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他凝视着陶栀子的眼睛。
这一刻,他们好像都不愿意让步。
那些往日温和,都像是纯白的假象一样,真实他们,身上都带着自己的秘密,那些秘密最终变成了眼神里的尖刺。
静流之舟下,狂潮涌动,今夜无人让步。
陶栀子见状,微微松开手,第一次看见江述月身上的衬衫有好几处褶皱,都是自己所为。
她有些惭愧地收回视线,也试图用愧疚遮掩这个问题的答案。
很久以后,她的心脏彻底平复下来,余光瞧见身旁的江述月。
用自己仍旧苍白的手,将他的手腕轻轻握住,然后将脸凑上前,用脸颊蹭着他的手,放软了语气。
“别问了,我们好好的,等租期一满我就离开。”
这句“离开”,好像在此情此景下,带着强烈的双关的意味。
“离开?去哪里?”
江述月的声音比以往丧失了一些温度,却让她反而觉得更真实。
有情绪,有惶惑,有怒意,有温情……这才是一个真实的人。
“还能去哪里?去人生的下一站,去旅行。”
陶栀子仿佛被他生硬的问话逗笑了,轻声回答着他。
“你的身体状态,一个人去旅行,相当于玩命。”
此情此景下,江述月的声音也有些不够沉稳了,但是说话的内容却是全然客观的。
“所以我带着药去,如果真就死在哪里了,反正也无牵无挂,最好是死在依山傍水的地方,景色好。”
陶栀子抓着他的手,发现他的手竟然可以覆盖着自己脸颊,也不知应该说是自己脸比较小,还是他的手比较大了。
这种神奇的契合也让她同样将笑容漫散开来,如酒盏中甘酿,窖陈得恰到好处,少一分显青涩,多一分显厚重。
“你居然可以把死字说得这么轻松吗?”
但是下一秒,不知江述月想到了什么,眼神便彻底凝住,说话间染上了异样。
“每个人都拥有对死亡进行解释的权力,于我而言,没那么可怕,死是解脱,我不再被禁锢在医院里,早逝也意味着我不用承受衰老。”
她的呼吸并没有因为这句解释而彻底平复下来,而是保持着叙述的状态。
好像是一句没有说完的解释,只不过她言尽于此,不再过多解释。
“那牵挂你的人呢?你的家人,你的朋友……”
江述月难得跟她用如此温情的语气说上这么多。
陶栀子怔怔地看着他,扬起嘴角,像是了然一样。
和她预想的一样,她不愿意让江述月发现自己的病也是这个原因,因为她知道这场病会像游戏外挂一样,让她拥有足够多想要的东西。
人心在生命垂危的人面前,是最容易被攫取的。
她觉得自己还是胜之不武,哪怕就此得到江述月的垂怜,也说明自己作弊了。
她想了一阵,试图让自己语气听起来毫无悲情可言。
“我没有家人,至于朋友……我的朋友们一直都在相继去世,呐,有一个朋友就是絮语,你大概也不关注娱乐圈的消息,絮语今天凌晨去世的,我从微博热搜才知道他的死讯的。”
他顿时明白,为什么今天午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陶栀子都处于一种怎样的乌云密布中。
上一个小时吃到梦寐以求的白雪丸子,下一个小时将面临发小的死讯,这种起起落落悲喜反转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
在江述月罕见的悲切目光里,陶栀子却无所谓地笑了笑,说道:
“大家都很唏嘘,觉得很可惜,但是絮语本人未必觉得,我们都只是踏上每个人一生中都必须走上的路而已,有的人早,有的人晚。”
“如果死亡是人类共同的终点,那我们终会在另一
个世界相逢。”
第56章 幼年记忆 可我的爱,没有期限。
陶栀子的话音落下, 室内陷入了沉寂。
并没有开灯的情况下,光线只能借助室外走廊的灯光,忽闻很小的一个响动, 如同卡扣的响声,陶栀子床头的小夜灯被江述月抬手打开了。
旋钮调光, 从暗到亮,给足了双眼适应的余地。
那好看的指节从旋钮处微微松开, 他的声音才细细传来, “我不相信什么死后相逢。”
陶栀子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张口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嘴边没有内容。
“罢了,不相信就不相信吧。”
她摆摆手,无所谓地笑了笑,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这么开心。
“我信当下, 信未来,唯独不信死后, 因为死后世界,永远都是猜想。”
江述月定定地看向陶栀子, 将自己剩下的话说完:“你当下不是去想死后如何, 而是积极治疗。 ”
当江述月这样严谨的态度跟自己说话时,陶栀子反而不自在了, 她赶紧半真心半开玩笑地说:“我的当下是主要是关于你的。”
江述月一时间没有说话,握着她的手, 像是在揣摩陶栀子这句话后面隐藏的关于治病的态度。
“述月, 你知道离群的小鸭子吗?小鸭子总是跟在母鸭子的后面排排站,有的小鸭子没跟上步伐,走散了, 它就会下意识跟着自己遇到庞然大物,将它当做母鸭子。”
“我就像一个离群的鸭子,你给我补全了心中的缺憾,我就像小鸭子一样,跟在你的身后。”
“要说这么多么感人的依赖么,也不尽然,大概是一种本能,离群鸭子的本能。”
她将江述月的手加重力道握了握,看着他的眼睛说道:“述月,我很感激你的。”
以往,江述月总是不喜欢她说感谢的,今日却没有那么快地做出反应,因为这句话,是被她的心涤荡过的,澄澈如世间的千百种浪漫至极的初遇一样。
对视之间,他们的命运原本分临于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却在一次深呼吸的时间尺度里,通过目光交汇在一起。
如果他知道那个陶栀子生活过的世界,一定会惊叹。
于是他真就这么问了,礼貌地、真诚地、字句斟酌又饱含思量……
“你这些年……是如何成长的?”
在没有家人的情况下。
当江述月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陶栀子有些欣慰地笑了笑,至少说明他真的很聪明,知道关于治疗的话题并没有得到配合后,就转向了同样重要的另外一边。
陶栀子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那些被她刻意弱化的往昔,如今好像在他如此真诚的询问下,好像终于可以拂开尘埃,重见天日。
“你很好奇吗?”她忽然凑近了几分,嘴角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就像她总是喜欢为自己戴上游戏人间的面具一样。
原以为江述月会像以前一样,直接掠过这个问题,漠然起身。
谁知这次,那双深邃的琥珀色眸子看向她,泛着暗光的眼神中多了深色,如同隔着一杯葡萄酒一样。
有阻隔的眼神,却直击灵魂。
她曾经像是一棵枯萎的葡萄藤,散发着腐朽的味道,一朝被闪电击中,在黑暗理性的森林中,滋生出了重生的味道。
在床头灯的灯光下,她半仰地躺着,垂下眼帘注视着江述月的眼睛,从心中生出某些丰沛的情感,从声带处流淌出来。
“你的眼睛真好看,我想拥有一双你这样的眼睛。”
她看着这双眼,逐渐出神。
准备地说,是想要一双泰然面对天地的眼,无论何时都永远从容永远优雅的眼。
他抬手,手指轻轻掠过她的额头,温暖的指腹从她的眉毛上方拂过,像是帮她抹去什么似,有关照的意味。
“如果可行,都给你。”江述月看向她。
一时间,她一肚子玩笑话忽然间在这句话面前失去了趣味。
今晚的江述月,声音格外低柔。
可她分明没有在那双眼中瞧见怜悯,怜悯是她最惧怕的东西。
幸好……
陶栀子别过头,不敢再去和江述月对视。
都给她,她反而不敢要了。
她令自己心重新静了下来,再次回头时,好整以暇地说道:
“我应该从哪里跟你讲起呢,这是一些寻常的故事,和我同样命运的孩子,在这世上有无数人。”
“我早已不记得我的亲生父母的模样,我偶尔能捕捉到的一些幼年片段,只有茫茫大海,不是度假村的湛蓝大海,而是停满渔船码头,视线内都是灰白一片,海水看上去并不澄澈,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海腥味,夹杂着臭鱼烂虾的气味。”
“那气味,闻久了会让人嗅觉麻木。”
“我大约猜想自己是出生在海边小渔村的,但是我却在内陆的福利院长大,这说明什么……说明我的父母为了彻底丢掉我真是煞费苦心,不惜从海边坐长途车到了内陆,就只是为了将我丢下。”
“很多人在好奇为什么我会确信自己是被扔掉的,而不是旅行途中被拐子绑走的,因为我有关于那个所谓的亲生父亲最后的记忆。”
“他的面容在我的脑海中已经完全浮现不出来了,但是那天他貌似给我买了最大的糖画,带我去了游乐场,帮我买了幼儿蹦床的票,我在充气蹦床上玩了一整个午后,直到深夜,我才发现根本没人来接我。”
“我记不清那晚我遇到的所有人,包括那个蹦床也只记得是红色的。”
“后来的事情是其他人告诉我的,我被送到了警察局,后来辗转了好几个福利机构,才最终进入安州的儿童之家。”
她就像一个被涂抹了各种颜料的气球,用一种事不关己的语气,去讲述着自己幼年,如同将身上的颜料一点点洗濯干净,总算能让人看到几分她最原始的模样。
幼年记忆,说不上不堪,她也没有去放大苦难,而只是当做寻常而已。
一个成长轨迹和寻常孩子截然不同的陶栀子,又如何要求她自信又心安理得地面对他人善意。
那些挂在嘴边的“对不起”“谢谢”,才是她从小到大靠自己探寻出一条道路。
她瞧见江述月的眼中,多了几分隐忍的悲切,他有着很强的操纵情绪的能力,才能滴水不漏地将那些不该出现同情收得很多,可语气仍然多了几分怜惜。
在江述月的声线里,极少夹杂了过多的情愫,可就是这不偏不倚多出来的情愫,才让她的心脏接受到什么讯号,像是被烈日加热了一样,很暖,暖得甚至发烫。
“你的名字,是你的本名吗?”
这么寻常的问话,让她脸颊有些发烫,让她的心思看上去十分可疑,可她分明没有动什么念头。
“……不是,我不记得自己的姓名,可能他们压根没打算给我取什么名字,福利院院长的丈夫姓陶,这是他们给我的名字。”
她从失措中回过神,感觉自己手心有些濡湿,可她分明没在紧张。
“你还有过其他名字吗?”
江述月余光注意她一些不自在的小动作,顿了顿,才柔声问道。
“有过……”陶栀子心跳稍缓,才将声音放得极低,好像在思索如何用语气来美化记忆。
“我被人领养过,但是我自己逃跑了,所以名字又改回来了,后来……也就沿用这个名字。”
说到一半的时候,她明显停顿了一下,像是刻意隐藏掉了什么信息。
“逃跑……是因为虐待吗?”
江述月尽量让自己语气显得寻常,但是又抱以礼貌的探寻,收起了平日里的锋芒。
但就在此刻,陶栀子忡怔地望着他,好像自己
心里之前的猜想得到证实。
原以为她已经隐藏得天衣无缝,但是他还是敏锐地抓住了很多细节。
“你应该……没调查过我吧?”她有些谨慎地问道。
“没有。”他的语气是笃定的。
尽管她知道不知道江述月的具体来历,但是很多事情,如果有心调查,压根是瞒不住的。
不过江述月的光明磊落,她一点都不怀疑。
听到否定的回答,陶栀子心里松了口气,这才缓慢地解释道:“虐待是原因之一,不过结果就是,我离开福利院的时候,是无人领养的状态,这反倒自由。”
她提及自由的时候朝气蓬勃,只是语气的结尾处,还是染上了叹息。
“所以这里……就是虐待的痕迹。”
江述月抬起手,精准无误地指向了她的左肩,衣服遮挡下的伤疤的位置。
陶栀子了然地笑了笑,有些意外地说道:“你居然还记得这个。”
原来他并非对一切都视而不见,他记住了很多事情,并且在她讲述的过程中,一步步复原她,将那些他注意到的细节谜团,一层层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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