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去一身后,她赤脚踩在地砖上,每一步都格外自由。
听说灵魂出窍的感觉比现在还要自由很多。
她趴在浴缸边上,调整好水温,特意让水温偏高一些,这样水汽就会铺满整个浴室,白雾缭绕,让一切都变得朦胧的起来。
她之前在路过一家手工香氛店的时候买了一块自制的泡浴球,玉兰茉莉香,里面嵌了些经过处理的白玫瑰花瓣。
拆开包装,将起扔进放满水的浴缸。
“扑通”一声,声音甚至有些可爱,顷刻间浴球在水中开始融化,发出泡腾片一样的声音,里面的花瓣也随之均匀地浮在了水面上。
她将右手的沉香木褪去,安放在干燥处,全身上下,就戴着左手上的免救手环走进了浴缸。
水声哗啦,在水蒸气饱和的空间内,她很难去分别那缕浴球散发的幽香。
从前泡澡和游泳都是她的禁忌,如今她在短短半个月内两样的都干了,且心里毫无惧怕。
她怕了二十多年,却是从放弃治疗后开始,才开始体验到寻常生活的快乐。
去公园喂猫,跟邻里打招呼,去闻咖啡豆,吃各种大排档。
水面逐渐上升,蔓延到她的胸口处,
却始终挡不住她胸口的手术疤痕,那疤痕经年累月,还是格外明显,在她格外纤瘦的身体上,反而显得有点凹凸不平。
疤痕边缘已经渐渐被淡化,看不出当年缝合的痕迹。
她从浴缸中伸手,仔细地用指腹摩挲着这道疤痕,目光有些呆滞。
也不知道那场手术无形中到底为她延续了多少年生命。
她明明在想着自己的事情,可是脑海中画面一转,却又想到了絮语。
他们几年未见,她永远只记得絮语的微信头像是一只在夜空下站在阳台栏杆上的黑猫,仰头看着月牙,通体黑色,只有眼珠像是撒了碎金的玻璃球。
絮语的每次公开亮相都经过了长时间的化妆和包装,令他在静止情况下看不出半点病态。
他在半年前给自己发的消息是:
「栀子,我没日没夜地写歌,但是我仍旧担心,我人没了,歌没写完。」
她的回复是:
「尽可能多写,有多少写多少,但是别太累着自己。」
絮语说:
「我脑子里每天都在不断产生新的灵感,但是哪怕拼命写也写不完,算了,我觉得人生有一点留白好像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有值得高兴的一点,人们听到我的歌,就能想起我。」
如今,絮语去世了,不知道他究竟将自己心中的歌写了多少。
那时候陶栀子第一次开始有关于死后的思考,那就是死后有谁能记住自己。
她相信是有的,但是她觉得自己心里还是有隐隐的不甘,好像总想再做点什么,又无从下手。
她和絮语都是迷茫的孩子,不知如何去接纳有限的人生,不知如何去面对生命的每个终点。
但是她很幸运,她遇到了江述月,给了她很多极致的体验,那份难以捕捉的温暖哪怕只是漏下片缕,都够她开心很久。
陶栀子靠在浴缸边,闭上眼睛,眼前仿佛有一团云,思绪跟随这这片云,越飘越远。
她曾经和絮语猜测过,人死后灵魂有可能是全知的,那先死去的那个人应该去利用自己的全知给活下来的那个人传递一些启示。
絮语刚去世不久,如果灵魂尚在人间,有没有可能给她一些提示。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泡在温热的水里,让自己的心渐渐安静下来,试图按照约定去感知一些什么。
水雾升腾,温暖将她包围着,让她在短暂的此刻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安宁。
水面的浮花在微波中缓缓飘荡,某些人生中的一些片段浮现在脑海中,忽明忽暗。
瞳孔在白色的雾气中如同被风吹得火光微弱的灯笼,摇摇欲坠,一点点变暗。
她的气息逐渐弱了下去……
她对近在咫尺的死亡仿佛一无所知,直到刹那间,在深处辽远的心之旷野中,她听到了那熟悉的脚步声,浴室的门被轻轻扣响。
隐约传来了江述月的声音,显得像清凉的夏夜一样安宁:
“栀子,你还好吗?”
站在旷野中的她,猛然停住了脚步,回头的瞬间,她被猛然拉回了现实。
水已经有些变凉,她从浴缸中惊醒,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用双手用力扶着浴缸的边缘,拼命强迫自己站起。
她才发现自己刚才一度迷恋着那份悄无声息的舒服,哪怕就此沉沦并无法醒来也无怨无悔。
但是此刻,她很是后怕,直觉告诉她自己离死神只有一步之遥,只要她停止挣扎,她就会舒舒服服地死去。
絮语最终是没能出现在她的梦境里,也许今夜有太多人想要梦到他,他分身乏术。
毕竟,这世界上有很多人喜爱他,远比他想象中还要喜爱。
身体的力气因为长时间浸泡而被抽干,从水中将身体抬起这个过程变得艰难很多。
她亲眼看到自己左手腕上摇晃钛钢圆片,还有上面的免救标志,明晃晃的,足以让任何一个急救人员识别。
但是她觉得自己还需要再做点什么,
至少不能死在江述月的浴缸里,这样收尸的时候也不够体面,往后江述月的这院子怕是风水有影响。
挣扎了几下,起不来,她索性直接拔掉了下水口,等水面下降一些后,才一鼓作气,攀着浴缸边缘爬了出来。
踉踉跄跄,狼狈不堪,像是案板上垂死挣扎的河鱼一样。
她用膝盖支着自己,扶着浴缸边缘才慢慢站起来。
就这样死去,绝非她所愿,但是活着至少还能有一张解释的嘴。
她不仅可以为自己解释,也可以为絮语解释,为小鱼解释,为不会说话的先知解释……
咬咬牙,她彻底站起,有些脱力,但是好在慢慢在恢复,拿毛巾擦拭干净,又在原地缓和了好一阵,直到一切都恢复正常,才披上浴袍打开门走了出去。
刚一抬头,江述月恰好站在门口,极为安静,眼神中略微忧虑,还有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
原本擦拭着湿发的动作微微一顿,她面无表情地看了江述月一眼,缓缓走上前,走到他跟前。
低头打量着他今日的装束,毫无预兆地将头抵在他的肩头。
“怎么了?”他察觉到陶栀子今日的情绪带着一样,喉结略微动了动,声音宁静而轻柔,低声问道。
“没怎么,泡澡泡脱力了。”陶栀子保持着姿势,埋着头说道,声音是疲惫却坦然的模样。
江述月没有说话,只是接过她的毛巾,顺手帮她擦了擦正在滴水头发。
两人之间的静默并不显得尴尬,反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陪伴。
如果是往常,江述月的这个举动会让她开心很久,但是今天却格外沉默。
她抬起手,轻轻搂着江述月的腰,却发现他今天没有任何闪躲,被自己结结实实地抱住。
心情低落地同时,她一时哑然,闷闷地说道:“你今天怎么不躲了?”
“因为你需要。”
江述月的回答令她心头一暖,不由得又将手臂收紧了几分。
“反正你被我占很多便宜了,也不差这一次两次的。”
陶栀子用罕见的低沉语气缓缓说着这话,夹杂着一点难以琢磨的委屈感。
“我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要死了。”
“但是最后那一刻,我回头了……我有很多对你的,未竟的告白……”
忽然间,情绪莫名如潮水般涌来,迟来的悲伤加倍侵袭着她。
令她眼眶一热,忍了好几次,手指用力攥着他的衬衫,攥到颤抖,攥到战栗。
忍哭,比忍痛还要难上万倍。
她咬紧牙关,紧闭双眼,用力强忍着。
倏而,一双手臂终于环住了她,她呆愣那一瞬,泪水已经趁机涌出,转瞬便泪流满面了。
第55章 药 如果死亡是人类共同的终点,那我们……
“时间还长, 有什么话可以慢慢跟我说。”
江述月察觉到她的异样,不知是出于真心还是想善意地安慰她,竟然一反常态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陶栀子耳边有些轰鸣, 像是空濛海上渔船返航的声响,伴随着清晨海鸥的叫声, 扑打着铅灰色的翅膀,在朝阳下起起伏伏。
都是来自那些最斑驳的幼年记忆。
多种杂音交织下, 她还是听到了江述月的回答。
只不过已经辨不清他语气中的成分, 嗓音听起来有点像微醺的质感,低沉如药瓶里的一汪水,配方是“忘忧”。
让人啜饮后安眠,又遗忘。
她浑身肌肉紧绷,即便已经流泪, 她也要拼命克制。
因为她害怕过大的情绪上涌, 会直接令她那根紧绷的生命琴弦断裂。
说来讽刺,一个戴上了免救手环的人, 竟然还这么惜命。
在这个燥热的夏日,悲伤变得跟被加热的空气一样浓郁。
眼前湿气流转, 睁眼便是蒸腾的苍白雾气, 即便是泪水早已像泄洪般找到了出口,但是她仍然握紧双拳, 紧攥着江述月的衬衫。
她试图开口,却发现发声已经是如此艰难, 如同一块巨石压在胸口, 让她喘不过气。
那种熟悉的溺水的感觉又来了,漫无边际的潮水钻进她的口鼻和心肺,让她每一口呼吸都只有水。
是种触不到空气的绝望感。
她半张着口, 如同不会言语的哑巴一样,只是头抵在他的肩头,垂着头对着地面的方向艰难喘气。
江述月眼神晦暗地垂下,即便将她拥入怀里,但是不借助专业设备,也不凑近她的心脏,他永远不能知道陶栀子的身体正做着怎样抵抗。
但是他感受到那极端的紧绷,意志力和生理正在陶栀子的体内天人交战。
他当下立刻做出了决断,用耐心又温柔的声线在陶栀子的耳边轻缓说:“栀子,先放松,别紧张……”
如果他顺着陶栀子的话去说,她的情绪反而会更加激动,反而用声音先让她平复一下才是最保险的举措。
陶栀子双腿已经开始因为体力不支而打颤,身子不受控地往下滑了几分,被江述月及时揽住,将她稳稳摁在怀里。
江述月单手打开了陶栀子房门,将她置于床上,直到此时她才泄力松开紧攥他衬衫的手。
直起身的瞬间,江述月终于看见了从他身上分离后的陶栀子,嘴唇和眼眶都是骇人的青紫。
她枕在自己枕头上,在痛苦中侧躺着,弓着身子,呼吸沉重,还不忘抬手用手掌挡住自己那张一反常态的脸。
她近段时间幸运的是,每次病发都能刚好错开江述月在时间,加上她用化妆品精心修饰过自己,似的面色不会如今天一样明显。
感觉自己如同婴儿降世一样毫无遮掩了。
“述月……你……先出去。”
这是她费尽几乎全部的力气说出了一句话,气息严重不足,像是一个在雪地里被冻僵的人,死神已经迫近了。
陶栀子捂着脸,觉得死神的模样反而没她现在这么可怕,她比死神更有死气。
连指甲的甲床都青紫得发着黑,像吃人的恶鬼。
“药在哪里?”
江述月没有理会她的上一句话,而是开门见山地问道,声音不自觉中带上几缕凛然。
“……你怎么知道……”
她心虚地微愣了一下,露出自己红得快要滴血的眼,隔着手指的缝隙,有些惊慌地看向江述月。
“药在哪里?”
江述月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加重,冷清的脸上在这样严肃的语气下带上了些许厉色,像一个对待犯错孩子的家长。
陶栀子艰难地吞咽着,身体的感觉告诉她自己已经快要忍到头了,颤抖着手微微指向了抽屉。
她甚至没有说应该要吃哪个药,只短短一瞬,江述月便已经将正确的药送到。
她服药之后,江述月用杯子将她双腿垫高,增加静脉回流。
一转眼,她已经瞥见江述月已经拿出手机准备拨打急救电话。
她连忙伸手拽住他的衣摆,因为手指没有充足的力气,便只能在食指上饶了一圈,用手臂下坠的重量艰难地引起了他的注意。
她轻轻摇头,但是一时间还无法利落说话,不过等药效上来她就缓过来了。
嗓子如同得救般可以缓慢而清晰地发出声音。
“别打急救……”
江述月看向她,面露惶惑,手中的动作迟疑了一瞬,但是陶栀子又将那衣摆饶了手指一圈,用更大的力度提醒他。
“别打急救!”
她收起了眼中最后一缕脆弱,声音发虚但是语气却前所未有地坚定,像是张开了反抗的獠牙,随时能将人撕碎了一样。
夏天最后的夜晚,仿佛要被这双发红的眼给烧成灰烬了。
江述月低头,才看见一个和以往不一样的陶栀子。
她执拗,甚至执拗到偏执的程度,那瘦弱的身体里,是满身的反骨,还有极大的无畏。
江述月没有再试图去违背她,抬手握住她的手,一个小小的、指节发白的拳头,却用着最大的力气将他的衣摆饶了两圈。
一截细细的食指,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绞断了一样。
没人不为这种坚定的动容的。
他最终放下了手机,将其锁屏重新放到一遍,缓缓在她床边蹲下了身躯,让视线来到和她一眼的高度。
之前狂风骤雨好像顷刻间变成了和风细雨,清凉又静谧。
江述月眼中暮色朦胧,清晰的声音如同月光流泄,分外祥和。
45/103 首页 上一页 43 44 45 46 47 4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