为了利益再来亲近他,昨日之我,未必不是明日之我,江泠不需要这样虚假的亲情,他自己本身就在前进。
叶秋水低低一笑,“嗯,知道了。”
马车回到暂住的地方,是城北的一方馆舍,远离嘈杂的街市,适合读书。
叶秋水现在已经很富有,想买什么不必犹豫,为温饱问题发愁好像已经上辈子的事情了。
她可以眼睛都不眨地租下一间僻静的院落,回到家,看到桌上摆满了账本,涂涂画画,还有各种京师城区,街坊的路线,居住轻狂,以及空余门面的图纸。
江泠拿起一张端详,问道:“芃芃,你想在京城租铺子吗?”
叶秋水点头,“想,不过还没决定好。我想回到曲州后,同胡娘子她们商量一下,先弄些货物过来卖,等搞清楚京师的行情后再决定也不迟。”
江泠说:“我帮你打听打听。”
他是贡士,常出入宴席诗会,认识的人也多,消息灵通,若想要打听什么,比一个初来京师的小女娘要轻松些。
叶秋水笑容明亮,“谢谢哥哥!”
江泠嘴角微微牵起,在桌前坐下,翻开一本书看。
*
贡士留下的考卷全部铺陈在桌上,主考官按照评选出来的优良,将考卷从好到次排列,呈到皇帝面前。
身着窄袖常服,戴垂脚幞头的皇帝拿起几张,低头翻阅。
考官们已经商议出初步的排名,只等皇帝敲定
。
廷试考的是策问,题目“民之官为何”。
贡士们答得都很好,为官者,天地帝师再上,而后是民,心里没有百姓,当不了好官,无论是引经据典,还是陈述衷情,这道题没有什么难答的,皇帝随意翻阅,却在看到一张考卷的内容后停下,无他,只因这个贡士不仅谈到了民生,还说到了兴农的重要性,农之于民,不仅是生计,还是一种安抚治下的手段。
他说,民之于官,非独顺从而已,官之于民,亦非独统治也。两者当共谋福祉,同享安宁。惟官民一心,共力耕耘,方能国泰民安。治国之道,抑末而扬本,保农而固本。官民同舟,农事为楫,共渡安澜,共谋丰年。此乃古圣先贤之遗训,万世不易之至理也。
民与官,舟水相依,甚至更可以说是一种共生的关系。
这名贡士的文章写得与他的字一样,刚劲,严肃,没有华丽的辞藻,若论才情,在这一众贡士当中只能算平庸,但胜在逻辑清晰,观点也鞭辟入里。
“这个贡士叫什么名字。”
皇帝问道。
考官上前,“回禀官家,这名贡士叫做江泠,是曲州人士,去年还中了解元。”
皇帝眉梢微抬,“哦?还是解元,将他参加解试时的考卷呈来看看。”
解试的考卷都有留存,话音落下,立刻有人去取,不一会儿呈上前,皇帝看几眼,有些讶然,“他是什么出身,倒像是务过农的。”
不然怎么能写出如何治理虫害,兴水利的文章,虽然相关书籍很多,但别的考生大多总结的都是书上的知识,很少可以有人写出自己的观点,而这个考生运用的,却是自己积累的经验。
考官讪然,顿了顿说:“京中传闻,他是宋家的表少爷。”
“宋家的?”
宋家谈不上大族,但族中有人做官,在京师也算有根基,族中子弟不至于务农。
考官接着道:“不过,这名贡士与亲族不和,与宋家关系也不好,臣听闻,他性格乖戾,不敬长辈,据说,他父亲还是个罪臣,不过,严尚书倒是极力为他担保。”
“严敬渊,他那古怪性子,还有看得上的人?”
谁人不知,严大人雷厉风行,两袖清风,为百姓称颂,他能为某个贡士担保,想必是极为看重对方了。
传言如此,不知是真是假,考官也不能妄加论断,只能将所有的事情告诉皇帝,让他评判。
当日殿试时,官家在场,也问了贡士们几个问题,都见过人,那个江泠,文章写得不错,官家这次又仔细看过他的考卷,应当是欣赏的,只是听了臣子的话,又有些犹豫。
*
殿试第二日是放榜的时候,江泠出去了,叶秋水无心去看铺子,和张教谕一起等着,一同从府学来的未取中的贡士也在等,他们与江泠是同年,即便来京应试未取中,但有一个进士郎的同窗,也是很光耀的事。
太和殿前,千步廊旁,群臣静候,学子屏息,传胪仪式开始,鼓乐齐鸣,一甲三人上前,皇帝亲授金印玉带,荣耀加身。
接着,传胪官继续传唱二三甲进士名讳,放榜当日,人群聚集在御前街前,传胪结束后,进士们要骑马巡游京城,大家早早地就去占位子了,你推我挤,争着要看状元、榜眼,探花。
报信的人一路冲过来,面容欣喜,扬声大喊,“叶小娘子,郎君是二甲第三名!”
张教谕吸了一口气,狂喜,几名一同等待的贡士也欢呼起来。
叶秋水先扯起嘴角笑,笑着笑着眼睛便有些红。
一名同乡说道:“一会儿进士要游街了,走走走咱们上前去,凑近了看嘉玉。”
人潮拥挤,叶秋水听到他们的话,也想上前去,但奈何她身单力薄,挤不到最前面去,其他人受了江泠的叮嘱,要护好他妹妹,见状,便不让她往前挤,她是个小娘子,若挤不见了,很危险。
锣鼓声响起,紧接着就有一群骑马的进士出现在长街尽头。
人群沸腾起来,叶秋水踮脚张望,猛跳。
进士们着绿罗袍,戴直脚幞头,鬓边插三色花,骏马是官府提供的,十分气派,仪仗队敲锣打鼓,人群欢呼,大家都在争相看进士,街边阁楼上,还有准备榜下捉婿的官员小姐,叶秋水被挤得满头大汗,抹了一把额头,懊恼地想,早知道她也去酒楼盘一间雅间,站在二楼,俯视整条街道,能看得一清二楚。
一甲几人过去了,后面是其他进士,叶秋水卖力地踮脚,只能远远看到江泠的身影晃过,同乡人见了,嗷嗷乱叫,高喊他的名字,叶秋水听见后,心里也沸腾起来,扯起嗓子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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