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述月淡淡回应着她,站起身,和她一起把茶壶撤离,然后一前一后去喂水母。
陶栀子对水母这件事的反应尤其大,比她第一次听到《斐多》的讨论还激动。
“我从来没亲眼见过水母,我对水母一如既往的印象你知道是什么吗?”
江述月一路听着她激动的语气,不做声代表默认。
陶栀子自问自答:“小时候看《海绵宝宝》的时候,印象里它总和派大星一起出门抓水母。”
江述月似乎不能与陶栀子一起共情,但是还是在缓缓点头,给她的自言自语一定的回应。
陶栀子见状,眼神黯然,后知后觉地说:“我们好像有年龄差,可能童年不大一样。”
这时江述月缓缓说道:
“《海绵宝宝》首播的时候是1999年的,当时我还处于童年,有看过。”
陶栀子因这些小小的巧合而喜笑颜开,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共通之处,但是细想之下又觉得不对。
“不对啊,《海绵宝宝》第一次被引入国内是2004年,你怎么在1999年看的?”
江述月沉吟半晌,很简短地解释道:“当时随父母在美国旅居。”
这一下子让陶栀子
心中的疑问都合理化了。
“难怪,你童年的英语国家的话,看得懂英文的哲学书籍好像也显得合理了。”
看出江述月并没有想深究自己童年的意思,陶栀子也渐渐安静了下来,一回头,便怔了怔。
他们抵达了水母楼,楼下一层中央放着巨大的水族箱,室内昏暗而静谧,发光的水母在里面无声地游着,沉浸在那方天地中。
陶栀子知晓水母对噪音很敏感,连脚步都变得轻了起来。
江述月取来活的盐水虾,用镊子夹起,那镊子给他使得优美而精准,贴着水面轻轻放入。
一切都显得格外温柔,陶栀子见到这个场景,一瞬间像是被拖入了他人的梦境中。
她很难去形容自己对江述月想象,从初见时态度寡淡,到此刻对水母的悉心呵护。
他神情总是严肃,用冷情的目光去洞悉世界,也说不出是否情愿给她读《斐多》和《会饮》。
但是他就是这么做了。
这场短暂的相逢,对于陶栀子来说,无异于一场沙漠暴雨,来时气势汹汹,却留下最细腻温柔的结果。
陶栀子说不出这份情绪,不像是悲伤和遗憾,只是带着酸涩。
她趴在透明的水箱玻璃上,睁大澄澈的双眼,细细地观察水母如披着银月薄纱般游动,将虾米轻轻包裹,缓慢地纳入半透明的体内。
一个荒诞的想法在她脑海里诞生——
如果来生她不想做人太累,不如当一只被他悉心照料的月亮水母吧。
第11章 沉香木 手串再贵只是死物,人才是活的……
水族箱静谧得可以听到很微弱的电流声。
水母在的透明的水族箱中漂浮,像缓慢在水中飞行的巨型萤火虫,触手柔软,行动缓慢,扬起的水波细微得肉眼无法看清。
陶栀子离水族箱很近,近到几乎要触及玻璃。
给水母喂食的过程太过缓慢和悠长,她弯着腰开始感到疲累,直起身活动了一下。
不知何时江述月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静默地看向自己,然后抬手示意角落里的折叠椅。
陶栀子立刻明白他的意思,用力点点头,立刻将椅子搬来坐下,这样就更方面近距离观察水母的。
看水母的时候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像是灵魂也被投入水中,只觉天地宁静,但是她又万万不想成为水族箱里的水母,活动永远带着边界,事物只能靠人工喂养,没有一刻能决定自己的去向。
喂食完毕后,江述月将工具放回,重新回来的时候,发现陶栀子还是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不厌其烦地看着,嘴角笑容款款。
很难以想象,几只水母可以让她兴致勃勃看这么久。
江述月站在一旁静等一阵,发现陶栀子丝毫没有厌倦的意思,又抬眼看向户外渐黑的天色。
“差不多了。”
由于水母不能受到噪音惊扰,江述月走到她身边,用浅而清晰的声音说着。
轻声说话时,声音中会多更多气息,陶栀子总觉那气息扰动着空气,在她耳边拂过,绒毛一动,耳朵竟有些发痒。
她的心跳在极短的时间里被短暂地扰动了。
起身的动作带着一点指尖的颤抖,她赶紧将椅子收到一旁,尽量用一些大动作在掩饰自己突如其来的紧张感。
这份紧张,来得奇异,大概是因为江述月不得不在自己耳边压着声音讲话的结果。
不过一缕清风,却能让白杨树窸窣不止。
从水母楼步出,陶栀子也不知心境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比来时安静很多。
江述月向来少言,陶栀子不说话的时候,看上去比平时胆怯很多,像一个跟人后的小鸭子,见到自己跟丢了就连忙追上去,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有的人的面具是冷漠或愤怒,陶栀子的面具是不断说话,保持着浓烈的情绪。
只是情绪如烈火,来得越快越浓烈,就越早化为灰烬。
她走在江述月的身后,慢吞吞跟着,在经过一处林荫道的时候,两旁的树将凉风聚集,她捕捉到江述月身上干净清介的香水味,海盐味中夹杂薄荷松针的味道,清润冷冽,像极了盛夏挂着凉风的夜晚。
江述月身上唯一的暖香是腕间沉香木的味道。
很独特的木质香,带着让人难以捕捉的甘甜,还有几分类似药草的香气,在温和中平添了苦涩。
似乎还有更多香味,但是距离太远她有些闻不出来。
“为什么不走上来?”江述月的声音与穿林风声完美混合,听着失了真切。
陶栀子像是终于想到了自己想说些什么,如实表达着自己嗅觉的结论:
“我刚刚一直在分辨你这串手串上散发的味道,香味很独特,但是剩下一些香味构成有些复杂,我闻不出来。”
说话间,她下意识揉了揉鼻尖,想放松下鼻子,因为刚刚费力工作了太久。
“嗅觉这么灵敏?”
江述月反应沉稳,但眼中难得闪过一丝惊讶。
下一秒,陶栀子听见身旁响起木质串珠碰撞的细腻回响。
他伸出手,摊开手心,那串沉香木已经被他从手腕上取下,静躺在他的手心,递到陶栀子跟前。
“那你现在分辨一下剩下的气味。”
陶栀子有些受宠若惊,要是不知道这手串的意义还好,现在知道了手串的重要性,她半点都不敢碰,连连拒绝。
“这手串对你太重要了,我不能碰。”
夜幕低垂,两人并行间,交织着鸽子的咕咕低语。
江述月沉默半晌,才缓缓道:“很重要,所以想知道关于它更多的描述。”
陶栀子在这句话中有过短暂的迷失,甚至有点辨认不出江述月的感情色彩,但是她却顿生某种使命感。
她吞咽了一下,默默将手心的薄汗在衣摆处蹭干,这才郑重地从他手中取下手串。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及到他的掌心,有些微凉的细腻触感,却有好几分钟萦绕在她的脑海。
陶栀子迟疑地用另一只手轻抚额头,像是想确认下自己最近是不是病情加重了,为什么在目睹江述月许多微动作的时候,心脏都感觉有点异样。
她用双手小心翼翼地的捧着手串,像是捧着一只受伤的小鸟。
江述月看着她略显夸张的动作,出声像是给她打强心剂:“不用这么谨慎。”
陶栀子闻声,脑子闪回了自己的童年,像是被回忆中的自己逗乐了一样。
她笑着解释道:“我小时候因为神经大条弄坏过不少东西,比如手滑打碎吃饭的碗,把玩别人的发卡不小心掉落,上面的塑料蝴蝶应声断成两半……”
说话间,她注意到江述月眼中终于有了起伏,这一刻总觉得内心得意洋洋。
好像能让这张脸上的神情出现波动,是陶栀子最快意的事。
“摔坏碗和发卡,会引发什么严重后果吗?”他略带疑惑地问道。
“没什么严重后果,会被阿姨用鸡毛掸子抽小腿,那是我最怕的东西。”
她浅笑着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乐观的张扬,看向西边的夕阳。
阳光被揉成碎金,点点片片,落入她澄澈的眼眸,她看着夕阳的瞳眸中,是微弱的光,“被打多了就长记性了,这可能是教育的一部分。”
“我是武力教育的反对派。”
江述月的声音却陡然沉了下来,他很少对她发表一些观点分明的话。
这下反而是陶栀子眼睫颤动一下,一时语塞,索性收回视线,垂下眼睑,将那串手串放在鼻下浅嗅。
“这里面有柔和的木质香,还有很淡的甜香,但是并非直白的甜,还有药草的香气,剩下的……我不确定这薄荷味是手串本身散发的,还是你身上的香水味渗透的。”
“可能等杂味散一散就能分辨出来了。”
她正急于归还,江述月在一旁说道:“你现在给我,不会又会重新沾上香水味了吗?”
“也有道理。”
她收回手串,用手指将它稳妥地拎起,微微上举,让林荫道和夕阳在手串的圈内形成相框中的画面。
她饶有兴致地在手串中取景,眯着一只眼,乐此不疲地把玩着。
“你接下来该下班回家了吧?”
陶栀子忽然想起些什么,因为两人总是在夕阳时分说再见。
“……是的。”江述月顿了一下,答道。
“正巧我要去闻咖啡豆,要出去一趟,我们同路。”
总觉得身边有一个同龄人每天聊聊天,江述月这个人比较沉闷,但是并非全然绝情的人,她总觉得听江述月说说话比外界那纷杂繁华的都市有意思多了。
想到还有再一起走上很长一段,她内心就多了一些雀跃感,尽管她很快用手掌放在胸口处物理抚平。
但是陶栀子的算盘珠子刚打到一半,却发现江述月直接带她进入了一栋楼。
“从这里可以抄近道,不用绕过整个果园。”
江述月简短解释道。
“不愧是工作人员,果然对地形比较熟悉。”
楼内是中央是一处宽大的天井,有一个波光粼粼的露天泳池,游泳的时候可以看见天空的颜色。
“这泳池保养得很干净,一般是谁在里面游?”
她觉得公馆内很多资源都没有充分利用,比如无人查看的锦鲤池塘和藏书阁。
但是即便无人使用,也必须耗费诸多人力物力去保养。
“很少使用。”
由于光线的问题,陶栀子看不清脚下的路有点不敢下脚。
江述月抬手将灯打开,柔和的灯带刚好可以照亮脚下的石板路,但是陶栀子对地形不熟悉,不放心地将手串还给江述月。
“还是你拿着吧,我怕一会不小心踩滑什么的。”
交接的过程中出了点偏差,他们恰好处于泳池边上,在这节骨眼上,那串沉香木在空中坠落。
陶栀子本想半途挽救,伸出手却扑了个空。
手串恰好落在泳池边缘上,好巧不巧,重心一偏,咕咚一声掉了下去。
陶栀子见状,反倒比江述月还要担忧:“这手串不能泡水吧?”
“我去找个工具打捞一下。”
江述月情绪稳定地径直去往角落里的储物间。
刚走没几步,身后响起一片淋漓水声。
江述月脚步顿住,回过头,泳池内水面晃荡,在水花中击碎了刚刚升起的月光。
陶栀子早已无影无踪,只剩下岸上的一双皮鞋。
好在水下也有灯带,她入水后四下环顾,便一鼓作气沉入三米深的水下,将刚坠底的手串在进入出水口之前眼疾手快地勾在了手中。
头露出水面的时候,她对上了一双肃穆冷清的眼,从自己角度看去,她第一次这么清晰地瞧见他瞳眸的颜色,一种带着韵致的琥珀色。
江述月不知何时早已半跪在岸边垂目凝视着她,看上去情绪不佳。
她好不容易回了口气,咧嘴露出一个笑容,右手从水下伸出,莹白的手正攥着滴水的手串。
她双眼因为在水下睁眼过久的原因,有些微微泛红。
“呐,这手串不能长时间泡水,但是打捞及时,应该还有救……”
江述月没有第一时间接过手串,而是用前所未有的森冷目光看着她,字字珠玑地沉声叫着她全名:
“陶栀子,手串再贵只是死物,人才是活的。”
第12章 鹿与溪 我是鹿,你是溪。
在江述月发寒的目光下,陶栀子脸上的笑容有些僵,有点挂不住了。
但她泡在水里,掉开视线,用一种固执的语气,低声嘟囔:
“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跳下去。”
这么小的声音,原以为在户外声音会大打折扣,她也没打算让对方听到。
这是说给自己听的。
从江述月微微蹙起的眉头,陶栀子判断出,他肯定听到了。
原以为会可能是更加严厉的语气,但是他的声音却忽然放缓了,带着一如既往对她的无可奈何,想发作又发作不出来的模样。
他看陶栀子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略微离陶栀子的小脸近了几分,不解地低声发问:“为什么?”
“你送我书,给我讲很多没听过的故事,我帮你捡手串,这是应该的。”
她阐述原因的时候颇为理直气壮,平日里她应当会下意识回避江述月的目光。
此情此景下,也不知是不是池中冰凉的水给足了她力量,她的话可以这样掷地有声。
“……没有什么是应该的,以生换死,永远不值当。”
江述月厉声开口,字字珠玑。
说完这句之后,陶栀子眼神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往水下瑟缩了一些。
她两手趴在泳池边缘,只露出一双澄澈的眼睛有些茫然和委屈地看着他,彻底不做声了。
像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但是又像是不习惯他突如其来的严肃。
她就这样静静地用一双浸泡过池水的眼睛看着江述月。
隔了一阵,江述月不知为何忽然放缓了语气,直视着她:
“你用这种眼神看我也没用。”
没等陶栀子即便辩驳,江述月冲她伸出手,像是妥协地沉声道:
“手先给我,拉你上来。”
空气凝滞,陶栀子盯着这只伸向自己手,心里不住闪现出无数种动摇。
短短一瞬,她却倾刻间对脑海里那句话有了深刻理解。
那是《圣经》里的诗篇:
「我的心切慕你,如鹿切慕溪水。」
可是口渴的鹿渴慕溪水,它是否也担心溪水发现自己极度渴望?
她终是垂下头,迟迟不动,摇摇头,哑然说道:“你背过身去,我自己上来更方便。”
许是察觉到她可能有什么不便之处,江述月神情微滞,便转身去储藏室取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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