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指节被包裹,捂热,江泠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瞳仁里的暗火跟着跳动,明灭。
他没再试图挣扎,而是与她一起走出漆黑的巷子,步入万家灯火中。
*
回到馆舍,叶秋水关上门,将灯点上。
她拉江泠坐下,凑近些,看到他脖子还有脸颊旁都有挠痕,那形状,像是被尖锐的指甲划伤。
叶秋水心里很是生气,今早那么多人看到,宋氏自己倒是知道用帏帽遮着脸,可是一点也不管江泠的名声,还在他脸上留下这么显眼的抓痕,这让他上值后,旁人该怎么想。
他们会觉得,是江泠做了亏心事,所以才会被找上门。
她转身找来一盒药膏,站在江泠面前,手指沾一点,弯腰,“哥哥,头抬起来一些。”
江泠乖乖抬头。
冰凉的药膏贴到脸上,叶秋水神情认真,涂抹他脸上的伤痕,口中念叨:“都流血了。”
还好只是指甲,挠不出多么严重的伤,这脸要是留下疤得多可惜呀。
涂完脸,叶秋水又挖了一块,抹向江泠的脖子,她腰更弯了些,搭在肩后的长发垂下,落在江泠置在膝前的手上,他张开手,发丝滑过掌心。
江泠转动眼眸,看着她,叶秋水认真地看着伤疤,沾着药膏的指节按揉他的脖颈,近在咫尺的呼吸拂在喉结上。
江泠眼神一下子就变了,侧过身子,抬手,隔着衣袖,按住叶秋水的腕子,低声道:“我自己来。”
叶秋水抬眸,怀疑,“你看得到哪里有伤?”
又笑了下,“还是我来吧。”
江泠如坐针毡,僵硬地梗着脖子。
片刻后,叶秋水直起身,盖上盖子,“好啦。”
她将东西放在一边,在江泠身旁坐下,斟酌着问道:“哥哥,我今日……嗯说了许多话,有些冲动,我刚才想,周夫人毕竟是你母亲,我是晚辈,我好像话有点太重了,还贸然插手了你们之间的事,不知道你介不介意。”
江泠目光低垂,说:“不介意。”
他声音很轻,“我很庆幸,你能来。”
在他快被自恶淹没的时候,她总能将他拉出来。
“嗯?”
他声音太轻了,叶秋水都没有听到。
江泠转过头,直视她,“你不用在意,总之我不会答应她徇私,怨我恨我,以后我都不会放在心上,反正……原本我与周夫人之间的母子情分多年前就已经断了。”
“我知道,周夫人她有难处,当初嫁给我爹,是因为宋老太爷看重他的才能,想要拉拢,但是我爹虚伪贪婪,他做下错事,连累了周夫人,如果她不离开,不改嫁,宋家是不会帮她的,带着我……以后的日子会很苦。”
江泠语气很轻,“所以我不怪她离开,这个世道,女子总是难一些,周夫人两次所嫁非人,不是她能决定的,我……对不起,我说这些,你会不会觉得我太窝囊。”
叶秋水却很心疼,他总是喜欢为别人考虑,委屈自己,明明最苦的是他,但是习惯性地将委屈自己打碎了
牙咽下去,不愿去苛责旁人。
“没有哥哥,我觉得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就是替你难过。”
“不用为我难过……”
他顿了顿,没再说。
江泠原本确实很伤心,心里难免怨恨母亲,可是,在他无助,自恶的时候,叶秋水出现了。
江泠有他的原则,不会为了谁轻易改变,今日唯一的意外,就是她的到来。
她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江泠清晰地感觉得到,自己的心中有什么破土发芽,如雨后春笋一样攀爬生长,又像是藤蔓一样,很快占满一颗心脏。
他知道自己在心动,无法控制,越来越沉溺于其中。
*
因为揭发有功,官家又召见了江泠。
江泠到了御前,却说,这并不是他的功劳。
卖平价药材的是他的妹妹,治病救人的是她,被其他人记恨,被追杀的也是她。
官家很是诧异。
前几日宫宴,宜阳倒是说起过这件事,说她有个小姐妹,因为可怜穷人治不起病,自己掏出万贯家财,走南闯北,四处奔波,收购药材,低价售卖给穷人。
皇后知道后,隔日又召见了叶秋水。
宫里的太监来传懿旨的时候,叶秋水吓呆了。
“皇后娘娘为什么要见我啊。”
叶秋水一脸惶恐,宜阳也不知道。
传旨的太监说,娘娘听了她的事迹,想见一见她,要她不必担忧,娘娘宽厚仁爱,不会为难她。
宜阳也说,皇后温和,大概是嘉奖她。
叶秋水怀着忐忑的心情,换了一身得体的衣服,跟着小太监进宫去了。
以往,都是远远地遥望宫城,还从未真的走进过这座庄严肃穆的建筑。
叶秋水紧跟着宣旨太监,眼睛不敢乱瞟。
刚踏入宫门,那高耸的宫墙便带来一种压迫感,墙身由巨大的砖石砌成,上面有着精美绝伦的雕刻,阳光照在上面,光影交错。宫墙之间是宽敞的大道,地面由平整的石板铺就,每一块石板都严丝合缝,被洒扫得澄明几净。
沿着大道前行,能看到一座座宏伟的宫殿,屋顶的琉璃瓦砖在阳光下闪烁着五彩的光芒,脊兽们威严地蹲踞于殿脊之上,仿佛在审视着世间万物,时刻捍卫着皇家的尊严。
再往内廷走去,会看到更多华丽的殿堂和楼阁,还能听到悠扬的丝竹之声从远处传来,那是宫廷乐师们在演奏,时而有宫女太监匆匆走过,所有人皆恪守成规,绝不逾矩。
太监领着叶秋水到了皇后的宫殿,叶秋水垂着头跪下行礼,“民女叶秋水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一道柔和的声音响起,“起来吧。”
叶秋水虚抬着头,不敢直视,视线中,隐隐可以看到皇后拖曳在地,金光熠熠的裙摆。
皇后确实如宜阳口中说的那样,温柔端庄,高贵典雅,她问了叶秋水几个问题,夸赞了她售卖平价药材的事,还赏赐了一些珠宝。
叶秋水惶恐跪谢,末了,皇后又问:“听说你会医术?”
叶秋水说:“回娘娘,民女学艺不精,只会一些皮毛。”
皇后淡笑,“无碍,你上前来,为本宫把一把脉,本宫近来身子疲乏,多日胃口不佳,不知是何原因。”
叶秋水上前,跪着,抬手恭敬地为皇后把脉,问:“娘娘近来可时而觉得身体疼痛?”
皇后点了点头。
片刻后叶秋水说:“回娘娘,近来正是暑秋交替之时,易感风寒,娘娘寒邪束表,卫阳被遏,因而会有疲乏,身体疼痛的症状,同时寒邪也可影响脾胃的运化功能,导致胃口不佳。”
一旁的宫女说:“前些天娘娘去御花园闲逛时是吹了会儿风。”
叶秋水道:“那便是了。”
“原来是这样。”皇后颔首。
叶秋水跪着,姿态谦卑,告诉宫女,这种症状该吃什么药,又是什么用量。
皇后听着,说:“你师从何人?”
“刘修刘大夫。”
皇后想了想,“以前在老安国公麾下的军医?”
“是。”
刘修跟着苏叙真从军中回来后,一直在安国公府当府医,后来苏叙真因为杀人僭越,被褫夺爵位,她也带着孩子自请去西北领兵了,刘修因为年老,已告老还乡。
皇后说:“宫中太医多为男人,也缺几个女医使,你若是愿意,不妨在宫中领个值,本宫特许你挂名在太医署,你可以跟在吴院判身边学习,如何?”
叶秋水呆了呆,没成想还有这一遭。
太医署内聚集着全天下医术最为精湛的大夫们,那里留存的档案中有数不清的疑难杂症,还有独特高超的医治手段,民间是万万接触不到的。
叶秋水心中沸腾,欣喜,连忙磕头谢恩,“民女愿意,谢娘娘赏识!”
第一百零五章 “我教你骑马。”……
初秋的时候, 宋氏的丈夫被判流放,宋家二郎不日将问斩。
宋大爷的官职也丢了,四处疏通关系无用, 嚷嚷着要拉江泠一起陪葬,被宋氏狠狠扇了一巴掌。
宋大爷摸着脸发懵, “你这是干什么!”
“你要是敢动我儿子,我就和你拼命。”
宋氏瞪着他, 语气警告。
等二郎被处斩后,宋大爷悲痛欲绝, 病得起不来身, 宋氏草草帮侄儿收殓了尸体, 带着兄弟, 孩子举家迁回老家凤翔。
他们走得匆忙,悄无声息,等江泠知道的时候, 宋家已经离开好几日了。
正如当初离开曲州时那样, 连道别都没有。
风波渐渐平息,江泠升了官,官家又额外让他帮忙编修国史,皇帝很欣赏这个青年,当初让江泠去偏远的儋州为官, 正是因为重视, 外界流言纷纷,皇帝也想要验证一下青年是真的有能力, 还是空有虚名。
江泠早出晚归,自回京之后,一直是官家眼前的红人。
大家都为他高兴, 叶秋水平日去哪儿都会有人向她打听江泠的事,托她转赠礼物,叶秋水悉数婉拒。
他如今在京师为官,不可能一直都住在馆舍里,叶秋水也要时常出入宫廷,她正打算盘间院子,江泠却告诉她,他已经挑好了。
叶秋水顿时惊诧,“哥哥买院子了?”
江泠点点头,从木盒里取出一张地契,递给她,“前些时日在外办事时看到的,觉得挺适合,就买下了。”
院子不大,是个很小的两进院子,但是位置很好,推开窗就能看到远处波光粼粼的淮河,清晨,水面上氤氲着雾气,河水在微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如同细碎的金箔在浮动,距离不远不近,夜里画舫游动,玉壶光转,也不会觉得吵闹。
走过几条街就到皇宫附近,上值也方便,江泠觉得叶秋水一定会喜欢,所以当即就拿钱同人画了押。
叶秋水新奇得很,催促他带自己去看看。
到了地方,果然如江泠所说的那般,一推开窗,能看到雾霭流动的淮河,岸边,临水的楼阁灯火通明,桨声悠扬摇曳。
叶秋水喜欢热闹,扬起笑容,她对江泠挑选的院子很满意。
看出她很喜欢,江泠嘴角微微牵起。
叶秋水想,江泠俸禄不高,大部分的钱还都拿去贴补其他人了,也不知道他究竟哪来的钱去买院子。
平日里,他的一件衣服都要穿到浆洗发白的时候才舍得扔,他很节俭,先前在儋州的时候,衙门公堂的桌子被老鼠啃掉一截桌脚,江泠便用砖头垫着,在她来之前,他就在那张缺了一角的桌子上处理了快一年的公务,直到叶秋水去看他,那张桌子才寿终正寝。
买院子的钱,都是江泠一点一点攒的,要抄许多书。
叶秋水回头,问道:“哥哥,我有钱,你不用那么辛苦的。”
江泠说:“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叶秋水不解,他们之间还分彼此么?
江泠不告诉她,而是将那张地契塞到她手中。
“怎么给我了?”
“你拿着。”
江泠只道:“这些给你保管最合适。”
叶秋水抿唇一笑,江泠为人古板,只会看书,处理公务,那些内院的事他都不懂,一直都是叶秋水帮他处理,像地契这种,自然也是她帮忙保管。
她接下,叠好,妥帖放置,“那我替哥哥保管。”
江泠点了点头。
他们在小院住下,地方不大,除了主家居住外,只够再请两三个仆人,帮忙做饭洗衣。
叶秋水每日要进宫,太医署
的吴院判是她的老师,宫中女医少,吴院判也只有她一个女学生,一开始,其他太医看不惯叶秋水,吴院判也觉得她是个女孩,所以教得很随意,叶秋水在太医署,只能干些挑拣药材一类的琐事。
直到某日深夜,某位小皇子高烧,而当值的太医却不见踪影,叶秋水因为被排挤,抄写那些被虫蛀的医书,一直到半夜都没有回家,宫女找不到人,叶秋水便自告奋勇去为那位小皇子医治。
孩子年纪小,听闻又是早产出生,高烧时还伴随着其他症状,四肢痉挛抽搐,情况危急,妃子已经吓哭了,叶秋水过去后,先让人煎了一碗能退烧的药来,接着在皇子榻前守了几个时辰。
后半夜,玩忽职守的太医才匆忙赶到,那时,小皇子已经安然无事,官家知道后,将那名太医打了几十板子除名赶出宫了。
妃子对叶秋水千恩万谢,也是那时候,吴院判才终于开始正视她,教她医术。
因为没日没夜地抄书,且先前走南闯北积累了许多诊治经验,叶秋水的基础很好,吴院判教什么都是一点就通。
她身上并无商人的奸诈品质,反而沉稳不惊,吴院判教她针灸,叶秋水一开始手不稳,她便日复一日地坐在桌前练基础指法,模拟施针和控制握力,一坐便是三四个时辰,每日宫门刚开,叶秋水第一个进宫,夜里,也是赶在宫门落锁前离开。
原本吴院判还以为她这样娇弱的女孩,大概会很怕吃苦,但叶秋水从来没叫过累,就连搬运货物这样的小事她也不会假手于人,指哪打哪儿。
没有谁不喜欢勤学刻苦的学生,时间一久,吴院判真的将她当做自己的徒弟一样倾囊相授,叶秋水也不负他的期望,教的东西全都牢记于心,各种医书都背得滚瓜烂熟。
吴院判有次好奇问道:“你以前行商,又在京师开铺子,怎么会突然想到来学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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