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给我戴这么高的帽子,说下你的生日愿望吧。”
“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陶栀子停住脚步,含笑看着他。
“就是……你用正常语气叫我一声栀子,这就是我的愿望,你今天已经帮我实现了。”
江述月的神情有些微妙,仿佛陶栀子拎着铁锤真的在坚硬如铁之地凿开了一个缝。
他眉宇间承载着探问:“如果再给你一个愿望,说一个有点难度的愿望。”
陶栀子没有立刻回答,趴在栏杆上动作懒散地想了很久,最终说道:
“那就……让你开心起来吧,够有难度吗?”
她说完便被自己逗笑了,在马路牙子上不顾行人目光里的诧异,笑得前俯后仰,声音带着快意的清透。
笑到一半,空气中传来了一阵馊饭的臭味。
陶栀子一个没留神,险些背过气去,连忙止住笑声,赶紧将口鼻捂住。
循着气味看去,发现马路对面刚好是酒吧后厨,一个衣衫破旧的佝偻老汉正拖着个泔水车收泔水。
酒吧的工作人员捏着鼻子说:“你下次来早点,现在天气热,泔水都捂馊了,难闻得要命,你要是再不能按时到我们就换人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今天在路上骑车摔了一跤,明天我早点来,可千万不能换人啊,这年头糊口不容易。”
老汉沙哑着声音赔礼道歉,佝偻的身子又弯了几分。
这番对话让陶栀子起了恻隐之心,不由得又多看几眼,想着有什么能帮忙的。
树影恰好挡住了老汉的脸,只有空气中的臭味能证明他的真实。
直到,一辆轿车驶过,车灯刚好照亮了老汉的侧脸,一道眼角的伤疤在车灯闪过的瞬间赫然出现,恐怖如斯。
陶栀子和江述月刚抵达马路对面就目睹了这一幕,陶栀子的脸色刷一下白得彻底,脚步仿佛被钢钉钉死在原地。
她死死盯住那老汉的侧脸,想要认清他究竟是不是记忆里那个梦魇的一般的人。
恰好又一辆车驶过,重新照亮了老汉的脸,老汉也恰好转过头,看到了不远处的陶栀子。
他很缓慢地笑了一下,笑容在烫伤的侧脸上,带着多年前的残忍嗜血。
好像下一秒就要用温和的声音对她怜爱又疯狂地说——栀子啊……
陶栀子尘封记忆彻底被唤醒,就是那个人!
那咒语一样的话被她的脑子自动复原出来:“我们的栀子啊,永远不要长大好不好……永远待在爸爸笼子里……”
那双滑腻沾染着血腥的手,从牢笼外伸了进来,在可怖的灯光下,那双手掌纹和指甲都嵌着血与泥混合的污垢,像蟒蛇一样逶迤而来……
像她伸来……
她失控地大叫一声,在那声刺耳的尖叫下,惊惶如藤蔓般疯狂滋长,缠住了她的四肢。
面容被恐惧扭曲得狰狞,痛苦地拽住了自己的头发步步后退。
“你怎么了……”江述月见状,连忙冲陶栀子伸出手,却直接被她用失控的力度直接甩掉。
她疯了一样逃跑,以穿着皮鞋无法抵达的速度不要命地往前跑。
用平生她最大的力气奔跑,裙子也半点困
不住她逃命的脚步。
将那些罪恶,远远甩在了身后。
江述月丝毫没预料到陶栀子的反应会如此过激,又担忧自己追得太紧,她听到脚步声反而更加恐惧。
他只能让陶栀子在自己视线范围内,避免她发生意外。
陶栀子整整跑了两个街区,这在她平时状态下几乎不可能。
只能说人在求生的时候,意志力会战胜一切。
这一次,她的心脏又争气了一次。
她的心脏一共争气过两次,一次是十二年前那场午夜的逃亡,那年她十岁,肩上的伤口留着血赤脚奔跑在陌生街头。
那一次,她离被肢解只有一步之遥。
一次是二十二岁的今日,她又遇到了十二年前相同的人。
眼前经过了一辆城市清洁车,暂时挡住了江述月的视线,待清洁车开口,街道上早已没有陶栀子的踪影。
江述月去到马路对面,上了另一个街区,在巷口附近捡到了陶栀子跑掉的鞋子。
紧接着,他听到黑色巷子内的人喘着气,竭尽全力用吞咽的动作化解紧张,如同劫后余生的鸟,停靠在枝头,隐在黑暗狭窄的巷子里吞吐着恐惧。
江述月倚靠在巷子门口,手里拎着她的鞋,不好贸然打扰她自我调节的空间。
他们之间的直线距离相隔不过两米,却一同呼吸着相似的恐惧。
直到时间足够久,陶栀子的呼吸节奏变得正常,她最终还是缓过来了。
江述月真起身,走到巷子口,站在路灯下,在明处等着她。
“栀子。”
这一次,他唤这名字用尽了耐心。
陶栀如在厚重的黑暗中睁开眼,看向他,那一刻,那声栀子,仿佛完美契合了她的一切想象。
不是隐忍怒火,不是深沉冷硬,而是带着温柔悦耳的语调,像是来接她回家的语气。
猛然间,她刚被安抚好的心脏骤然一紧,有点发麻,麻得发疼。
她不排斥这种奇怪的痛感,但是当她如同渴望新生一样渴望江述月的身影时……
她深知,这下真的病入膏肓了。
陶栀子背靠着墙壁,一点点挪动步子,她才意识到自己的一双鞋早已不知所踪。
低头一看,裙摆处还破了个洞,这比她身上破了个洞还难受。
她从巷子里走出来的时候,赤着脚,脚底粘着黑灰,这让她都险些不忍面对江述月了。
这突如其来的狼狈……
“对不起,我刚才跑的时候摔了一跤,裙子被石头尖勾坏了……”
她慢吞吞地走到江述月面前,迟缓地挪动着脚步,一双清瘦的脚在地上不安地摆弄,像是无处安放一样。
“别管裙子了,摔倒哪里没有,我看看。”
陶栀子无声了向后瑟缩了一下,“蹭破点皮,都没什么感觉,不用看。”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丫,只觉得这幅样子面对他有点怪怪的,说不出的奇怪。
跑掉的鞋被他略微倾身,放在了自己面前。
江述月在自己面前矮下一截,以接近半跪姿势准备帮她先把鞋穿上。
“别,我自己穿。”
她受宠若惊地连忙将脚伸进鞋子,后面是江述月帮她把鞋跟处穿好的。
“还能走吗?”
江述月问道。
陶栀子早已体力不支,任那心脏再怎么表现良好,现在也是彻底透支了,只不过没达到休克的程度而已。
“能走,但是我需要休息一下,跑得太远要走回去可能有点难。”
陶栀子对此感到惭愧,但是她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不会打肿脸充胖子。
她掌握着自己心脏的脾气,半点不敢怠慢。
江述月虽看上无动于衷,却背对着她略微矮下了身体。
“我背你过去。”
原以为陶栀子又跟之前似的客套,说一堆疏远的场面话。
谁知,他肩上一沉,后背处传来了另一个人的体温。
她轻快地说:“那感情好,我就不跟你假客气了。”
江述月闻言,嘴角上牵了一个极小的弧度,用手勾住她的膝弯,轻而易举地站起身。
身上的人背起来几乎没有常人的重量,像是怕自己掉下去似的,两条手臂紧紧缚在她的肩头。
陶栀子原本还担心江述月可能背不动自己,谁知他似乎比自己想象中更有力量。
那肩胛骨处隔着一层衣料可以隐隐感觉出肌肉的线条,应当是有规律的健身习惯的。
“你的每件衬衫穿在你身上都好看。”
刚走没几步,背上的陶栀子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她搜肠刮肚想说上几句溢美之词,最终没有找到更复杂的形容,只能质朴地说道:
“衬衫料子很好,很有质感,走线流畅,很衬身材,重点是你的脸好看。”
江述月对她的彩虹屁不为所动,说道:“你即便不夸,我也会背你的。”
陶栀子否定道:“我可没在恭维你,我说的都是事实。”
江述月沉默了好一阵,才牵引着自己的好奇心走了出来:“你刚才是看到了什么人吗?”
陶栀子思忖着该如何回答,轻轻说了一声:“嗯……但是我不想让我们宝贵的对话时间被其他事情占据,不过可以告诉你的是……”
“如果有一天你知道我和他的过节,你一定会认为我很有勇气。”
她想到自己十岁那年经历,几乎如同身陷地狱,但是那件事带给她的勇气,却仍然在今天还在支配着她的行为。
良久,江述月沉声说:“你本来就很有勇气。”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小时候我一直想要有个哥哥,最好是个有才华的哥哥,像你一样,可以告诉我很多事情,会关心我……”
“感觉当你的家人应该还挺幸福的。”
“假设我现在死了马上可以去排队投胎,等你过几年结婚生孩子之后,说不定我就转世当你的女儿了……”
她这句话看似像一个脑洞,但是安静的时候,她由衷认为这个主意不错。
“你人也聪明,长得好看,肯定能给我一份很棒的基因,到时候你找一个和你差不多的另一半,那我就能继承绝佳的基因。”
“再说傻话就下来自己走。”
江述月沉声说了一句,果真奏效了。
陶栀子连忙闭上嘴,侧着头靠在他后脖处。
她感受到他后背的温度,却贪心地想象他的怀抱是什么温度,一定带着他平日里的香水味,冷冽的,干净的,让人难忘的。
像极了他本人的气质,是檐上霜。
有时她面对江述月的时候,不知自己的疾病是不是加重了,有短暂呼吸不上来的心悸感。
偶尔躺在床上,脑海中浮现他专注看书的侧脸,就只觉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抓握了一下,那感觉,不像犯病,却比犯病更让她孤枕难眠。
她后来,快抵达停车场的时候,鼓足了勇气问他:“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你说。”江述月很好脾气地说道。
“我三个月租期满的时候,临别前,你能不能给我一个象征友谊的拥抱。”
“从来没有人给过我拥抱……”
也许等上一生应该能等到一次。
可惜她时日无多……
只能靠自己争取,有勇气的人先享受世界。
有勇气的陶栀子先享受江述月的怀抱。
“好,下次麻烦提点有难度的请求。”他脚步恰好顿住,不假思索就答应了,听起来不像是怜悯。
停车场到了,江述月将她很轻地放了下来。
本来帮她打开后座方便她休息的,谁知她却像泥鳅一样将后座车门重新关上,直接坐到了前座。
“坐这里方便陪你聊天。”
她眨着诚实的双眼,在江述月淡然的神情下自己拉上了安全带,关上了车门。
江述月并没有直接去驾驶室,而是去从后备箱里面拿出一个医药箱,重新打开了副驾驶的门,帮她解开安全带。
原以为她听到处理伤口这件事会脸色突变,但她的态度却一如往常。
陶栀子坐在副
驾驶上,将双腿缓缓伸出。
在光下,江述月才发现她小腿处蹭破了很大一块,而且还在往外渗着血。
“我帮你清理下伤口,可能有点疼。”
江述月倒是对伤口处理这一套流程极为熟悉,动作熟练又沉着,与常人在面对伤口时有很大分别。
陶栀子在整个处理伤口的过程中一声不吭,似乎也觉得稀松平常。
江述月为她涂抹了药品后,用纱布带着微压,帮她小腿缠好,又清理了一些其他部位的小伤口。
有很短暂的一瞬,陶栀子看到他面容愣愣地想,怎么不多来几处伤口呢。
成为伤员,就能坦荡荡地得到他所有的耐心和好脾气。
将伤口处理完毕之后,他隐隐发现她的腿上有一些旧伤,不算缝针的旧伤,但应该是被人用工具打过。
那些小伤不仔细看就看不见,因为却重重叠叠,留下了痕迹。
“谢谢你。”
陶栀子立刻将双腿收了回来,重新关上了车门。
一回头,她亲眼看到江述月将自己之前送他的迷你面包挂件挂在了后视镜上。
尽管这能看出他充分尊重自己的礼物,但是……
“这跟你的车内饰好像不是很搭。”
她不由得提醒道,总觉得江述月的车内饰低调简约带着华丽,挂这么个小面包确实不搭。
“我觉得挺好的。”他的手微微一松,迷你面包被挂了上去。
一切又雨过天晴,好像之前在大街上惊恐尖叫不要命地撒丫子狂奔的另有其人。
回去的路上,陶栀子心情很好地哼起了小曲,江述月趁着等红绿灯的空挡放了点音乐。
沿途的空气带着凉爽,陶栀子听着歌,右手在车窗旁托着下巴,看着林城的夜景。
“你处理伤口那么专业,还带我第一次看到林城的夜景。”
她开着车窗,吹着户外的风,大声地说着话,又忍不住想夸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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