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秋水背着一个装满药材的药篓, 商队随她挤在狭窄的乡间小道上,平价药材赚不到钱,看病的贫民不仅给不起看诊费,有时候叶秋水还要倒贴药钱,钱没了, 叶秋水就去做生意, 倒卖毛皮、香料赚到的钱再用来买药材。
她行走过大街小巷、偏远乡村,每到一处, 听闻叶小娘子名讳的村民们都会投来期待与敬重的目光,她的义诊摊子,总是围满了人。叶秋水耐心地为每一位患者诊治, 纤细的手指轻轻搭在病人的脉搏上,微微闭目,全神贯注地感受着那微弱的跳动,遇到看不懂的杂病,则出钱带着病人进城找经验丰富的大夫医治。
当面对那些穷苦,给不起钱的病人,她的眼中没有丝毫的嫌弃,她从药篓里拿出药材,仔细告诉病人如何煎服。药材都是她走南闯北收购来的,有的价格昂贵,出生入死,但叶秋水卖得都很便宜,甚至免费赠予。
药材买回来后,由她精心挑选、晾晒、炮制而成,价格低廉,效果却极好。
钱花完了,叶秋水就去谈生意,商队的朋友们跟着她,忍不住感叹,“咱干这一行这能赚钱吗?”
今儿早东家给人治病,看诊费没赚到几文,药钱倒是倒贴了不少。
不过东家看上去似乎乐在其中,跋山涉水,日子不比早几年做买卖好过,甚至更辛苦。
遇到当地泼皮无赖不讲理,叶秋给人看病,卖的药还便宜,当地的药商生意被抢,就会找他们商队的麻烦,一次在客栈过夜,但半夜有贼人闯进来砍人,幸好叶秋水出门为某位妇人接生去了,不在屋中,这才没受伤。
之后,商队改走小路,也不敢随意找客栈休息。
卖平价药材,掀翻了多少人的饭碗,极遭人记恨,叶秋水常念叨,做完这一单就不干了,还会京师卖香料,可是几个月下来,也没见她想要回去的意思。
大家都知道,东家只是说着玩,她一直想要做大商人,那么何为商之大者呢?求利在己为小营,富众于邦方为大营。
叶秋水从陇右买完药材,还拉了一车毛皮,打算回京师售卖,她居无定所,旁人写给她的信许久才能收到,因此,叶秋水并不知道江泠已经被官家召回京师。
去年冬时,京郊的护国寺有一方殿宇坍塌,急需修缮,江泠刚回京没多久就被安排了事务,他图纸画得好,官职虽不高,但胜在做事沉稳,工部的老前辈们就喜欢少说话多做事的后生,去哪儿都带着他一起。
寺庙殿宇的修缮江泠也参与了,没日没夜地修筑一个月,江泠到京师的时候,没有看见叶秋水,铺子里的伙计告
诉他,叶秋水带着商队去陇右买药材了。
伙计们许久没见到他,江郎君离开两年多,看着越发寡言,知道他们兄妹感情好,元福笑眯眯道:“我这就让人去给东家传话,她要是知道您回京了肯定很高兴。”
不仅回京了,还升迁了,官家单独召见,那可是天大的荣耀。
江泠说:“不用。”
他转身离开,铺子里老师傅们留他吃饭都被拒绝。
如今不能叫江郎君,要称江大人,大家不敢在他面前嬉皮笑脸的,他们同东家熟得像家人,但对江泠还是有些畏惧。
殿宇修缮完,到了夏天,许多地方连日阴雨,京郊有几处河堤塌毁,工部遣人过去巡视,江泠在儋州时便勤于水利,他亦随行前往,因为在地方任职两年,经验深厚,许多同僚还会向他请教。
京师建设比儋州强太多,也遇不到大水,这种程度的坍塌对江泠来说同小儿科似的,他建议上级先将坍塌地区附近的官道封锁,禁止一切车马驶入,以免加剧风险,京师地势与儋州大不相同,泥沙疏密亦不同,必须根据实际情况来进行施工。
他说话简单,淡漠,但条理清晰,大家商讨完,就照着他的法子下去办,雨汛来临前,京师的河道都疏通加固过一轮,大雨倾袭过后,未有塌毁淤积的现象。
没多久,中州一处大雨,地方官员上书奏请,江泠又被派离京师,前往中州治水。
*
叶秋水从陇右一路南下,路途遥远,险境丛生,还要躲避同行的追杀,她如今已经练就了上树睡觉的本事,明明是商队,却同做贼似的,每次赶路都要走无人的小道,生怕被同行盯上。
有一次,叶秋水刚到一座城池,才将文书拿给守卫看过,进了城,还没走多久就当街被疯马冲撞,她躲在篓子里藏了半日才避过,药商们对她的不满已经不仅仅是要将她赶出这一行了,而是要取她的性命,将这个扰乱秩序的老鼠打杀。
她请了镖师随行,但并非每一次都能躲过,叶秋水很贪生怕死,她想将手上的药材卖完后,就回京师老老实实做她的香料生意。
原本已经走到半途,听说中州大雨,许多人无家可归,商队又转道改了方向,往中州城内行去。
大雨连绵,百姓流离失所,工部的驻工们每日都泡在臭水沟里,江泠拿着地形图,奔走在岸边,有时还要下水和工人一起疏通沟渠。
他经历过瘟疫,提醒其他官员,一定要注意城内百姓,及时将感染风寒,咳嗽呕吐的拉到单独的地方救治。
一日,江泠随工部同僚一起在河道巡视,听他们谈起,说城内开了家安济堂,原身是个破庙,被一位娘子盘下,那娘子会医术,收留了许多难民,看诊不要钱,还自费给城中百姓都送了一碗汤药,以预防流病。
百姓将那娘子夸得同天仙似的,同僚们谈笑,说有空要去安济堂见识见识。
江泠没兴趣,只想早日将河道修缮完。
万幸的是,中州的灾情并不严重,也没有发生疫病,事态很快就控制下来。
但江泠因为劳累过度,病倒了,同僚们急得团团转,想起百姓口中提到的小神仙,将他抬到了安济堂。
“大夫在哪儿,这有人病倒了。”
同僚扯着嗓子喊,有一女子掀开帘子出来,“扶到里面去。”
江泠昏昏沉沉中,一下子就醒了。
叶秋水拎着药箱,进了内堂,问道:“什么病……哥哥?”
她看到被扶进来的是江泠,一时讶然。
哥哥不是在儋州吗?
声音熟悉,世间独有,江泠一开始以为自己病糊涂了,睁开眼,看到她,才发现不是幻觉。
同僚们一头雾水。
江泠定定地看着她,叶秋水已经跑到面前,面露担忧,微凉的手指搭在他腕上,江泠下意识想要抽出手。
他闭上眼,片刻后睁开,她还是站在面前。
真的不是幻觉。
叶秋水急死了,顾不得询问为什么江泠会在中州,看着他脸色苍白的模样,以为他生了什么大病,给他把脉的时候手都有些抖,心禁胆战询问他的病状,同僚们都一一答了。
叶秋水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流病,只是操劳过度,是不是许多日没好好休息了?”
“可不是。”
工部的同僚说:“都两三日没闭眼啦!”
叶秋水出去开方子,让人煎了先喂江泠喝下,语气有些埋怨责怪地说:“再忙也要休息,这样身体会吃不消的。”
同僚应声道:“是是是……”
江泠一言不发,看着她忙忙碌碌,出去抓药,一会儿捧着药碗过来。
河道还有别的事情要忙,同僚将他送过来后就走了。
她坐在榻边,低头吹凉药。
江泠看着她,开口,声音沙哑,“怎么在这里?”
叶秋水说:“我在附近做生意,听说中州发大水,想着或许能帮上忙就过来了,哥哥呢?”
她并不知道江泠升迁的事情,叶秋水出门在外,居无定所,就算谁想给她写信,也不一定立即能送到她手中,更何况,江泠也没有写信告知她这件事。
江泠说:“官家将我召回京了。”
叶秋水眼眸一亮,“任的什么职位?”
“工部员外郎。”
他回京不过数月,因为修缮殿宇加疏防夏汛有功,又升了两级。
叶秋水替他高兴,喜笑颜开。
她就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江泠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他的光芒,不会被轻易掩盖的,官家总有一日能注意到他的才能。
叶秋水好奇,“所以哥哥这次来中州,也是被派来治水的吗?”
江泠点了点头。
来之前,他是真的没想到,百姓口中称赞的大夫会是她。
她的医术越来越好了,有了能力后,会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帮助更多的人。
少女笑颜明媚,原本因为他生病而担忧着急,转而听到他升迁的消息,微蹙的眉舒展开,嘴角也不觉间染上笑意。
她此刻的悲与乐都与他有关。
江泠心中动容,知道自己这样不对,起伏的波澜又被他按了下去,他的脸板起来,“知道这里大水,会死人,还往这儿跑。”
叶秋水就知道,他反应过来,肯定要责备她。
“我和商队一起来的,还有镖师陪同呢。”
江泠的脸色未见得松缓几分。
叶秋水怕他继续说,扬了扬声,先发制人,“哥哥还说我,你怎么一点都不顾及自己的身体,你看看你的眼睛,红成什么样子了?两三天不休息,当自己是铁打的吗?”
她说着说着,真的生气起来,数落江泠办起公务来不要命,方才被扶进来的时候,脸色苍白,脉象虚浮,叶秋水如今回想起,真是要吓坏了。
江泠反驳不了她的话,叶秋水责备起他,百句也不带重复的,说得江泠哑口无言。
最后,让他喝了药,按着他休息,不睡够四个时辰不准起来。
她神情严肃,说,要是江泠不听,就在他药里下东西,总之得好好休息个大半日才行。
江泠怪她胡闹,叶秋水不听,关上门。
她低声叮嘱周围的人,让他们不要打扰。
江泠睡不着,见到她,抑制不住心中的欢喜,澎湃,灼热。
他闭着眼,警告自己不要放纵沉沦。
第二日,江泠可以行动自如了,同僚们来看他,才知道,原来安济堂的大夫是江泠的妹妹。
“这么巧?”他们都没想到,先前确实听说江泠有个义妹做香料生意,很是出名,哪曾想如今竟然改行当起大夫了。
面对恭维,叶秋水只是笑,有些不好意思。
江泠病好后就走了,那时叶秋水在给另一个病人看病,他站在门边看了她一会儿,同安济堂其他伙计说了一声后便离开。
等叶秋水忙完,想去后面找他,发现江泠早就不见。
中州的事情差不多忙完,地方官员很感谢京师派来的工人,数次设宴款待。
中州的知州姓唐,为人爽朗,热诚,这段时日共事下来,很欣赏工部那个叫江泠的小官,性子沉稳,处事不惊,唐知州派人打听过,得知江泠还未娶妻,并且家世清白,为人洁身自好,越看越喜欢,他有一个女儿,今年十七岁,正是适婚的年纪,恰巧唐知州与严敬渊是同年,他写信给严敬渊,想让严敬渊说媒。
严敬渊回信,说是先让两个晚辈接触一下。
唐知州于是在家中设宴,请这次治水的几名官员来家中作客。
唐家小娘子一开始是不满意的,知道父亲的意思,打探过一番,得知那个江泠品级低,出身也差,甚至还有腿疾,唐小娘子哪哪都不满意,更是委屈地找母亲哭诉了一场,唐夫人责备唐知州疯了,失了智,这么害自己女儿。
结果宴会当天,唐小娘子远远看了江泠几眼,转头又改变主意了。
娇滴滴地对父母说:“腿疾不是事,人品好就行,又不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想来不会传给子嗣,江郎君升迁之路攻苦行难,爹爹可要多帮衬些。”
女儿大变活脸,唐夫人都语塞了。
亲自去看了看人,又觉得没毛病。
江嘉玉相貌出色,无不良嗜好,人又上进,只要有人提点,将来平步青云不成问题,是个佳婿。
*
商队的存货快用完,但是求药的人依旧很多,许多人听闻安济堂大夫的仁名,原本被病痛折磨得心灰意冷,现下又生了些希冀,特地跑过来找叶秋水看病。
她的手札如今已经装了几箱,遇到这样的病人,总是心生不忍,有些病所需的药材昂贵稀有,而价格低廉的难以替代,药效也不如,药商手中的货源已经是天价了,普通人根本吃不起。
叶秋水没办法,又去找药农谈了谈,进了一批货回来,低价卖给穷人,甚至还要贴钱。
差额由她自己补上,很多时候,她卖毛皮与香料的钱都填不上这样的亏空,药材这一行,利润巨大,只能不将良心看得太重,就能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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