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这么多小伙伴都是为你而来的,他们都陪你一起玩好不好?】
【你讨厌他们当中的谁,我们就一起把他解剖了,是不是很有意思?】
那只手,因为挥拳头打人的时候,打到了牙齿,被磕出了伤口,那双手亲手将杀猪刀磨得锋利,又像切豆腐一样将人割喉,为了避免鲜血迸溅而将头颅按入水缸中,直到那身体踌躇停止,被染红的水漫了出来,他才满意地松开……
只要这魔鬼般的声音响起,很有可能是她精神失常的瞬间。
她拼命告诉自己一定要稳住,哪怕立刻病发而亡也决不能在此刻进行。
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地面上一样,光天化日之下,周围有无数目击者,她却还是惧怕不止。
“栀子……”陈友维破损的声音响起,用十二年前第一次将她接回家的慈祥温和的语气唤道。
无数的蚂蚁好像循着声音向她爬来,在她的后背上、腿上、脚背上密密麻麻地爬着。
她梗着脖子,身形像是被冻结实了一样,步履维艰。
如同一个生锈机器人,她苍白着脸,不熟练地转动自己的身体,好像每一寸都有铁锈在掉落一样。
她看向了十二年后的陈友维,这是多年后他们之间真正意义上的对视。
她之前观察了他很久,早已对这张脸失去了当年的恐惧,但是她如今却对上一双分外慈爱的眼,仿佛十二年的那个杀人魔和他早已撇清了关系。
这样的慈眉善目,难怪啊,众人都被他骗了,像是被蛊惑的机器一样,看向陈友维的时候就自动露出了微笑。
“还认识我吗?我是爸爸啊……”
陈友维站在人群的簇拥中,他的身后是庄严的教堂,顶端的十字架在阴天被遮蔽了光亮。
他身后的人闻言,纷纷微笑地看着她,冲她递来无数慈爱的笑。
原本死死拽住她衣袖的手,却忽然一松,让她重获自由。
女人表情有些不自然,干笑道:“她竟然是陈先生的女儿吗?”
陈友维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宁静一笑,“是啊,虽然只是收养关系,不过,即便没有血缘关系,但是这些年我仍然将她当做我唯一的女儿。”
“陈先生真是宅心仁厚,无私地关心每一个人,真是我们的榜样。”
“对啊,像陈先生这样,既没有血缘关系却视如己出的,简直是大爱无疆,这才是真正的基督徒精神啊!”
“这样的善心和耐心,真的让人不得不敬佩,难怪陈先生在我们心中有这么高的威望。”
……
这世界究竟是怎么了,陈友维随口的一句话,就会迎来赞许一片,众人纷纷用书面语表达着对陈友维的赞许。
陶栀子想过无数种他们相见的方式,势必带着血雨腥风。
但是这种情况是她从未预料到的。
众人像是喝了假酒一样赞同着陈友维,在陶栀子眼中就如同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样。
陶栀子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问道:“你要不要跟大家解释下你之前的十二年去了哪里?”
陈友维气定神闲,表情丝毫未变,倒是人群中有个三十出头的男人抢先说道:
“陈先生可是深入西北山区,散尽家财建了希望小学,我们和他一起在山村支教,教山村里的孩子读书写字……”
陶栀子眉头一蹙,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眼神悚然一惊,错愕地看向众人,彼时又是赞扬声一片。
陈友维似乎对众人的赞叹习以为常,看向那位母亲,语气带着一种平和耐心的劝解:
“作为家长,我们有责任教导孩子如何用尊重和善意对待他人,特别是那些处于弱势的人。圣经告诉我们,‘你们愿意别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路加福音 6:31)。尊重和怜悯是我们每个人都应具备的品德。希望您的孩子可以从这件事中学到,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应该充满温暖,而不是嘲笑和伤害。”
女人脸颊一红,连忙羞愧地垂下头,说道:“陈先生说得是。”
他微微颔首,严重含着温柔的笑着看向周围的人:“有时我们的确会因为不公而感到愤怒,但圣经上说,‘不可含怒到日落’(以弗所书 4:26),我们此时聚集在教堂,是为了寻求心灵的安宁和上帝的引导,更应该怀着一颗宽恕和理解的心来面对这件事,不再让仇恨和冲突继续扩展,而是让爱与善意在我们中间流淌。”
“陈先生说得太好了。”
“这才是大善之人。”
“能够教导我们用宽容之心化解冲突,您这份心意是我们都应该学习的。”
……
在又一片赞叹声中,陶栀子在心里摇头。
疯了,彻底疯了。
记忆就是这么被篡改的,为什么没有发生的事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众人对他的崇拜近乎盲目。
她攥紧了拳头,咬了咬牙,嘲讽地看着陈友维:“是吗?现在居然还成大善人了,来林城过这种日子不会就为了洗白自己吧。”
一时间,陈友维脸上露出了惭愧之色,遗憾地摇摇头,“对不起栀子,这些年疏于对你照顾,你埋怨我是应该的。”
众人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纷纷劝慰道:“陈先生不必烦忧,你做得很好了。”
陶栀子知道面前的形势对她是不利的,如果多说什么就会被人直接扣一个任性的帽子,到时候她的话更无人相信。
“好啊,但是你自己是什么人,你可比我清楚。”
陶栀子阴沉着脸,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就在众人还在思考这句话的深刻含义的时候。
陈友维忽然悲伤之色浮于脸上,抬手从怀里擦擦眼角的泪,近乎哀求地看着她:
“栀子,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想搭理爸爸吗?”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没你这种伪善的爹。”
她抛下这句话后,抬手躲过了陈友维伸过来的手,转身去路边打了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坐上车后座的那一刻,她摊开双手,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地看向身后,好像从这一刻起,她的人生又开始失控了。
后视镜里,陈友维掩面哭泣,众人在安慰他。
直到很久之后,无人注意的间隙里,他从手帕中微微抬起眼,看向了出租车后视镜的方向。
第92章 补全 “没什么,我只是想你了。”……
明明知道这么远的距离陈友维不可能看到自己, 可她还是将头深深藏在了座椅靠背后。
这一路上她都心神不宁,直到她想拿出手机给江述月发点什么的时候,才发现江述月早已回了自己的信息。
她之前说的是:「这庭院给我的感觉, 很像你。」
江述月回的是:「我竟然像庭院……」
他从不发任何表情包,不熟悉他的人会觉得他十分严肃, 但是陶栀子却可以轻易脑补出他当时寡淡又温雅的神情。
就好像身后有魔鬼在追赶她的灵魂,没有任何前兆地, 她只在极度的惊魂未定中, 手指在手机上输入:「我现在回去了,想早点见到你。」
江述月那边似乎愣了一瞬,显示好几次“对方正在输入”,但最终发出来的只有一个字:
「好。」
这就足够了……
那一刻,陶栀子才浑身瘫软在车座上, 双眼才开始重新观察窗外的风景。
车子抵达七号公馆正门的时候, 司机询问是否要开进去。
陶栀子看到正门外的那个侧脸,便飞快地说:“不用了, 谢谢师傅。”
司机最终将出租车停在了正门前,陶栀子着急忙慌地跳下车。
站在门口等待的江述月, 刚听到车门的声音, 正欲抬头,一个身影便已经不由分说地撞进了他怀里, 力度不大。
他极快适应了怀里多出来的人,正如同两个月前的午后, 他学会适应无人造访的藏书阁, 多出一双求知而好奇的双眼。
他觉察到,她单薄的卫衣下还携带着料峭的寒风。
陶栀子将头深深埋进他柔软的羊绒上衣中,去尽力感知他身上的体温和淡淡的考究的香味。
她没想到, 江述月竟然直接在门口等她,而且甚至不曾问一句她还有多久到。
尽管江述月的怀抱依旧温暖,但是放在自己后背的双臂却在提醒她,他在门口待的时间并不短。
“今天天气转凉,是不是冻着了?”江述月将自己身上宽大的风衣紧紧包裹住她。
这种被人等待和关心的感觉,还有被给予的绝对自由,都仿佛让她想落下泪来。
“不冷,我本来就很抗冻。”她低声说着,身体中的力气被一寸寸抽离,当周身都是温暖的时候,她丧失了防御。
似乎不知从几岁开始,她身上长出了名叫棱角的东西,像是刺猬的刺,或是河豚充气后的凶悍模样,她用棱角去对抗和仇视这个待她不公的世界,也无形误伤了他人。
可直到她可以安心地收敛锋芒,在江述月身边酣睡的时候,她才知道棱角紧绷原来是一件极度劳累的事情。
她说着话,便往他怀里钻得更深,就像是放养的猫,外出狩猎之后,疲惫地汲取温暖一样。
“你今天出去经历了什么?”
江述月果真早已察觉到她今日的反常,在她耳边轻声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想你了。”
这是实话,只不过不是全部的实话,只有结果,没有前情提要。
……
原本她还想给他看那古树咖啡馆的新IP,想惊叹一番那只猫竟然也叫栀子,和自己同名,而且居然在咬耳朵。
但是陈思雨说这只是线稿,在发行之前不能外传,于是她保险起见就没有提及这件事。
陶栀子向江述月借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尝试一连好几天给“絮语工作室”发邮件,她想趁着自己还有行动机会的时候,去完成絮语的遗愿。
但是絮语工作室一直没有回应,大概是她自称为絮语的发小这件事并不可信,亦或是工作室的来信太多了,早已忙不过来,毕竟絮语去世至今,他的热度依旧流行歌手中的榜首。
这些突如其来的流量是当年絮语落魄时渴望的,因为当年只需要一点点名气,就足以为他离开孤儿院插上翅膀。
如今,这些热度好像是报复性增长一样,很多涌现的新歌迷其实过去从未听说过絮语,只因为看到他病逝的消息,才了解到原来这么有才华的原创歌手,其实很长时间都籍籍无闻。
陶栀子很长时间里都喜欢一个人吃煎饼,靠吃煎饼去疗愈她所有的委屈。
因为多年前絮语为她偷来了一张饼,就像悲惨世界里冉阿让为弟弟偷来的面包一样。
她当时因为犯错挨饿了很久,絮语偷煎饼的事让孤儿院其他小孩长达数年的时间一直叫他“偷子”。
这在安州是极为严重的称呼,几乎足以令一个孩子一辈子都自卑的称呼。
“我为此愧疚了很久,后来我对将这些对我有冲击性的情感不知不觉转化为对煎饼的渴望,那简单的一张饼,藏着絮语幼时的名誉,意味着对饥饿灵魂的拯救……”
傍晚,卧室内开着一盏床头灯,在温暖昏黄的光线下,陶栀子倚靠在江述月的肩膀,讲述着这个关于煎饼和絮语的故事。
“我很长时间都觉得雨果的《悲惨世界》里面藏着人生的答案,冉阿让本来只是为了给饥饿的家人找点食物,因偷面包而被判刑19年的苦役,被社会视为罪恶,可是谁又关心那无人理解的饥饿呢……”
“芳汀在诱骗下怀孕又被抛弃,未婚母亲的身份被工厂里的工友揭发,导致她被解雇,为了抚养女儿珂赛特,被迫出卖自己的头发和牙齿,最后一步步沦为ji女。”
“他们都是在底层苟延残喘的可怜人,却得不到半点垂怜走向永恒的苦难。”
“絮语偷煎饼的动机和冉阿让偷面包的动机是相似的,但是无人去关心一个孤儿院孩子‘偷盗’的动机,而永远认为‘噢,是孤儿啊,没人教,那没事了’。”
有人带着一种宽容的目光来看你,可这宽容本身,本身提及了身世,带着一种居高临下,是很多像她一样的孩子不愿意看到的。
可人们在对你宽容啊,身为孤儿的你难道不该感激涕零吗?你有什么资格要求那么多?
——这是陶栀子多年来想要摆脱的东西。
不仅是陈友维带给她的恐惧,让人性在她面前丧失了信任很久,但是隐形的社会目光又如同空气一样无
法摆脱。
陶栀子笑了笑,带着些许的自嘲:“我又扯远了……”
江述月在黑暗中开口,“我理解你说的全部。”
不知何故,今天换作是她在讲故事,江述月手臂一收,将她紧紧拥了过来。
他的声音分外悦耳,又夹带着哑然:
“以前都不跟我说这些……”
她哂然一笑,语气带着乐观:“我不想卖弄苦难,而且这些都是过去时了。”
“现在絮语走了,我只能用有限的时间给他再做些什么,弥补一下他孤寂流走的遗憾。”她的语调又开始乐观起来。
“你去补全他人,谁来补全你?”
江述月这句话把陶栀子问住了。
在她漫长的沉默中,他嘴角露出一个很小的弧度,接着说道:“那还是我来吧。”
陶栀子放大了双眼,愕然地看着他精致的侧颜。
他闭了闭眼,像是藏匿着眼中的怜惜,凛然的面容松动了几分,“我想尽量补足你人生历程里,缺失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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