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上马车出门, 绕过几条街, 来到最繁华的定阳街,这里是达官贵人居住的地方,青石板路蜿蜒伸展, 两侧巍峨的朱红高墙矗立, 显露着此地的辉煌与庄严。一排排深宅大院紧邻相依,门扉上金钉铜环闪烁着耀眼的光泽,每一处都透露出显赫与尊贵的气息。
吴靖舒很早就在前厅等候,昨夜一收到信,就同全家人都说了, 她多年前去曲州住了几个月, 回来后一直念叨自己在那里认识了一个小姑娘,精明聪慧, 很有手腕能力,这么些年,吴靖舒也一直念着她, 时常给她寄东西。
这次听说那小娘子来京城了,齐家的人都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小娘子,才能让吴靖舒赞不绝口。
马车在齐府大门前停下,门房的下人在夫人吩咐后,早早就等着了,叶秋水一下来,立刻有人上前领着她进门。
堂中,吴靖舒翘首以盼,远远看到长廊后有人影走进,她站起身,一旁,齐家的妯娌、姑娘们也张望过去。
“大娘子,人来了。”
丫鬟笑着掀开帘子,阳光涌进来,叶秋水跨过门槛,走上前行礼,“夫人万安。”
她打扮简素,梳着双垂髻,穿着杏花纹窄袖衫,外罩一件粉紫色背心,腰间系莲青色万字曲水花纹百迭裙,款款走进屋中,绦带飘扬,一颦一笑,皆举止大方。
众人不禁愣住,原以为,这个小娘子生活在曲州那种偏僻遥远的小地方,应当粗鄙不堪,一身乡野气,可她来到华贵的齐府,遇到这么多人打量,未见有一丝慌乱,笑容浅浅,镇定自然,叫人心中诧异。
吴靖舒站了起来,走上前,一把握住叶秋水的手,连声说道:“好孩子,快过来。”
她眼中的喜爱都快要溢出,拉着叶秋水左看右看,眼眶泛红。
叶秋水笑着说:“娘子亦如从前一般明艳动人。”
她温声安慰吴靖舒,丫鬟将她带来的礼物呈了上来,有些是闽地的土产,价格谈不上昂贵,但胜在稀有,京中的贵人们见惯了好东西,普通的土产他们瞧不上,叶秋水带的是泉州府的丝绸,“弦诵多于邹鲁俗,绮罗不减蜀吴春”①,泉州的丝织品与川蜀,江浙齐名,只是地处远,贵妇人们有所耳闻,却鲜少见过能。
齐家的夫人们上前好奇地端详,伸手抚摸,不住赞叹,“难怪出名,这花样多精致啊。”
“夫人,这个是我为小小姐做的衣裳。”
叶秋水打开包裹,里面还有两件襁褓中的婴儿穿的小衣裳,缎面光滑柔软,式样精致可爱,吴靖舒接过,眼前一亮,“手真巧啊。”
她抬起头,慈爱地说:“难为你有心了。”
叶秋水将丝绸绞罗分给在座的夫人。
“我们也有?”
她点点头,来的时候都打听过了,齐家女眷多,不能厚此薄彼。
叶秋水做了这么多生意,这些事情于她而言手到擒来。
一名夫人忍不住说:“难怪嫂子一直念叨,说自己有个干女儿在曲州,如此伶俐可人的小娘子,我见了便欢喜得不得了,恨不得抢过来。”
吴靖舒笑得合不拢嘴,故作严厉,“她是我的乖女儿,你们想都别想。”
说完,又拉着叶秋水坐下,“好孩子,路上累坏了吧,你现在在哪里歇脚?”
“在贡院旁的一家客栈,与我哥哥一起住在那儿。”
吴靖舒一听,微微怔愣,“你哥哥也在?”
叶秋水的拜帖里只说她来了京城,没提到与谁同行。
叶秋水接着道:“哥哥年初来京师参加省试,如今考完了,他接我过来玩。”
“省试?!”
吴靖舒顿时惊讶,她还不知道,那个姓江的孩子竟然来京城参加省试了,印象中,他孤僻少语,又有些跛脚,很不受人喜欢。吴靖舒还记得几年前,她同江泠说,他大逆不道,又残疾,能给叶秋水的实在微不足道,将她留在身边,是自私自利,少年一言不发,吴靖舒一直认为,那个孩子一辈子也就这样了,谁曾想,几年后,他竟然有本事来京城参加省试,不管考得怎么样,至少也是举人加身,是能当官的。
吴靖舒不禁感叹,“我真是小瞧了他。”
“那你要在京城住多久?”
叶秋水回答,“现在还不知,这两日就要放榜了,不知道哥哥考得怎么样,要去往何处任职。”
吴靖舒
拍拍她的手,“你到我这儿来,住在齐府,客栈到底不是家,人来人往的,多乱啊。”
叶秋水摇头,“这哪里行,太叨扰了。”
“不叨扰。”
“晚辈此次来京师还有些生意要谈,要经常出门见客,客栈方便些。”
见她坚持,吴靖舒只能放弃。
走之前,叶秋水还拿了些安神香给吴靖舒,几名夫人笑眯眯地看着她,目送叶秋水离开。
回到马车上,叶秋水趴在窗边,观察四周的街道、行人、商铺。
虽然昨夜逛过京师御前街,但白天与晚上看到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叶秋水没了游玩的心思,一心观察京师的商业,看到市集人潮穿梭,店铺前排了长长的队伍,她托腮打量。
“劳烦停一下。”
叶秋水扬声对车夫说道,马车在街边停住,叶秋水跳了下来,环顾四周。
她来京师,确实还抱着做买卖的心思,以前听胡娘子说过,早年胡娘子走南闯北,偶然和京师的一名商人结交,后来由这名商人牵线,宝和香铺的货物得以在京师售卖,但数量有限,铺子买卖的重心还是放在曲州,去年商人病逝,闽地香料行情不好,宝和香铺也失了京师这条线的利润。
见识过京师的繁华后,叶秋水也渴望能在这里做生意。
再不起眼的小店面前都排着许多人,宝马香车络绎不绝,达官贵人汇聚于此,专门跑腿的闲汉提着食盒穿梭在人群中,衣着光鲜的权贵也会停下,走进铺子,商业的气息浓厚得仿佛她动一动鼻子,便能轻而易举嗅到金银珠宝的味道。
叶秋水走进几间热闹红火的铺子,从她走进的一瞬间,伙计便已判断出她的身份能力,引导她去看适合自己这个阶级的货物,他们对客人的喜好把控精准到令人咋舌的地步,且恰到好处,不会叫人难堪。
御前街、东市西市,叶秋水逐一漫步其间,只见人头攒动,叫卖声此起彼伏,货物堆积如山。丝锦铺内,彩绸飘逸;合香铺前,香气扑鼻;古玩店中,奇珍异宝让人目不暇接。
在曲州,香料生意上,没有人能超过叶秋水,她只有十几岁,从小外出做买卖,磨掉过无数双鞋子,脚底、指间,长满厚厚的茧,没有人不服她,没有人不夸她,叶秋水年纪轻,难免心性高,自满,不可一世。
远处日耀夺目,皇宫巍峨庄严,她驻足于闹市之中,心中涌现出前所未有的感慨——原来,世界之大,远超她的想象。
走出那个小地方,来到更广阔的世界,叶秋水发现,曾经引以为傲的小天地,如今看来,不过是广袤海洋中的微不足道一粟。
叶秋水回到马车上,开始设想,未来有一日,自己能凭本事在京师站住脚。
她心中沸腾。
回到客栈已是晌午后了,江泠等在门前,看到叶秋水乘坐的马车终于回来,上前,抬手扶她下来。
“怎么这么晚?”
“回来的路上没忍住出去逛了逛,哥哥,烧鹅!”
叶秋水嘿嘿一笑,捧起油纸包,烧鹅的红油洇了出来,香味直往鼻子里钻。
江泠无奈,算了算时辰,芃芃应当是在齐府用完膳回来的,路上竟然又忍不住买了一只烧鹅。
江泠严肃地说:“少吃些,伤脾胃。”
她脑袋点一点,嘴却不闲下。
省试已经过去一个月了,放榜的日子就在这两天,贡院前每日都有人过去查看,张教谕最是着急,嘴角都长了泡,每日都要去看看取中榜单有没有张贴出来。
拜访完吴靖舒,叶秋水哪也不去了,急得在客栈里团团转,她快要急死了,又紧张又害怕,江泠坐在屋里看书,外面吵吵闹闹,他却还写得下字。
叶秋水在一旁走来走去,一会儿出门查看,一会儿找同客栈的其他贡士打听消息。
她手脚都在冒汗,江泠见了,说:“芃芃,你坐下歇会儿。”
“不行,我歇不住。”
叶秋水给伙计跑腿钱,叫他去贡院前看看,一回头,看到江泠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她走过去,“哥哥,你不紧张吗?不着急吗,要放榜了!”
江泠抬眸看她,“紧张也改变不了结果。”
叶秋水佩服,敢情参加省试的成她了,仿佛她才是那个着急等放榜的贡士。
话音刚落,外面突然有人高喊,“放榜了!贡院放榜了!”
人群惊呼,大家一窝蜂地涌了出去。
叶秋水也坐不住,赶忙拉着江泠跑下楼,伙计已经先一步冲出去看榜了。
中了的,没中的,脸上神色各异,贡院前围满了人,叶秋水挤不进去,客栈伙计倒是灵活,钻到最前面,从前往后数,看到住在自家客栈的贡士的姓名,面色一喜,记下名次。
一起从省城来的同窗看到自己取中,名次虽不高,但也欣喜万分,激动地流泪,张教谕拍拍他的肩膀,“好样的!”
而后目光继续望向前方,叶秋水踮起脚,跳来跳去,江泠观望四周,拉着她的手,防止她被拥挤的人群挤开。
伙计不知看到什么,两眼瞪大,呲着大牙拨开人群,喊道:“叶小娘子,江郎君中了!中了,省试第五名!”
叶秋水顿了一下,眉开眼笑,激动地跳起来,转过身一把抱住江泠的手臂,没忍住蹦跶两下,“哥哥,你中了,中了!”
江泠望着她轻笑,任她抓着自己的手臂晃来晃去。
张教谕一边安慰落榜的学生,一边又为考中的开心,一会儿愁,一会儿笑,许多人围上来,对着江泠拱手作揖,“恭喜江郎君。”
江泠唇角只是微微扬了下,目光一直落在兴奋得不能自已的叶秋水身上。
她眼底满是笑意,翻出荷包里的碎银子,散给过来讨赏的人,伙计拿了大红包,鞠躬鞠到底,客栈的东家拿着笔墨纸砚,请考中的贡士题字,而后大手一挥,喜道:“凡是住在咱家客栈的,榜上有名的官人们免除费用,送屠苏酒一坛!”
第七十六章 “别走。”
会试放榜后, 达官贵人争相寻找门生,考中的贡士准备好礼物去拜访主考的官员,榜单上的名姓传遍了京城, 大家都在押宝,今年的一甲会是哪些人。
宋家的小辈没考中, 主君宋大爷很生气,他们家是也算是书香世家, 宋大爷虽然才学平平,但也有一闲职在身, 族中的小辈娇生惯养长大, 没什么出息, 会试放榜, 无一人在列,宋大爷唉声叹气,忍不住训斥了小儿子。
二郎像是不服, 撇了撇嘴, 忽然想到什么,转而对宋大爷说:“爹,今日我去看榜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叫‘江泠’的人,省试第五, 您说会不会是……”
宋家的小辈知道, 姑姑在嫁给现在的姑父前,曾在曲州嫁过人, 生过孩子,那个表兄,宋二郎以前也见过, 是个清清冷冷的人,江家、宋家都当宝似的,宋大爷平时念的最多的也是这个读书好的外甥。
只不过后来,姑姑改嫁,听说那个表兄腿断了,惹了官司,书院也不肯收他,宋大爷从此就再也没念叨过。
“你说什么?”
宋大爷眼睛瞪大几分。
“江泠,爹,有个叫江泠的考了省试第五!”
宋二郎扬了扬声,他特地看了好几遍,不会认错。
宋大爷神情怔愣,“他是哪个省的贡士?”
二郎摇了摇头,“不知。”
宋大爷沉思,心想,不会吧。
他当年带着小妹走之前,可是向大夫再三确认过,三郎的腿确实是好不了了,他一个病秧子,还有一个罪臣的父亲,如何考科举。
想到这儿,宋大爷眉心松开,“大概是同名吧。”
*
放榜后,江泠要去拜访严知州,如今也不能叫严知州了,几年前,严敬渊任满回京,受官家重用,如今任刑部尚书一职,知道江泠考中后,特地邀他到家中一叙。
恰巧严知州的小女儿周岁生辰,严家摆了宴,叶秋水替江泠备好要送的礼,她准备的东西很讲究,一边收拾一边对江泠说:“严大人对哥哥有恩,那也是我的恩人,他这次特地邀哥哥去赴宴,说明他重视你,哥哥可不能不当回事,宴席上定然有许多前辈,你可以多向他们请教请教,以后说不定他们还会帮你一把。”
在这些事情上她考虑得很周到,叶秋水希望江泠可以多结交一些达官
贵人,京师这样的地方,没有靠山人脉不行的。
江泠点头,“好。”
叶秋水叫伙计将礼物搬上马车,叮嘱江泠,哪个是送给严大人的,哪个是送给他夫人的,还有哪个是给小千金准备的。
江泠都一一记下。
叶秋水笑着送他出去,“那哥哥你去吧。”
“嗯。”
江泠出了客栈,坐上马车往严府去,这些天邀请他赴宴的不只有严敬渊,还有许多官员、贵人,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拉拢新晋贡士,构建自己的政治文化圈层。除了宴饮,近来也有许多在京师富有一定名气与身份的人主持诗会,邀请文士参加,既能展示自身的文化底蕴,还能借此机会发掘人才,拉拢同盟。对于贡士而言,被邀请既是荣誉的象征,也是融入上层阶级,拓展人脉关系的重要契机。
叶秋水希望江泠能早日在京师站稳脚,想要仕途顺畅,不能太孤僻,她会打听主持诗会的人的生平性格,觉得合适,再建议江泠前去。
严大人位高权重,这么多年了还记得当年在小小曲州认识的一个寡言少语的少年,于情于理,江泠都要去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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