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眼眸,有力的大手。
一转眼,回到混乱的儋州,深夜,高烧不退的叶秋水被抱在怀里,每一次无力滑倒时都会被再次托起。
肌肤相贴时滚烫而炙热。
在山中逃命时,宽阔的肩膀,被稳稳地背起,以及那一声“丢不掉”。
丢不掉,放不下。
“芃芃。”
叶秋水醒了。
她坐起身,心口直跳。
第一百零三章 几分脆弱与蛊惑人心的美……
叶秋水很少做梦, 大部分时候就算做梦也是在梦里盘算生意,要怎么赚钱,下一批货该怎么定。
梦到江泠, 叶秋水坐着静默了一会儿,其实也没觉得有什么, 梦到兄长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她还做梦梦到过江大爷呢, 梦里,叶秋水把江大爷捆起来打了一顿, 很是解气。
可是醒来后的感觉很不一样, 心口又涨又满, 又像是空了一块, 她说不出来,叶秋水抬起手,按了按, 感觉到黑暗中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
“好奇怪。”
她又摸了摸脸, 脸也好热。
脑海中仍旧是掉下悬崖,江泠紧跟着跳下来的画面,水流激荡,明明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她却清晰地记得那一双浓厉的眉眼。
这个世上, 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可以为她如此义无反顾, 哪怕即将面对的就是死亡。
越想,心里跳得越快。
“莫不是着邪了, 发烧了?”
她喃喃一声,拍了拍脸,赶忙下床, 赤脚跑到桌旁,端起茶壶一股脑灌下。
凉透的茶水顺着喉管流下,澎湃的心跳渐渐平静。
叶秋水觉得自己估计是睡懵了,甩了甩头,让自己清醒清醒,恢复正常后,她回到床上躺下,翻身用被子盖住脸,一会儿就睡着。
第二日一早,叶秋水将行囊放进马车上,自己牵着马出门,江泠在同唐知州说话,两个人聊了几句,江泠同唐知州告别完,跨上车。
叶秋水骑着马,速度不快不慢,跟在马车旁。
江泠在看书,整理公文,能听到帘子外,叶秋水编在马驹鬃毛上的铃铛在叮铃作响,走一步响一下。
像少女欢快的步伐,他几乎可以在脑中想象出此刻骑着骏马的叶秋水,衣袂翻飞,神采张扬。
江泠听了一会儿,垂首,目光落在书上,不动如山。
叶秋水神思飘忽,其实骑马有些无聊,她想同江泠说说话,但是帘子拉着,车厢里静悄悄的,偶尔能听到他翻动书页的声音,江泠爱看书,当了官后公务繁忙,也要见缝插针地看,坐在马车里,手不释卷。
她便不好意思拉他一起聊天,忍着没去敲车厢。
回京师的路途不算远,快马加鞭几日就到了,路上安安静静的,除了吃饭,还有日常的问好外,两人基本不怎么说话。
到达京畿时,因为天已经黑了,进不了城,只能在附近的驿站住下,叶秋水牵着马,将小白拴在驿站马厩里,问驿站的小吏要来几捆草,喂马吃下。
休整一夜,明日就能入京,一连奔波数日,大家都很累。
叶秋水喂完马,踩着木梯上楼,傍晚的时候用膳,江泠在换药,没有下来,叶秋水端着盘子,走到江泠房门前,敲了敲,“哥哥,我给你送吃的来了。”
以前遇到这种情况,她都是直接推门进去,手都搭在门框上了,又赶忙缩回去,老老实实地站着。
现在不一样了,江泠不喜欢与人亲近,就算受了伤,也只在最难捱的时候让仆人伺候了几日,等他稍微好一些,洗漱穿衣换药这些,他能自己来,就绝不假借旁人之手。
再加上,前几日,叶秋水惹他生气,不知道他有没有彻底消气,她更加不敢胡来。
脚步声响起,江泠从里面拉开门。
叶秋水将托盘往前一送,“哥哥,我让人又热了一遍,温的。”
江泠伸手接过,“多谢。”
“不用客气。”
她笑了笑,站在门前,发现江泠并没有要请她进去坐会儿的意思。
还生气呢?
她也不知道说什么,扯了扯嘴角,“那你早点吃,要是冷了就不好吃了。”
“嗯。”
叶秋水转身回房。
江泠合上门。
将托盘放在桌上,解开衣带,绷带下微微有些渗血,这些天,坐马车时路途颠簸,伤口裂开,流了些血,不严重,但要是让叶秋水看见,她肯定又要担心。
江泠低着头,擦净伤口,撒了止血的药粉,涂完药,将衣服重新穿好,整理完衣襟后才坐下吃饭。
一墙之隔外的另一间房中,叶秋水趴在榻上,神情恹恹,只是她的心事从不过夜,趴着趴着,抱着被子很快睡着。
她又做了个梦。
梦里,推开门,看到江泠坐在榻上,衣襟散开着,刚上完药的肩背裸.露在外,他低着头看书,神情宁静。
因为在养伤,所以束发的发带拆下了,乌发散着,垂在肩前。
江泠平日里总是一袭长衫,身姿挺拔宛如松竹,神色冷峻严肃,长发也梳得整整齐齐,鬓角一丝不乱,衣襟严实地扣着,仿佛所有的事物在他面前都必须遵循着规整的秩序。
可如今,他赤着上身坐在榻上,精壮但不粗犷的上身肌理分明,有几道触目惊心的伤口纵横交错,他的长发松散地披着,几缕发丝垂落在他的脸颊边,随着他翻书的动作而轻轻晃动。
平日冷硬淡漠的面容在这凌乱的发丝映衬下,竟多了几分脆弱与蛊惑人心的美感。
像是错乱的秩序一样,让人心神震颤。
叶秋水想要转身离开,现实中,她是这么做的,知道要避嫌,但在梦中,却又像是被什么定住了脚步,只能呆呆地站在门口凝视着。
她醒了,像上次一样,心口跳得很快,脸颊生热。
叶秋水掀开被子下榻,推开窗,吹了会儿凉风,心里冷静下来。
她侧目一看,发现旁边的屋子还亮着。
已是深夜,驿站守夜的小吏打着盹儿,四周寂静无声,但江泠的屋中却还点着灯。
她愣了一会儿,推开
房门,穿过回廊,站在江泠门前,犹豫很久,敲了敲。
里面传来起身的动静,“谁?”
“是我。”
静了片刻,江泠走过来,打开房门。
昏色中,他眉目愈发冷峻,发现叶秋水只穿着一件薄衣,趿着绣鞋,露出一截莹白的脚踝,江泠微微皱眉,侧身让她进来。
“怎么穿得这么少?”
他淡淡问了一声,从架子上取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
叶秋水裹起来,小声问道:“哥哥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
目光绕过他往后看了看,发现桌上放着笔墨,他刚刚好像在写什么。
“在写折子。”
江泠反问,“你呢?”
“睡不着。”
她走到桌前,看着他写字,“是给官家看的吗?”
江泠点点头。
叶秋水看了看,发现他写的折子上汇报了中州的治水情况,另外还提到了一些事情,叶秋水细读一番,怔然。
江泠在奏折上提到民间药商为了谋取私利,哄抬药材价格,以至于许多平民百姓生病时无法根治,只能等死,药材昂贵,而采集的药农九死一生,获得的赏金却很少,那么钱究竟落进了哪些人的口袋里?
民间有义商出于仁心,售卖平价药材,反遭人记恨,惹来杀生之祸,可见这些奸人的狂悖无道,律法在某些人眼里视若无物,是否是因为受人庇护,才能如此肆意妄为?
他的折子言词激烈,直白,毫不委婉,几乎是明摆着说,大梁的条例不够完整,给了不法之人钻漏洞的机会,可这样大的事情,在许多地方并不鲜有,甚至司空见惯,奸商能那么放肆,不正是因为其背后有官府的人撑着吗?
这折子一递出去,怕是就要给自己惹上麻烦。
叶秋水再傻也知道其中的利害,“哥哥,你怎么写这个啊,会被人针对的!”
江泠握着笔,说:“你不是担心,许多人无药可医,官家身居高位,看不到底下的事,这样的事情我得告诉他。”
上次想要杀叶秋水的药商抓到了,隐隐约约顺藤摸瓜,知道他背后有个官员撑腰,官商勾结,才会肆无忌惮,想杀人就杀人。
“不行不行。”
叶秋水按住纸页,“你好不容易才被召回京师,这折子会得罪人。”
说不定还没等到送到陛下面前就会被拦截,再被扔到边境小县城,一辈子无出头之日是小,被污蔑构陷,引来杀身之祸才是大事。
江泠只是工部小官,这种事情,不该由他去揭发。
他沉默片刻,抬头问道:“芃芃,在你开始卖药材前,你知不知道这样会得罪人,有没有想过,会有人记恨你,想杀你?”
“我……”
叶秋水顿住,她是想过的,以前在小小的曲州卖香料都遭同行忌惮,上门故意惹事打砸的人很多,但不会气恨到要取她性命。
曲州是小地方,生意小,见识也短浅,这里的人还没有彻底被巨大的利润蒙蔽双眼。
越繁华的地方,越是肮脏卑鄙,叶秋水每一次逃命都在心里决定,要回京师,再也不做这种买卖了,可是下一次,遇到被病痛折磨的人,又忍不住停下脚步。
她总是想,也许就差她一个呢,多帮一个也是帮,少帮一个也是帮,能救一个是一个。
卖平价药材,完全是在倒贴钱,短短小半年,叶秋水已经赔进许多存蓄。
江泠没有等她回答,兀自道:“我也想过,知道这折子一旦递上去,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但是你不怕,哥哥也不会怕,这件事总要有人去做的,我既然遇见了,便不能坐视不理。”
她不为自己难过,不担心自己被追杀,反而一直为他着想,怕他受到伤害。
傻姑娘。
叶秋水心中动容,她坐了下来,轻声道:“哥哥,我想陪着你写。”
江泠没有吭声,但是也没有拒绝。
叶秋水坐在他身旁,看着他一字一句将纸上写满。
第二日,叶秋水是在自己屋里醒来的。
她不记得昨日陪江泠写到多晚,总之第二日睁眼时,已经在自己床上。
叶秋水揉了揉眼睛,还以为又做梦了,等离开驿站,发现江泠的行囊里确实有那封厚厚的折子时,才意识到是真的。
那……是江泠抱她回房的吗?
叶秋水心里幽幽地想。
回到京师,递交文书后没歇多久,江泠便换了衣服,进宫去见官家,叶秋水回到铺子,听商队伙计说起,他们一路遭到数次追杀,险些丧命,胡娘子劝叶秋水,有些买卖是不能碰的。
“不是不能碰,而是你不能妨碍别人做生意。”
胡娘子说道:“你卖平价药材,是断别人的财路,自然遭记恨。”
叶秋水知道这个理,可是有些不服,“什么财路,他们的钱来的本来就不干不净,欺负人算什么本事,这种不义之财拿着真的能安心?”
胡娘子笑了,“这个世道,太有良心的人,是赚不到钱的,大家都这么做,独独你是例外,那不就成了众矢之的。”
叶秋水承认她说的很有道理,但神色未变,只道:“总要有人先做出改变,一直存在的,不代表就是对的。”
江泠进宫了,官家问起中州的事,江泠一一回答,末了,将折子呈给皇帝。
皇帝看完,脸色骤变,要人去调查事情是不是真的。
朝中一下子沸腾起来。
民间,一株再寻常不过的半夏竟然也能卖几十银,富人家不觉得有什么,可若是平民百姓生了病,根本无力承担昂贵的药材,只能靠低廉的普通草药缓解,但治标不治本。
这样的事情,其实在很早之前朝廷就设立了相应的衙署来管控市价,普通的商人没有胆子明目张胆贩卖天价药材。
这其中牵涉深的,是官员会以高于正常价格很多的数目从与自己勾结的商人那里购买药材。譬如,正常情况下某物价值一两银子一斤,官员却以三两银子一斤的价格从商人处购买,商人则将一部分利润再分给官员,朝廷下放五十万两白银赈灾,其中大部分会被以这种手段分赃。
药材供不应求,最终导致价格攀升,穷人吃不起药,明明朝廷发了赈灾款,但受灾地区却还是大片大片死人的原因便在此。
若官商勾结,也不止在药材这一行上,盐、铁,亦是暴利。
江泠刚离宫,走在路上就险些被马撞死,回到馆舍,深夜也有歹人闯进杀人,他官级低,朝中不停有人递折子弹劾,细数他的罪孽。
严敬渊知道了,要他来家中一叙,看到自己最喜欢的学生伤痕累累,气得牙痒痒,严尚书向来看不惯这种欺上瞒下的事情,第二日上朝就破口大骂,指桑骂槐起来。
江泠的折子写得很详细,在山上追杀他们的人被抓住,指使行凶的富商家里搜出了和某名官员互通的信件,单独惩戒这一个官员是不够的,有其一必有其二,百姓若苦不堪言,势必会引起地区动荡。
那名涉事的官员胆子小,刑讯时供出了一串人名。
官家注重民生,朝廷腐败,百姓无药可医这种事情让他大发雷霆,皇帝下令要严惩,主事的是去年升任参知政事兼刑部尚书的严敬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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