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酱香型的白酒。
陆临意那点因为头痛和无法入睡的困倦带来的烦躁,莫名的淡了淡。
他一向入睡困难,静谧的环境尚且如此,更不要说扣门或者敲击的声音乍起。
下午的时候半仰在园子里看太阳落山。
就有不属于这个园子的声音响起,并不突兀,柔柔软软,像飘进来似的,与这残阳灯烛融为一体。
他乏着,懒得应,只从屏风里看出去。
不大的小姑娘,眉眼素净,眼底的青涩像裹核的桃子,水嫩易折。
眼眸却灵,在不大的范围内转动,端详着他博古架上的那盏明清粉色琉璃碗。
又不安心似的,不时的向屏风里看着,纠结写在眼底,一览无余。
赵光远的心思简直昭然若揭,让这样一个小姑娘来送东西,却什么都不告诉她,放任她在他面前犯着一个又一个的忌讳。
还真是笃定了他会对这种丫头感兴趣。
不由得哂笑了一声。
不重,但在更阑人静的空间里分外刺耳。
许岸的心莫名颤了一下。
她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也不明白,是不是有钱人都喜欢平白耗着人的时间,不说不做,像是刻意用静谧来磨人心智似的。
到底是小姑娘,一路上的心理建设做的七七八八,见到人就溃败了五成,被这笑声一激,碎了三成,残缺的那点不足以让她在这耗着。
当下大步后撤了一步,咬了咬唇,倒也还是刻意压了嗓子和气性。
“东西我放在这里,从师傅手中便是这样取来的,路上陈先生可以给我证明,碗没有磕碰,先生若是今日不验,我就先走了。”
清清脆脆的,和刚刚喊他时那副不确定的犹疑截然不同。
是个有点脾气的丫头。
陆临意看着她好看的眼眸浑圆,有一种少女固执的可笑。
在她转身打算开门离去的瞬间,在她身后散散得开了口。
“这园子里没有灯,还麻烦姑娘跟我去一趟隔壁。”
“一起吃个饭。”
第2章 横抱
这话绝不算客气,没有任何的询问,平铺直叙。
可称呼客气,仿佛有一种上位者刻意给予的尊重。
许岸下意识的就想拒绝,肚子却非常不合时宜的空响了一声。
从早上七点坐上车,除了中午在休息区吃了块面包外,至今还未进食。
空气静谧,这声肠鸣音就掩盖不住。
许岸算不得脸皮薄的人,可在这样的人面前,到底会觉得丢脸。
只不过碍于他在暗处,倒也还算淡定。
眼眸依旧直扑扑的看着,想窥探一下光影中隐隐泛出白光的到底是指戒还是玉佩。
没想到,竟然把人看起了身。
从屏风一侧走了出来,许岸这才注意到,他何止是隐于暗中的气质。
长身负手而立,宽肩窄腰,眼眸低垂的看着她,深如墨色,有道不明的威慑和疏离,虽是能窥出笑意,更多的却是凌冽和淡漠,多少有些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偏偏鼻骨高挺的像群峰,睫毛合着眼睛一起缓缓垂着,密而长,晕成一片小小的阴影落在眼下,秋水为神玉为骨,是个不仅年轻,还非常漂亮的男人。
许岸突然就后悔自己刚刚说的那一串话。
在这样的人面前,就应该沉默的当一个木头的。
眼看着人走到门口,侧眸问了句,“还验吗?”
许岸瞬时激灵了起来,立马抱起盒子,跟了过去。
却也不敢走快,小碎步的跟在他后面,连声音都没出一点,像个猫似的。
园子大,回廊长,进来的时候许岸就琢磨过,二环里面竟然还有这般大小的园子,能纵着连廊千回百转,让人迷糊。
好在陆临意走的不算快,她抱着盒子,还算能跟住。
甚至因为陆临意高,走在前面,挡了大半的风。
许岸从后面瞧着他,终于看明白,刚刚折射着月光的,是他右手食指上的白玉指环,手指磋磨着,当做一个把玩的物件。
她是赵光远的第九个徒弟,也是破格收的唯一一个女徒弟。
赵光远虽是做瓷的,也崇尚寓意,做了五十年的汝瓷,收了八个弟子,寓意发,后来见到了许岸,便改了寓意,说她可以让汝瓷的发扬久远。
只因为她对玉石瓷器以及古董的敏感。
过目不忘。
陆临意手上的这一枚,她在师傅给她的拍品图鉴里见过。
八位数的成交金额。
当年是引起过不小反响的品。
许岸跟在他后面,眼睛转的飞快,什么都要看一看,记一记。只怕日后这种府宅院落,她是不会再有机会来了。
以至于当陆临意停下的时候,她眼睛尚且落在门楼上的那块万字纹砖雕上,琢磨着到底是哪位皇帝在位时官邸的画风,人就嘭得一声撞了上去。
许岸下意识的就把怀里的木盒死死扣住,上半身死死挺直。
没有手去支撑,腿打了弯,膝盖径直落地,直扑扑的就跪了下去。
恰好落在了门槛的砖石上,眼前一黑,钻心刺骨的疼。
想来不光是破了皮,只怕还会掉块肉。
许岸却什么都顾不得,愣是咬着牙,先去查看手里的盒子,生怕有丝毫的碰撞伤了里面的瓷碗。
可还未等翻转看着明白,盒子就被瞬时拿走,胳膊被握住,人像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崽子似得就被拎了起来。
径直放到了一旁的石墩上。
她能感受到原本疏离清冷的气氛变得凝结。
他有些生气。
许岸下意识的就看向他的眼眸,有几分怯,“陆先生,对不起。”
老家以前便有人说,有钱人最迷信风水,家里不能见血,特别是外人的血。
寓意不好。
她今天好像一直在做不是很聪明的事情。
陆临意的眼眸比之前还要冷些,可到底没说什么,只是冲佣人招了招手。
不出半分钟,已经有人把药拿了过来。
陆临意没有动,长身而立的站在一旁看着。
不是刚刚给她带路的阿姨,换了个稍微年轻一点的佣人,手温,碰到许岸的腿,还不由的说了句,“穿得这么少,腿这么冰,可是磕的不轻哦。”
果不其然,裤子掀开,血淋淋的一片。
生生被砖磕去一块皮肉。
裤子的织物组织嵌在里面,想要拿出来,用镊子夹住丝线,拽的时候牵带着血肉。
血咕咕向外涌着,棉球换了七八块,也止不住。
许岸只觉得天灵盖都要顶破似的疼,生咬着牙,完全不敢出声。
这还只是止血阶段,只怕一会儿消毒,眼泪都会喷出来。
不由的伸手制止了一下,声音里带着抖,“阿姨,您把药给我吧,一会儿我回去自己处理。”
佣人下意识的抬头看向旁边的人。
陆临意一直在看着她。
居高临下的。
本来就弱不禁风的小丫头看起来越发的可怜。
水润的一双眼眸现在被红血丝布满,连带着眉骨处,都是一片晕红。嘴唇惨白,却被她撕咬破了皮,一股一股的渗着细密的血珠。
细的仿佛随手可折的腿上血肉模糊,偏偏眼睛里半噙着泪,不敢让它落下来。
充盈在眼眶中,水盈盈的。
看起来就知道疼的不轻。
是个有点脾气的倔丫头。
陆临意给她重新定义了一下。
只不过这明明是惹人生怜的场景,他却隐隐有种想要吓哭她的冲动。
想让那包泪水落下。
比如现在拦腰把她横抱起来。
他都能想象到小姑娘受惊似的神情。
小兔子似的,又呆又怕。
可到底还是压住了内心的邪恶,只伸了手臂过去,让她借力。
“能起来吗?”
许岸哪里敢碰他,摇了摇头,刚想说自己可以,腿就打着软,根本吃不上力。
眼泪在晃动间也落了下来,从面颊上划过,啪嗒一下,落在了地面上。
有点滑稽,也有点可爱。
“需要我抱你?”
这话一出,许岸瞬时把手搭在了陆临意的手臂上。
她摸到了那件她用眼睛感受过的,当真是质地柔软的针织。
“让老陈到门口,去医院。”
“陆先生,不用的。”许岸下意识的就要拒绝。
这伤不算轻,但做瓷的人,被划伤碰破都是常事,哪有去医院的道理。
陆临意却全然不理,“你如果废了一条腿回去,你师父会来骂我的。”
这话简直就是屁话。
许岸心里暗暗腹诽,师傅那个一天只知道烧窑的人,哪里敢说他一句重话,只会骂自己不小心才是。
可生怕他再做些什么,到底老老实实的攀着陆临意的胳膊,腿吃不上力,重心就压在了他的身上。
明明看起来并不是多了魁梧精壮的身形,却有力得很,许岸八十多斤的体重压在他的单臂上,稳得不曾向下半分。
她踉跄着,跟着他走出了大门。
陈师傅的车已经停下了门口。
还是那辆欧陆,心情和来的时候却截然不同。
明明后排大且宽,许岸却总觉得拥挤。
陆临意就坐在她的旁边。
出门之前他披了件大衣,手工毛呢,量体裁衣,衣角散在座位上,笼了大半的空气。
身上那股若有似无得奇楠香宛如细密的颗粒,从许岸的每一个毛孔中渗入。
占据着她所有的意识。
原本她想要拒绝他陪同的“好意”,可话卡在喉头,看到他的眼神就什么都说不下去了。
她到底太稚嫩了。
哪怕曾经逢遭大变,也独自一人抗衡过人性的恶与毒。但陆临意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他只需要动动手指,就可以捏死她这个小城市来的,无父无母的小丫头。
人要识时务。
想到这里,腿上的痛都被紧张取代,呼吸都变得迟缓了不少。
四四方方板板正正的坐着,一动不动。
陆家虽然喜好古玩,但陆临意毕竟年岁浅,今个儿让许岸送的这只天青釉碗是给老爷子的贺寿礼,日常也不算个不通尘事的人。
圈子里的玩乐大抵相似,左不济女伴换的勤些。
什么样的都见过,许岸这种稚嫩清纯的女大学生也不再少数,却好像从没见过她这么单薄的。
像是一节脆生白透的和田玉杆,轻折易碎。
落在膝盖上的手指能清晰的看到每一个骨节,白的透着血管,青色。指甲被修的圆润,干干净净的,指缘处甚至一点刺生都没有。
跟她这个人似的。
陆临意相信,她是足够干净的。
赵光远定是没有胆子,给他送个有问题的人。
只不过小姑娘看起来并不知道她嘴里的“师傅”到底打算做什么。
眼看着小姑娘的背挺的越来越直,他那点坏心思渐起。
手指落在她的背脊上,还未等用力,小姑娘已经哆嗦了一下。
陆临意突然有些乏味。
刚刚那份探寻的目光陡然收回。
他一定是太闲,才会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产生兴趣。
当即收了手,跟她保持了礼貌的距离。
而许岸,不着痕迹的的,吐了一口气。
陆临意的这栋宅子位置好,出了巷口,只需要三个路口,就是北青市最钟鸣鼎沸的医院。
许岸对这里医院最大的认知,是来自于网络上铺天盖地的排队新闻和黄牛号。
却没想到人刚下车,已经有医护人员推着轮椅等在门口,许岸谢谢的话还没说出口,人已经被推进了外科急诊。
杀鸡用牛刀。
到底是全国顶级的医院,医护人员处理的干净高效,态度更是客气周道。
左不过十分钟的时间,已经彻底包扎完毕。
远没有许岸想象中的疼痛。
“一周尽量不要见水,三天来换一次药。”
许岸愣了一下,轻声问道:“大夫,我不是本地人,明天就要走了,您把药开给我,我回家自己换可以吗?”
大夫有些犯难。
陆家打了招呼,没让住院已经是从简。
于是思忖了半响,还是给带班的主任打了电话。
不知道话传了几轮,最后落到许岸耳朵里的,是毋容置疑的话语。
“还是三天来换一次药,来三次就可以了。”
“可……”
“这是陆先生吩咐的。”
许岸瞬时闭上了嘴。
从医院出来时,已经是八点过半的时间。
肚子咕噜了几轮,现在反而是饿过了劲,没了饥饿感。
陆临意没说,许岸也不知道自己今晚这饭是否还要陪着他吃。
只是上车的时候,还是客气的道了声谢。
“今晚谢谢陆先生,给您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
陆临意“嗯”了一声,算是收下了许岸的这份谢意。
待她坐稳,这才对司机说道:“去南苑。”
“是。”
许岸以为南苑是陆临意的另一个住所,到了才发现,竟然是二环胡同内的一家私房餐厅。
外面看起来与普通四合院无异,只多了两盏灯笼,连门牌都未挂。
推开门,别有洞天。
简单的四合院被改成了三间雅厅,通体玻璃房,院内正中,养了最葱郁的绿竹,把房间隔绝开来,形成了最静谧的环境。
中空的那尊缸许岸记得,前些年拍卖的时候,价格不算顶高,但因为内里刻雕了竹林纹饰,引了不少人竞拍。
最后落入的就是北青市的藏家。
许岸收回目光,就看到一个四十岁左右,剃了光头的男性迎了过来,穿了身灰黑色的改良中山装,长臂一伸,却能看到手腕间的纹身,延展向上,像个花臂。
看到陆临意,带着几分熟稔的客气。
“二楼全都留了出来,菜品还是老样子,刚刚上桌,”说完,又偏头看了眼一旁的许岸,目光坦荡,没有丝毫让人不舒服的窥伺。
“陆先生说您的裤子出了点意外,我让店里的姑娘去买了几件,您先跟我去看一下?”
许岸不曾想他竟然会做这样的事情。
但经过这一晚,她大概了解了陆临意的性格。
他既然做了决定的事情,就没有给她扭捏拒绝的机会。
而她也确实需要一条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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