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地衙署严抓严打恶意哄抬货物价格的现象,叶秋水听说,官家还下令,让官府创办了惠民药局,售卖平价药材,对于特别穷苦的人,会直接赠药。
百姓都拍手叫好。
江泠受了些伤,养了好几日才去上值。
他如今还住在馆舍中,天不亮时穿好公服,准备出门时,发现馆舍外的巷子里停了辆马车,一见到他出来,马车前等候的人突然扑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是个女人,戴着帏帽,衣着端庄得体,她拂开幕帘,露出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正是江泠的母亲宋氏。
她似乎已经等了许久,肩头被晨霜氲湿。
“你让你老师放了我官人,放了二郎。”
没有称呼,没有叙旧。
江泠还没有从突然碰到宋氏的惊诧中回过神。
他已经许久没见过母亲,险些认不出她的模样。
宋氏红着眼,怒视他。
她的丈夫,还有侄儿,宋家二郎,都因为勾结商人谋私被抓。
宋氏去求严敬渊无果,打听之下才知道这件事是由谁揭发的。
而江泠还是严敬渊的学生。
她明白了,是江泠,是他在报复她。
第一百零四章 他知道自己在心动。……
宋氏的丈夫管理皇家内库, 凡地方进贡皇室享用的金银玉器,丝绸锦缎,都必须经过他的过目才能入库, 倘若他不同意,那些跋山涉水, 好不容易送到京师的货物会滞留京师,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 解送人员会赠送钱银礼物给他,这样他们带到京师的货物就可以被接纳入库了。
原本这次调查的事情并没有牵涉到宋氏的丈夫, 是宋家二郎前些时日强抢了一名小商的女儿为妾, 小妾不甘屈辱, 上吊自尽, 小商也悲愤之下,一头在衙门前撞死。
宋家二郎学问不精,靠长辈荫庇, 在宋氏丈夫手底下做了个小官吏, 官府去拿宋家二郎的时候,顺藤摸瓜发现了这背后的事,就这样,宋氏的丈夫与侄儿都下狱了,宋大爷四处奔走疏通, 宋氏才找到江泠这儿。
当年她离开曲州, 对江泠不闻不问,这么多年, 江泠心中必然记恨,他好不容易考上进士,当了官, 成了官家眼前的红人,第一件要做的,就是报复抛弃他的宋家。
“你放了他们,你听到没有。”
宋氏瞪着双目,警告他。
江泠回过神,沉声道:“周牧利用职权收受贿赂,已是板上钉钉,不是我说一句能放了就能放了的。”
“你求你老师通通情,难道他还不能放他们一马吗?”
江泠道:“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犯了什么样的错,自会依律法定案处置,绝不有失偏颇。”
他端着一张冷脸,目光平静,丝毫不为所动,宋氏怒不可遏,她红着眼,突然伸手扯住江泠的衣服,“你有什么仇什么怨你冲我来!你为什么要这么狠毒,他们哪里得罪你了,你不就是记恨我当年抛弃你改嫁吗!你冲我撒泼就是,何必波及他人!”
她气急败坏,扯他的衣服,江泠梳好的鬓发乱了,衣襟上的盘扣崩了几颗。
宋氏狠狠推搡他,看到他的样子,手顿了顿,有些迟疑,到底是自己的儿子,下不去狠手。
江泠被她推得一晃,他本来就一身伤,踉跄了一下,后背撞上墙,疼得他眼前发黑。
宋氏顾念着情分,没有破口大骂。她的丈夫还在牢里,她找尽了关系疏通,没有用,严敬渊秉公执法,不徇私情,宋大爷气得跺脚,在家中咒骂江泠的无情,二郎是他的表弟啊,他怎么下得去手。
江泠扶着墙,重新站稳,他的衣袍被扯皱,鬓发散乱,从头到尾都很狼狈,一抬头,看见宋氏瞪着他,胸口起伏,神情怨恨。
这样的母亲,让他陌生。
在此之前,他根本不知道宋家还有周家做了什么,也从来没有关注过,犯了错的明明是他们,为什么每次被指责却变成了他?
亲生母亲这般仇恨地看着自己,控诉他的刻薄阴毒,江泠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辩解。
辩解什么,真的珍视他的人,需要他一遍又一遍地去解释吗?
江泠的心一点点凉透了。
他开口,“母亲……”
“不要叫我母亲!”
宋氏打断他,她眼睛里有水汽蔓延,咬着唇怒视,“你要是真当我是母亲,你就不该这么做。”
她强硬完,露出脆弱,想到家中还有个孩子,泣不成声,“三郎,宝成还小,他不能没有爹爹……”
周宝成是宋氏的小儿子,才八岁。
江泠抿紧唇,默然看着她。
宋氏哭得厉害,她是真没有办法了,丈夫若是出了事,以后她怎么办呢,宋家老太爷已经去世,她没有可以依仗的人,宋大爷也没什么能耐,难道以后要带着宝成回宋家寄人篱下,孩子怎么办,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她哭哭啼啼,垂着泪,上前一步,拉住江泠的衣袖,“三郎啊……”
“难道当年发生的那些事,都是我活该吗?”
江泠忽然开口。
他低垂着头,声音淡淡:“是我活该断了腿,变成一辈子的残废,活该被父母抛弃是吗?”
宋氏的神情僵住,眸中闪过一丝慌乱,“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么多年,母……周夫人是不是早就不记得我长什么样子了?你觉得我陌生,我也觉得你陌生。”
他苦笑了一下。
刚进京的时候,宋氏没有认出他,她有了疼爱的孩子,她会为了那个孩子,为了他的未来筹谋规划,为了他低三下气地去向那个多年前被她抛弃的长子求情。
江泠问:“那我呢?”
为什么就偏偏是他,为什么偏偏遭遇这一切的是他,被不理解的也是他。
这些问题,年少的时候已经在心里问过许多遍,没有人可以给他回答。
江泠心平气和,他早就接受了不被父母偏爱,被舍弃的现实,可是此刻,却还是有些不甘心。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求什么,是希望宋氏懊悔吗?好像也没有。
宋氏噙着泪,“说这么多,还不是在恨我,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他们,你恨我,你冲着我一个人来就是了。”
江泠不发一言,馆舍附近围着许多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
宋氏要强,受不了被人这么看着,她擦了擦泪,拢好帏帽上的幕帘,说:“要是官人出事……我这张脸反正也丢尽了,你干脆将我一起逼死,将我也抓进大牢好了!”
她说完,钻进马车,头也不回地离去,背影看着那么决然。
正如九年前离开时一样。
江泠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低着头,默默捡起地上的官帽,拍了拍,理好衣服,鬓角,往官署走去。
今早发生的事情已经传开了,馆舍的伙计告诉叶秋水时,她正在铺子里算账,宜阳坐在一旁看书。
江大人被一女人堵在巷子里,两人争辩不休,他们不知道女人是谁,但江泠狼狈的模样众人却目睹得清清楚楚。
叶秋水愣住,“是谁?”
伙计不知道,女人戴着帏帽,大清早雾蒙蒙的,谁都没看清。
宜阳纳罕道:“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你哥得罪谁啦?他是不是做了什么负心事,被苦主找上门了?”
叶秋水严肃道:“兄长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她神情凝重,目光担忧。
严敬渊来问江泠的意思,宋家二郎与周牧究竟该怎么判。
江泠并非刑部的人,无权过问,但严敬渊知道他与宋家是什么关系,所以才私下问他。
江泠说:“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宋家二郎被判秋后处斩,其父也被连累,丢了官职,周牧的案子还没查完,暂时未有判决。
叶秋水听到坊间传起这样的事,才明白,今早那个来找江泠的女人,是他的母亲。
*
下了值,江泠回馆舍的路上,在巷子里又遇到了那辆马车。
见到她,宋氏冲过来,扬起手,恶狠狠地想要扇他。
江泠没有躲,木然地站着。
一旁突然冲出一个人影,牢牢擒住宋氏的手腕。
叶秋水挡在江泠面前,脸色阴沉。
宋氏讶然,面前的少女十六七岁的模样,长相明艳秀丽,身量高挑,她眉宇间满是积氲的怒气,濒临爆发。
江泠的目光怔怔地落在她身上,他没有想到叶秋水会突然出现。
宋氏经常出入宴会,但这两年,叶秋水一直在外跑生意,鲜少回京,宋氏不认识她。
手腕被少女攥着,有些痛,宋氏挣脱不出,警惕地看着她,“你是谁?”
“无名小卒,说出来恐污了夫人尊耳。”
叶秋水放下手,“江大人有功名在身,夫人没有资格打他。”
宋氏说:“我是他母亲,我怎么打不得了?”
“哦?原来夫人也知道,您是他母亲?”
叶秋水似笑非笑,“这些年,江大人被亲族赶走,刚进京的时候,你们宋家招揽不得,百般诋毁,害得他被排挤针对的时候,你怎么没说你是他母亲!”
“你为他出过一点头吗?九年了!他过成什么样子,你关心过一句吗?你夫君,侄儿自己不争气,同他有什么关系,恶毒?他就是恶毒又怎么样,如果换作是我,我只要有一日能爬得起来,新账旧账我都要算个清楚。”叶秋水冷笑,“我知道,夫人也有自己的难处,所以江大人念旧情,对你们仁至义尽,可是你不该来逼他,出了事,你怨憎他,误解他,可是周夫人,他也是你的孩子啊!”
这个世上,伤人最重的,反而是至亲之人,刮骨剜肉,寸寸抵着心窝。
宋氏根本不了解他,小的时候,江家将他当做可以改换门庭的工具,即便是生着重病也要将他拖起来读书,应酬,一旦失去了利用价值,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抛弃,他们自己狭隘,还要用这种狭隘的心思来揣测江泠,认定他恶毒,刻薄。
宋氏怒道:“跟你有什么关系,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你让开!”
叶秋水巍然不动,她挡着江泠,不让宋氏靠近,沉声道:“周夫人,九年前,江大人也不过只有十二三岁罢了,他心里的委屈,不比任何人少,你怪谁都可以,你独独不能怪他。”
十几岁的时候被说逼死生父,被族人害得落下终身残疾,母亲弃他而去,九年来无人过问,但凡他长歪一些,但凡他没那么克己些,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遭殃。
可偏偏,他就是长成了一节松竹,坚韧不屈,他恪尽职守,端重自持,没有害过任何人。
“为什么他什么都没做过,还要被误解,被伤害,是因为你们心里清楚,你们对不起他。”
宋氏眸光颤了颤,往后退了几步。
心里升起一股被戳穿的慌乱无措。
她捂住胸口,不可置信。
“更何况,他一个工部小官,他能做得了什么主,周夫人,你根本不了解他,你要他替你们去求情,难道不是将他逼入绝境吗?”
他哪有什么话语权,高官们决定要处置,要杀鸡儆猴的事情,江泠去求情,他的仕途还要不要,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好不容易走到如今,那些人一点也不曾替他想过。
宋氏嘴唇抖了抖,忽而掩面哭了起来。
“我没办法啊……”
她说:“我左右不了,父兄要我嫁谁,我就得嫁谁,宋家是绝对不允许家中出现一个罪妇的,如果我要留下,就会被家族视为弃子,我就是……我不甘心啊。”
“可是这不是他的错。”叶秋水说:“他从来没有阻拦过你去选择,你如今怎么样,不是他导致的,你没有资格将不甘怨愤撒在他身上。”
宋氏哽咽,无话可说。
她哭够了,认命了,丈夫下狱已是必然,她怪谁都没有用的,只能一个劲地哭。
她自己心里也知道,这些年,委屈了江泠,因为知道,所以才认定他心里一定有仇恨。
可是诚然,但凡他有一点恨,想要报复,宋家很早就遭殃了,怎会等到如今。
宋氏擦干了泪,低声道:“三郎,娘对不起你。”
江泠没有说话,他只是沉默。
宋氏心里更加难堪,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最终却转身,近乎落荒而逃。
叶秋水想,她大概不会再来了。
巷子里静悄悄的,车轮飞驰碾过,最终沉寂。叶秋水站了好一会儿,才回神。
她懊恼地想,刚刚好像有些太凶了,再怎么样,那也是江泠的母亲。
叶秋水有些忐忑地转身,撞进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里。
江泠垂目看着她,脸庞在黑暗中看不清晰,在远处灯火的映照下,瞳仁中似有一团火燃烧着,忽明忽暗。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盘旋。
她来了。
芃芃在维护他,为他生气,为他不甘。
他痛苦狼狈的时候,会期盼她的出现。
她懂他的委屈,只有她永远信任他。
江泠一下子想到十三岁的时候,父母离他而去,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下,因为腿疾,昏沉的房屋,成了他的牢笼。
也是那个时候,叶秋水推开门,阳光随她一起涌入,她蹲在榻前,抱着他说:“他们不要你我要你。”
叶秋水拉住他的手,江泠下意识要抽出,但被她紧紧握住。
“我们回家去吧,哥哥。”
叶秋水声音温和,掰开他扣紧的手指,“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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