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早早收拾清点好,叶秋水走之前同家中仆人说了许久,叮嘱林伯,每三个月就按照她留下的方子去药铺抓药,碾成药丸,每逢阴雨天,江泠腿痛的时候可以让他服下,能缓解不适,还有衣冠要记得买新的,江泠自己想不到这些,一件衣服穿到发白也不会舍得主动换新。
书房要记得日日清扫,笔墨纸砚要及时添加,没了就去买,别省着。
林伯都一一记下了。
江晖同她告别,叶秋水鼓励他,下次解试再去尝试尝试,江晖是江泠的堂兄弟,是江家唯一对江泠好的,叶秋水希望他可以成为江泠日后仕途上得力的助手。
江晖心中澎湃,连连点头,想到叶妹妹要走了,又忍不住红了眼眶。
休沐日结束后,江泠有公务要忙,叶秋水知道他抽不开身,等了一会儿,等不到人,她叹了一声气,翻身上马。
江泠坐在衙门公堂中,处理完公务,下属告诉他,叶秋水今日就要离开。
他想了想,还是出门送她。
骑马出城时,叶秋水听到有人喊自己。
她回过头,看到江泠不知何时来了,风尘仆仆。
他眉眼肃穆,走到她面前,公事公办地叮嘱了一些事情。
叶秋水淡笑,还以为走之前又见不着了。
“哥哥,我先走了,我下次有空再来看你。”
还不知道江泠要在此地任职多久。
“嗯。”
江泠话很少,看着她,许久才说一声,“路上小心。”
叶秋水笑了一下,她赶路时穿得都很简洁干练,乌发束起,英气逼人,告别完,勒紧缰绳,目视前方,柔和俏丽的神情霎时变得凌厉,双腿夹紧马腹,纵马驰骋,顷刻间尘土轻扬,她的身影也远去。
江泠目送她,人已经模糊得看不清了,他就静静地看着,直到官道尽头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
回到衙门,坐在公堂上,江泠神思飘远,他默然坐着,下属的官员过来汇报事情,喊了好几声他才听到。
江大人很少有失神的时候,无论何时,他都是一副严谨镇定的模样,近来频频走神,大家一起商谈事情的时候还好,只要他独处,人就沉闷地坐着,也不开口,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尤其是叶娘子走后,话变得更少了,也更加严厉。
下属官员提声又唤了一声,江泠回过神,注意力重新放在公事上,说起农事、法度、水利……江泠渐渐将杂事摒弃于外。
*
路上走了一个多月,总算到了京畿附近,叶秋水又半道上做了些香料生意,抵达京师时,已是初冬了。
铺子里的伙计排队在门口迎她,远远地瞧见车马来了,阿进与元福殷勤地上前帮忙拆卸货物,胡娘子拉着她下马,关心起路上的情况。
“路上累不累?”
叶秋水笑着摇头,“还好。”
大家簇拥着她进屋,店里的生意一直很好,叶秋水不在,客人来了都会打听,帖子堆积如山,只怕是明日外头的人知道叶大当家回来,请帖会像雪花一样地送过来。
铺子里的人先为叶秋水接风洗尘,听她说起在儋州的的见闻,众人都听得津津有味。
叶秋水将礼物分发了,第二日去长公主府拜访,宜阳听说她回来了,头发都没来得及梳好就跑出来。
“你真是,你干脆一辈子都别回来得了。”
宜阳撅着嘴,看着很不高兴,语气嗔怪,抱怨。
叶秋水将礼物给她,哄了许久,“好敏敏,我错啦,我给你带了东西,是瓷器,我自己烧的。”
儋州的瓷器还算是有名,叶秋水自己闲暇的时候跟师傅学了些手艺,做了个花瓶,亲自调色上釉,烧纸后用纸一层层包着,生怕摔坏,小心翼翼地带回京师。
宜阳见了,眼前一亮,还没来得及高兴,转而想起叶秋水身边的那群“莺莺燕燕”们,别扭地问:“这瓷器,你只给我做了?还是别的什么‘小姐妹’也有?”
“当然只有你!”
叶秋水说:“我给郡主带的东西和旁人都不一样,其他是我买的,这个是我自己学了做的,独一无二!”
宜阳一听,顿时眉开眼笑,笑完想起自己郡主的身份,下巴扬了扬,倨傲地咕哝:“这还差不多。”
她将花瓶放在卧房中,让侍女去剪了两枝花插上。
回到京师,一张张帖子源源不断地送过来,有请叶秋水喝茶的,还有请她逛园子的。
叶秋水一开始还勤于参加,后来实在是捱不住了,只能装病。
实则偷偷溜出去做生意,她带来泉州府的丝绸,以少为贵,卖给京师贵夫人的方式也很稀奇,买合香赠丝绸,那些精美绝伦的绞罗不单独售卖,只有购买檀韵香榭的合香时才会赠送。
香也不是随便买一个就行,必须购买东家亲自调配的合香,而叶东家也不是什么时候都会开工,她只给有缘的夫人制香,香是根据夫人的喜好定制的,独一无二,赠送的绞罗也与香气搭配,色彩、气味上相得益彰,乃檀韵香榭独有的特色。
一时,京师贵妇小姐都以拥有叶东家赠送的绞罗为尚。
叶秋水很会利用世人的心理,让自己赚得盆满钵满,物以稀为贵,用烂大街的经营方式她怎么出头。
赚到钱了,叶秋水又开始捣鼓起药材生意,四处打听,了解这个行业的买卖情况。
伙计们见了,不以为然,他们东家一直就是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玩腻了香料市场,又改卖毛皮绞罗,偶尔还玩玩瓷器。
如今琢磨起药材,也不什么稀奇事。
但叶秋水并非突发奇想,她研究得很认真,了解各个地方的药材价钱,越研究,心里越沉重。
不只是儋州,在其他许多地方,药都是稀贵物,只有富人可以享有,倘若穷人病了,只能寻找可以替代的廉价药材来治病,效果不明显,病长期得不到治愈,越拖越严重,最后被沉疴旧疾拖垮了身体。
或者,为了昂贵的药材,不得不卖身为奴,欠下高债,世世代代,忍受妻离子散,骨肉分离。
商人以此为利,药铺肆意哄抬价格,明明是用以治病救人的药材,却可以说是富人的专属品,那些穷苦的百姓,若是生了病,似乎只剩下一个等死的必然结局。
明明这其中,许多人才是深入丛林险境,取得昂贵药材的人,就像珠奴,东珠由他们摘来,但富裕的却并不是这群人。
叶秋水花了许久研究透药材的进货渠道,她回到京师呆了一个月就再次出发了。
铺子交给了其他人打理,伙计们有些不明白,在香料这一行上,他们东家已经无人能敌,不会再有人超过她,靠檀韵香榭一家店赚的钱能保她数世无忧,怎么会突然想到去干其他事。
大家只当她是做着玩,胡娘子却摇了摇头,轻笑。
她见证过叶秋水走过的每一段路,知道叶秋水并非突发奇想,目标也不会永远在一处停留,这个倔强的少女,一直在前进。
胡娘子接管了铺子,叶秋水则安心离京,她先去了中原地区,置购部分药材,低价出售给普通百姓,叶秋水沿路义诊,帮助穷人免费看病,她的药材卖得比其他药商的便宜至少一倍,许多刻意被抬高的药材价格也被她压了下来,叶秋水做这一行赚不到什么钱,只是不忍心再看到有人因为吃不起药而含恨病死。
她先后去了中原、陇右,在关外遇到有人抢货物,幸好碰到巡视的军队,叶秋水一行人被救下,她感激不尽,一抬头,发现为首的竟然是薛小侯爷,一年不见,薛琅竟然还记得她,嘴角噙笑,说道:“叶小娘子,真是巧啊,这次你做的又是什么生意?”
上次见,薛琅还带着点少年的痞性,张扬不羁,大
概是在军中久了,加上年纪长了一岁,举止间渐渐变得沉稳。
他驱着马,含笑打量。
叶秋水说她是来关外做药材买卖的。
“药材?”
薛琅挑眉,“先前不是卖的香料?”
叶秋水说:“都卖。”
她好奇问道:“小侯爷怎么在陇右?”
她记得先前薛琅还在蜀中剿匪。
“官家让的。”薛琅打马慢行,摊了摊手,“没办法呀,我是一块砖,哪里需要我,我就得搬哪儿去。”
叶秋水低声一笑。
“你呢,怎么突然想到做药材生意了?”
叶秋水答道:“想换个花样。”
薛琅问:“买卖可做完了?还要在陇右多久?”
叶秋水算了算,“七八日。”
“行啊。”薛琅点点头,“我与叶小娘子有缘,我这个人就喜欢和漂亮小娘子玩,反正不亏,这几日,不若就由我护送你们商队。”
叶秋水受宠若惊,“这哪儿行?”
“行的。”薛琅笑容明朗,“反正是官家的兵,我借花献佛不是?”
叶秋水在陇右跑了七八日,出行都有薛琅带军陪同,倒是没再遇到沙匪,她平平安安同关外商人谈拢生意,带着几十箱药材,返回境内。
薛琅一直随行左右,他爱说笑,逗弄人,因为去过的地方多,见识也多,送她离开时,告诉叶秋水,哪些地方能直接接触到药农,无需从其它药商手中高价购买药材。
叶秋水记住了,千恩万谢。
*
初春的省试将要举行,距离上一批进士受官已过去近两年,官家过问起他们的近况,特别关注了那个被单独派去儋州的江泠。
两年来,进士们有的去了六部,有的去了地方,有的升官,有的被黜落,起起伏伏,惊心动魄,官家对儋州的那位不管不问,让有些看好江泠的掌院也不禁为他可惜。
将近两年过去,从官家嘴里再次听到江泠的名字时,掌院有些没反应过来。
地方外派的御史带回来巡按审查的结果,奏折上声称,江泠在任期间,广建学堂,兴水利、勤农耕,儋州三次发大水都熬过去了,伤亡很小。
且江泠任县令时,儋州作奸犯科之事少了许多,鲜少有欺男霸女的恶行发生,税收增加,百姓安居乐业,对江知县称赞有加。
御史下去巡按地方,对这位江知县最是印象深刻。
他手持一根竹杖,风雪无阻,哪里有难,江知县都会亲自前往处理,他冷静自持,不受任何蛊惑,两袖清风,一身正气。
江泠政绩斐然,换做旁人,七八年,十余年都不一定能做成这样。
官家了解了他的近况,第二日便下旨,将江泠调回中枢,入工部,任主事一职。
官职不高,但回到官家眼皮子底下,在六部当值,升职很快。
文书快马加鞭送到儋州,要江泠即刻出发。
他接到文书时还有些诧异,调回中枢的旨意来得突然,江泠原本已经做好了在儋州当一辈子县令的准备。
旨意已经下来,工部缺人,江泠两个月内就得上任,事情紧急,他连夜办好交接,收拾完行囊,天不亮就出发。
官家看中他在水利农事上的才能,查了档案,发现他对律法,财政等等都很熟,纠结了许久,究竟让江泠去哪个部,还是放在身边做个秘阁校理。
思来想去,先丢到工部,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些能耐。
江泠赶了一个多月的路,暮春时,总算抵达京城。
恩师严敬渊早就收到消息,设宴为他接风洗尘,然而江泠到了地方,来不及休息,赶忙换了身干净衣服进宫面圣,官家问了几句话,让他回去准备着,过两日就上任了。
出了宫,也等不及歇下,一群人拉住他问东问西,关怀许久。
有些是当年的同科进士,或翰林院的同僚,甚至还有些不认识的人。
谁能想到,江泠还有回京的一日,官家单独召见,显然是极为看重。
今非昔比,调回中枢,从六部小官做起,前途未卜,但已经可以预料到未来的光明璀璨。
严琮先揽过他,挥开其他人,大笑许久,“走走走,去我家,我叔父早就等着了。”
江泠颔首,带着自己从儋州带回来的土产登门见严敬渊。
严敬渊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揽着他问了许多事。
江泠在儋州的两年做了许多实事,他的那些政绩,换做别人,不知道要干多少年,地方巡查的御史回来同官家说了许多好话,又恰巧工部缺人,官家想到他,下旨将他召回京填补职位空缺。
“去地方历练两年也好。”
严敬渊嬉笑说:“瞧瞧,沉稳了不少,越发严厉了。”
席上,严敬渊越老越爱谈笑,反观之,年轻的江泠沉默寡言,眉眼间满是威严气度,严家的小辈都不敢乱说话。
笑完,严敬渊又严肃起来,说:“如今回到京师,更要脚踏实地,切勿焦躁。”
江泠沉声应答:“学生知道。”
第一百章 “哥哥,你喜欢谁?”……
从陇右回京的路上, 叶秋水一路义诊,一个月的路愣是走了快三个月,她总喜欢往乡镇跑, 一边义诊,一边记手札, 最开始还只会帮人把把脉,看看简单的伤寒, 时间久了,疑难杂症也能看懂一些。
贫瘠穷困的乡野间, 常能看见一道轻盈的身影, 一袭素色的衣衫在风中轻轻飘动, 背着药箱的女子面庞白皙如玉, 双眸清澈而明亮,透着无尽的怜悯与坚定。她的发间只简单地插着一根木簪,没有过多的装饰, 却显得质朴而高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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