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活中向来对事物不是太热切,寡淡如水,风过也不会在他身上留下半点痕迹,自然也不会对他人有任何约束。
“我很喜欢……只是……”她在门缝后声音低了下去。
酝酿了一阵后。
“你……能不能叫我一声‘栀子’?”她收敛起了平日里嬉笑的模样
,犹豫地问了一句。
像是某种请求,没有平时将礼物塞江述月手里的理直气壮。
“为什么?”江述月眼神微愕,启唇道。
隔着一道木门,藏尽了陶栀子脸上所有的波动,包括她那挡得严严实实的希冀。
“我看到你在给我字条上叫我‘栀子’,但是我脑海里只能回想起你很硬的语气,实在想象不出……”
她不放心地又急切地补充道:“如果要问生日愿望的话,我目前只想听这个。”
语气笃定,又殷切,带着满满的期待。
她用一种坦荡的直白,加上生日愿望的加持,和一道期待的眼神,将江述月毫无设防地推到了巨浪之下。
那里是陶栀子的统治区。
“你要是不愿意的话,也可以……”她等待了寥寥几秒,颇有失落地垂下眼睑。
不带任何情感裹挟的模样,反而精准戳中了江述月难得的不忍。
她总有办法让人就范。
“……栀子。”
温柔又深沉的声线,像一把从雪地里拔出的钝刀,遇风而化,交融成一汪清泉。
陶栀子从门缝后倏而抬眼,怔怔地凝视着他。
此刻,她被温柔的钝刀击中,心脏微疼,不是病态的疼。
良久后,门后传来陶栀子笑容,像是忽地拨开云层后洞开的皎月一样,带着纯然的稚气,还有些许荣获珍宝的得意。
末了,她身心舒畅地松了口气,笑得志得意满,带笑的眼神中透着一丝狡黠,有几分诡计得逞的模样。
“等我两分钟穿个鞋子就出门。”
门后的她,声音高昂起来,以至于让人分不清刚才那方小心翼翼的模样,是不是一场错觉。
她的心思,由阴转晴,转烈日,转暴雨,都在顷刻之间。
两分钟后,屋内的木质地板传来了脚步声,矮跟皮鞋碰撞木质地板,像踢踏舞那般清脆。
门被人大大方方地打开,陶栀子哼着不知名小曲出了门,身上穿的是那身小黑裙和礼盒中的棕色单鞋。
左手腕处绑了一条墨绿色丝带,恰好挡住了她左手腕处的神秘银色手链。
这身衣服被她穿得极为自然,转身锁门间,日光恰好被主楼的玻璃反照过来,光影落于她的肩头,碎金般灼灼,让人恍神了一瞬。
趁着江述月往前走的空挡,陶栀子三两步上前,在他手里塞了个小物件。
“送你的,我自己用面团手工做的,大家人手一个。”
江述月摊开手一看,是一个迷你面包的小挂件,最上层用透明指甲油上了封层。
看起来可可爱爱的一个迷你面包。
他道了谢,将那挂件放进了西裤口袋里。
“我今早出去逛超市的时候顺便给自己买了张地铁卡,那地方应该乘地铁很方便吧。”
两人并肩出发之际,她一面走,一面取下手机壳,将夹层里的卡片取了出来,给江述月展示。
江述月领着她没有往大门走,而是走到电梯旁,按了往下。
“我们开车去。”
她将地铁卡默默放了回去,一时间好像短暂失语了一样,只直直看着电梯的电子屏,乖巧地保持沉默。
地下车库宽阔无比,很多车子还是崭新的,看着上面牌照上首字母,以及有序的车牌号,不难想象它们都属于谁。
两人的脚步声在地底下的空气中回荡。
“你的车停在这里,能被允许吗?”她压低声音问道。
一直以为这里是公馆主人的私人车库,之前偶然乘电梯下来过一次,她立刻离开了,生怕触碰什么禁忌。
“这里给你的感觉很森严吗?”
江述月顿住了脚步,颇为认真地问道,并不像在开玩笑。
陶栀子摇摇头,“我遇到的工作人员都挺好的,但我一直感觉江先生好像规矩很多。”
毕竟寄人篱下,她大概对自己有些矫枉过正了。
角落处停放着一辆轿车,放眼整个车库,已算最低调了。
“你坐副驾驶吧。”
陶栀子只觉这些场景极为陌生,和江述月共处同一个封闭车厢时,像是不知道视线放在哪里,双眼直直看着前方,两手轻轻攥着胸前的安全带。
江述月将自己的西装外套挂在了后座旁,再绕行回驾驶室。
正欲发动车子,他余光注意到陶栀子左肩上的伤疤。
露出的部分大概五公分长,直达后侧肩胛骨。
那伤痕早已愈合多年,带着缝合痕迹,从专业的角度看,这伤口缝合得过于潦草,让疤痕有些粗糙,有疤痕增生,应该是途中发炎过。
江述月目睹这道疤痕,气息下沉了几分。
陶栀子意识到什么,重新调整了一下肩带,试图把伤疤挡一挡。
“不好意思,我今天其实试着用遮瑕挡一挡的,但是遮瑕蹭掉了……”
“怎么弄的?”
江述月的喉咙有些发紧,声音带上了几分严肃。
“小时候被人划的,但是没伤到骨头,除了疤痕丑了点,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伤到骨头,当时发生的时候,伤口长着血盆大口,倒是能看到白骨。
陶栀子描述起来早已是往事重提般的无所谓的态度了,以她的率性,倒没有真把这伤疤当回事。
早些年她一直费心遮挡,生怕被人看到,后来也看开了,夏日穿长袖不过是为了遮挡手腕处的“免救手链”,并非是为了遮挡伤疤。
伤痕一旦产生,它带来的影响如果贯穿整个人生,那对于陶栀子来说是极不划算的。
“给你缝合的医生也不仔细。”
他嗓音中带着隐隐的批判,看向挡风玻璃的眼神也暗沉了几分。
“十多年前的安州,小地方嘛,医生没有那么厉害。”
陶栀子倒是反向来开解别人,语气格外轻松,似要化解那些厚重的气氛。
话锋一转,她叮嘱道:“晚上回来的时候记得留点胃口,我给你做了好吃的。”
见她没有对自己伤痕深聊下去的意愿,江述月倒也不再提,利落发动了车子。
车子抵达,两人从停车场上到地面。
陶栀子原本一下电梯就直奔检票处的,身后的人低沉开口:“走这边。”
于是他们避开了人群,从特殊通道进入,工作人员似乎在门口恭候多时,江述月走在前面,递上两张票。
那工作人员分明是认得江述月的,唤了一声X先生。
陶栀子耳膜一跳,便意识到这是知道他姓氏的好机会,在一旁问道:
“刚才那位小哥怎么称呼你来着?”
江述月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带着她来到一扇紧闭的房门前,兀自打开门锁走了进去。
内里一个单设的空间,容纳两人已是绰绰有余,桌上准备了白葡萄酒和零食,真皮的双人座位正好位于舞台斜上方。
极具专属性和绝佳观看视角的座位。
陶栀子看着台前的墨蓝色幕布,观看了很久,才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侧头问道。
“这里,你常来吗?”
“有演出的时候会来,只看首场和末场。”
话音刚落,观众席的入口关闭,大家安静地坐了下来,剧院内灯光开始调暗。
幕布缓缓升起,阴沉的氛围音在舞台上响起。
开场的中年男人身穿黑色斗篷,开口便是一句德语:
“Wo ist das Grab?(坟墓在哪里?)”
一位医生逼问莫扎特的遗孀,试图找到莫扎特的坟墓,想通过头骨去探究音乐天才的特别之处。
画面一转,钢琴声响起,童年莫扎特在自己父亲的吹嘘下,将他以天才之名推到了台前。
至此,一幅天才的成长画卷,就此展开。
陶栀子通过舞台上方的字幕,观赏了这场音乐剧全程。
看那时代之下,天才之名为莫扎特带来的名誉与机遇,看他彷徨于自己与父亲的家庭关系,看尽他的爱情,和他在宫廷作曲与自由创作中的艰难抉择。
后来,他
与童年的自己做着抗争,决心逃离自己影子。
他惹怒了大主教杯逐出门外,莫扎特终于自由了,不再为宫廷作曲,携作品真正走向了大众,一生用血液融入作品中,在病入膏肓时谱下《魔笛》……
临终前,他感叹自己生命的跌宕与凄凉,为了音乐众叛亲离,诉说着心中愤懑时,童年的莫扎特用羽毛笔刺向了他的心脏。
他终究还是被童年的自己杀死。
天才死在了病榻上。
音乐剧进入最精彩的一幕,身穿巴洛克时期礼服的演员们出现在舞台上,集体的声音,如蔓延的瘟疫,在尸首上跳舞。
他们在音乐声中唱道:
「人如何才能逃离自己的影子?
人如何才能拒绝自己的宿命?
人如何才能摆脱自身的躯壳?
人如何才能成就不同的自己?
如果人连自己都看不明白,又能向谁发问?
如果人不能逃离自己的影子,又如何能获得自由?
人生走向尽头之际,你还是最初的自己,唯有那坚不可摧之物值得铭刻
只要我们活着,我们就要,日日夜夜向自己拷问……」
陶栀子在热泪盈眶中侧耳细听,听台上的他们是否给出了答案。
但是他们的答案是:如果人们自己阻挡了去路,那将永远无法逃脱。
陶栀子在曲调抵达巅峰之时忽然转头看向江述月,好像对剧里给出的答案并不满意。
在激昂的合唱声中,她露出了溺水神情,目光紧锁着江述月,像是在竭尽全力抱住一根拯救自己浮木一样。
她平时的笑声清朗,只因背后很少带着希望,可此刻她不笑了,那眼神中却第一次闪过无助与眷恋。
江述月也看向她,他们在乐声中,隔着幽暗的灯光,无法辨明对方脸上最细微的神情。
黑暗中,他们明明看见对方双眼,却无法洞穿人心。
只是各自怀着最深的秘密,不可言语地对视着,直到音乐剧在全场的掌声和欢呼声中落幕。
陶栀子率先笑了出来,如同给自己重新戴上面具,双手跟着观众鼓掌起来,收回视线,重新看向舞台。
走出剧院的时候,陶栀子的心里莫名多了些沉重,可能因为她用两个多小时目睹了天才的诞生和英年早逝。
对于英年早逝这个情节,陶栀子能感知到比普通人更多的东西。
同样死于疾病,莫扎特留下了脍炙人口的篇章,但是她留下了什么吗?
顶多是……有一个可怜的患者,她叫陶栀子。
不知生于何年何月何日何处,不明姓名,不知卒于多少岁,她年龄成谜,医生通过她的生长情况估测她,卒于二十二岁。
“我想去附近走走。”
晚风从河岸处吹来,她循着风向在陌生的城市找到了河流。
两人并肩,沿着岸边行走,沿途是各具特色主题酒吧,但陶栀子却没了心思。
她不忍看气氛太沉闷,一开口,却又是道谢:
“谢谢你的这份礼物,我第一次走进剧院,第一次坐在独立空间内欣赏音乐剧,第一次穿上黑裙子……”
“别这么客气了,你还记得落幕前他们在唱什么吗?”江述月提了一句。
「人将逃离影子、拒绝宿命、看清自己。」
不知道江述月是否想借《莫扎特》侧面对她说些什么。
“记得的,我心里明白……”
“早些年,我很乐于跟别人分享我全部的故事,但是这次,我不想说了,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陶栀子低下头,看着路灯下的自己的影子,那双漂亮柔软的羊皮单鞋脚感十分舒适,初次穿上也不累脚,尺码也是恰恰好好,只觉得江述月挑得真准。
“人人都可以为自己保留一方天地,我不强求,如果有一天,你想说,也不迟。”
江述月的嗓音在晚风中分外清润,带着某种笃定和坚毅,有抚慰人心的力量。
“我时常觉得,幸运这件事可能是个恒定量,我在用二十多年坏运气换此时此刻,你算是我从小到大遇到的第二个对我很好的人。”
“第一个是一个长辈。”
福利院的方院长,一个散尽家财创办福利院的人,至今还在社会各界奔忙,为有先天疾病的孤儿筹集救助资金。
她胸口的手术痕迹,就是当年接受医疗救助的切口。
有时候对于略显矫情的话反而表达得有些别扭,说完了之后又觉得哪里有问题,但是话的确是说出口了。
“你以后会遇到更多人的。”江述月在一旁对她说道。
她用力咬了一下下唇,摇摇头,固执地否定了江述月的说法,没有进一步做出解释。
“遇到你就够了,我走两步就累的人,没有精力去认识更多了。”
江述月看了一眼河水里流淌的斑驳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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