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韵上楼时,看到负责他们的小弟子,那个叫孙谨的,抬头看过来。
对上目光,凌韵浅浅勾起个笑:“你也来吗?”
她每天和这个弟子都要说上两句话,也算相熟了,所以发出邀请。
虽然她本意友善,但这句话说出来莫名带着股脱俗的疏离,很有种女神从茫茫人海中看中一个凡人施予恩赐的感觉。孙谨脸蓦地红了:“我、我……”
“他可受不了我们喝的酒。”
廉嘉禾瞥了他一眼,孙谨立即垂下头恭谨谦卑状。
凌韵也就是客气一下,略点了下头就头也不回上楼了。
孙谨忍不住又转头看了下她的背影。
“喂。”
旁边有弟子撞了他一下,挤眉弄眼的,“每天都能见到女神,是不是可幸福了?”
“还好啦。”孙谨憨笑着挠了挠头,“不过女神真的好厉害,实力很强,气场也强。大家都叫她仙女,曾经还以为是过誉,见了真人才知道,仙女这个词都配不上她。”
“唷――”
周围人听到平日里话不多的孙谨如此认真朴实的赞美,都笑着起哄。
曜泽洞规矩严格,绝对不允许弟子搞偶像崇拜那一套,所以大家心里虽然都很憧憬好奇凌韵一行人,却没有人敢明目张胆表现出来,只各自在心里默默嫉妒孙谨,因为平时最为沉稳乖顺,竟然得到了照顾凌韵三人日常的资格。
此时见有机会,大师姐又不在,都立刻凑了过来,七嘴八舌问:“女神是不是如传闻一般特别喜欢干净?”
“她是不是吃东西很挑剔?我们洞内的食物大概入不了她的眼吧?”
“她到底有多强?真的已经晋升了入元境吗,还是只是谣言?”
孙谨一开始有些拘谨的,见所有人都兴奋期待地看着他,也不免打开了话匣子:“是喜欢干净,但她的除尘咒施得极好,我打扫都做不到那样好,所以她从来不会麻烦我们。”
“吃东西的话,这些天倒是确实很少见她吃什么……”
“至于境界什么的,我哪能分得清啊,总之就是很强,我觉得,”孙谨压低声音,“我们掌门在她手下都走不过一个回合!”
“哇……”
弟子们齐声发出惊叹,又有人问:“孙谨,我记得你是不是还有凌道主的幻影珠?”
“对耶,我也记得,出去历练买的,孙谨拿出来给大家瞧瞧呗?”
“哇哇哇快快快给我们看看……”
一群弟子难得出门,可以破戒喝点小酒,很快气氛便热闹起来。
他们头顶某间包厢,桌边同样码着一排酒坛。
陆鉴庭全程走在凌韵身边,自然而然地坐在她旁边,落座前还帮她细心地擦了擦桌面和凳子。齐何辜沉郁地看着,因为廉嘉禾要坐凌韵对面,最后只能选了个最远的角落。
然后只能无力地看着对面二人清冷高贵纯洁无瑕地做出一些暧昧的动作,胸口烦闷,又无法发作,因为那两人的表情太纯粹,让他都禁不住怀疑龌龊的只有他自己。
……不,至少他知道凌韵可不是表面的仙女。
佛子不近女色大概也是装的吧。看看他在干嘛!竟然直接上手拿着沾湿的餐巾去帮她擦手――那样纤细白嫩的手指,被他修长的手掌捧住一根根随意摆弄的样子真的太――不成体统!
齐何辜看不下去了,猛地转开目光。凌韵淡定地收回被细致地擦得干干净净的手,漫不经心地扫了齐何辜一眼。
【他有病吧,他想要的话和廉嘉禾也可以啊,用吃人的眼神看我干嘛。】
【可能是廉嘉禾不愿意。廉嘉禾一看就是心怀大道无心情爱的大女主。】
【嗤,齐何辜不也这么标榜自己吗?】
【呵,男人的心无杂念一般就是说说而已。】
廉嘉禾的心无杂念是真的。廉嘉禾今日兴致好像不错,一杯接一杯与凌韵等人碰酒,对身旁的齐何辜没有任何特殊关注。
终于,她晃了晃酒杯,状似无意地引出今晚的目的。
“我知道你一直好奇,我们宗门内是不是出过什么大事,才变成如今的模样。”
凌韵不动声色地认真了些许。
她从进入曜泽洞的第一天,就感觉这里有秘密,只是所有人都闪烁其词。
总觉得有什么怪怪的,却说不出来。曜泽洞的严苛门风偶尔让她不习惯,但曜泽洞的赏罚制度,说到底并不用在客人身上,所以她也不怎么关心,甚至时间长了也能认同一二,毕竟门风严正,总比藏污纳垢的松散要好得多。
何况在这里这么多天,她也并未感受到邪气,齐何辜也没有。弥西域邪气猖獗,曜泽洞却反常的干净,比其他小地方的许多宗门都干净。
凌韵甚至在想,这搞不好才是她异样感的来源。
在弥西域这种邪气横行的地方,曜泽洞也过分出淤泥而不染了一点。
再一细想,可能这就是曜泽洞治理严格的结果。异常严厉的规则导致异常清白的宗门,好像也没什么不妥。
凌韵看着对面的廉嘉禾:“所以曜泽洞发生过什么大事吗?”
陆鉴庭将凳子移得离她近了点,动作轻柔自然地拢过她垂落身前的发丝,避免它们掉到酒盏中。
凌韵对他的亲昵动作熟视无睹。可是对面二人目光却定在他们之间几乎消失的距离上,眸子一起暗了一下。
“的确,门规并非一开始就如此严苛冷酷,不近人情。”
廉嘉禾又挥手拿了坛酒,一只脚豪迈地踏在身侧板凳上,手肘撑着膝盖,露出一抹苦笑。
“近几千年入门的新弟子都不知道这段往事。事情要从一个名叫苏慕琴的师妹说起……”
苏慕琴的故事,开头和段江雪很像。
家境贫寒,被家人卖给修士当成奴鼎,又被路过的曜泽洞修士所救。
不同的是,苏慕琴从小便一副天生的好容貌,倾城倾国,为她招致了祸患,也为她带来了福泽。
路过的男弟子就是因为她的脸才生出恻隐之心,即使测试后发现她灵根驳杂,修炼上恐怕无甚前途,依旧带她回了宗门。
男弟子万万没想到,自己无心之举,将一位祸水引入了曜泽洞。
苏慕琴身子弱,天赋低,却因曼丽容貌和柔弱姿态,惹得举门上下许多男弟子倾慕,其中便包括当时曜泽洞的大师兄。
“如今许多人都不知道,在我上面,掌门本还有个弟子的。我的师兄,既是宗门大师兄,掌门最宠爱的亲传弟子,未来掌门的不二人选,也是掌门唯一的亲生儿子。”
廉嘉禾仰头喝干一杯酒,面容露出一丝怀念和痛惜。
“我的师兄,为人克己复礼,温和敦厚,得到全宗门的爱戴。却因为苏慕琴,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因妒忌不惜暗算同门,日渐被功利虚荣迷住双眼,最终犯下滔天大罪。”
“他入邪了?”
凌韵多少猜到了。
“他与其余九十七名弟子,一起入邪。”
廉嘉禾喝的脸蛋红扑扑,眼神却依旧明亮,定定看着凌韵。
桌上一静。
九十七名弟子,一齐入邪。难怪曜泽洞讳莫如深,这样的事若是当年便流传出去,曜泽洞恐怕早被扣上邪道宗门的恶名了。
“他们是……”
“其中许多男弟子爱慕过苏慕琴,其余的也与她有牵扯。”
廉嘉禾忽然看了陆鉴庭一眼。后者不知何时把凌韵的一绺头发和自己的编到了一起,黑白交融的柔软躺在他手心,显得分外暧昧。而齐何辜正神色晦暗地盯着。
廉嘉禾轻嘲地笑了一下。
“爱生忧,爱生怖,爱生妒,妒又生恨。其中内情错综复杂,但我们明白一点――这一切都是从苏慕琴开始的。”
廉嘉禾向来洒脱的面庞,此时不免带上了一丝仇恨。
“是我们的错。那苏慕琴,刚来我便觉得不是安分的,整日里不思进取,却把心思花在梳妆打扮、做点心绣荷包讨好别人身上。当时师兄还劝我,人各不同,有人爱修炼,有人却不善此道,只能钻营其他的方面。何况有一个活泼娇俏的小师妹,让宗门热闹热闹也好,谁知……”
廉嘉禾这些话埋在心里,许是多年没有对人倾吐过了,喝得醉醺醺的,直接将新开的一坛酒对着口灌下去,又给凌韵开了一坛。
她觉得凌韵能理解她。自强独立的女子,必定都能理解,那等依靠容貌往上爬的人,让她们多么不齿。
凌韵接过酒坛,却没喝,而是轻轻放下了。
坛中的酒水漾起微波,另外两人都扫了一眼,唯独陆鉴庭,眼中专注唯有凌韵一人,伸手将她耳边一缕发丝别到耳后,又另外拣了一绺摆弄着,像是沉迷于给小兽梳理毛发的兽爸爸。
凌韵岿然不动,语气平静:
“这一切,可是苏慕琴算计好的?”
廉嘉禾一愣:“自然不是。她还没那么大能耐,她只是自知资质不佳,想靠别的手段稳固在宗门的地位,约摸也享受爱慕者带来的便利与虚荣罢了。”
齐何辜把酒往凌韵那儿推了推。
他心底隐隐觉得,凌韵此是有些不以为然的。
凌韵瞥他一眼,抬起酒坛,友好地与廉嘉禾碰了下。
可仙女即便就着坛子喝酒,也没有廉嘉禾那种豪放之态,只更显得疏懒淡然,飘逸出尘了。
齐何辜和陆鉴庭的眼睛都好似黏在了她身上。
廉嘉禾眸色一暗,咕嘟咕嘟喝了几口,砰地放下空坛,叹道:“红颜祸水,有时美貌,本身就是祸。”
这是在指桑骂槐呢?
一时间,凌韵还没什么反应,陆鉴庭流畅的梳毛动作却顿了一下,齐何辜捏着酒坛,直接皱起眉。
廉嘉禾一无所觉似的,吆喝着劝酒。
齐何辜推开她递来的杯盏:“美貌不是错,觊觎美貌并不惜为此罔顾道德的才是错。”
廉嘉禾讶异的目光在他和凌韵之间流转了一圈,意味深长地笑了。
“是。当年师兄堕邪,掌门至今自责。因为师兄对苏慕琴痴迷,做出许多与他平时品性不符的举动,当众欺凌情敌,对女子死缠烂打……可惜我们当年都没能及时发现并制止。”
廉嘉禾对着凌韵傻笑。
“我们并非只对女子……只对弱者严格。你放心。我们对强者只会更加严格,断没有只挑软柿子欺负。”
“但双管齐下是必须的。在邪气盛行的地方,欲念是罪,能引起欲念的东西也是罪。”
凌韵沉默,神识扫过楼下这次随行的弟子。
不论男女,不论底子如何,皆一脸风霜,就如同面前的廉嘉禾一样。
她先前还以为是此地气候干旱寒冷,终日风沙,曜泽洞训练任务又重,才把弟子都磨炼成了这个样子。
原来不是。
从廉嘉禾接下来零碎的言语中,她得知,这些弟子其貌不扬,竟是宗门刻意为之。
入门时越是容貌出众的弟子,越会被派去艰苦地磋磨,宗门前辈更是时常教导,切勿耽于表象,修仙界实力为尊。
曜泽洞防着的也不仅仅是容貌。有些八面玲珑,天生风流,说话讨巧的弟子,稍微出格,便会被抓住错处,以“结党营私”或“调戏同门”之类的罪名严加处罚。
修为越高资历越深背景越强的弟子,因有仗势欺人的风险,要严格管束;新来不久的弟子,因残留外面带进来的劣性,也要严格管束。进了曜泽洞,就永远不可能松懈,不可以放纵享受,不可以屈服于人性欲念。
时间长了,曜泽洞门下弟子无论男女,全都成了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性子,待人恭谨守礼,心性醇厚朴实,没有花里胡哨的追求,一心只有修炼变强。
近些天,在曜泽洞眼见他们用骇人听闻的严刑峻法约束弟子,所感受到的那种不适,又一次从凌韵心底生出。
实力为尊没错,但人真该把实力当成唯一的追求吗?人之所以成为人,就是因为人有复杂感情。人有尊严,想展露漂亮的一面,想享受努力的成果,这是本能啊,连猩猩都有的本能。
可曜泽洞却在压抑人这种本能,说这是错的。
这让凌韵想到凌犀的无情道。
本能真的能压抑住么?
凌韵想起自己外表清心寡欲心底却蠢蠢欲动那两千年,感受着身侧不可忽视的温度和温柔,忽然间,小腹蹿起一股火。
大概压抑太久了,浅喝点酒都醉得想找男人呢。
凌韵的目光又不小心落在齐何辜脸上,暗想,单身久了,看一个讨厌的人都觉得眉清目秀。
凌韵很快移开视线,没能看到齐何辜与她对上眼神的下一刹那,眼底暗雾环绕。
她也不知道身边那个浅眸如湖水清澈的佛子,此时正幽幽盯着她发丝遮掩下的耳垂,面纱下不由自主缓慢压抑地舔了下唇。
廉嘉禾是四人里喝得最多的,直起身子都做不到,大着舌头告了个罪,东倒西歪地出门找茅房,朦胧眼底却流过一道精光。
“别怪我。”
关上房门,廉嘉禾头抵在门边,眼底是翻涌的暗雾。
“怪就怪你们太优秀了……曜泽洞弟子浅薄无知,怕是抵挡不住这种诱惑。”
“……大师姐?”
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廉嘉禾一跳。
廉嘉禾眸色一厉,看向那位负责接待照顾凌韵一行人、因此与他们相熟的师弟。
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乍一看平平无奇,可细心琢磨,依稀能看出往日俊俏的影子。
……就像是沾染过邪气的人,不管怎么操磨,内里总会留着堕邪的引子。
孙谨为人老实,还未察觉师姐眼神的异常,只温和地问:“大师姐怎么出来了?可需要醒酒散?我还带了一些配酒的糕点,正打算给你们送进去呢。”
廉嘉禾盯着他两秒,神色暗了暗:“你对他们倒是上心。”
孙谨猛地一激灵,顿时听出了师姐的弦外之音,忙辩白道:“我只是按照吩咐照顾客人需求,若是师姐觉得不必这么周到,我以后会注意的!”
廉嘉禾神色不明地看着他指节突出的粗粝手指:“我记得你入宗门时也是细皮嫩肉的,和他们几个一样。可是觉得羡慕?”
“不!”
孙谨吓得当即跪下,重重磕了个头。
“红颜皮囊皆是虚妄,唯有实力靠得住!我很感激宗门培养,并未羡慕……不,我其实并未注意到几位的容貌,只觉得他们实力雄横,气场宏妙,好生令人敬服!”
廉嘉禾紧紧盯着他,直到他说出标准答案,才展颜一笑。
“这么害怕做什么,我又没怀疑你什么。”
廉嘉禾用刀柄轻轻托着师弟的胳膊,将他扶起来。
“走吧,今夜不用来管他们了。”
廉嘉禾回头望着紧闭的房门,唇角滑过一抹晦暗弧度。
“你还小,没经历过世事险恶。外面的人,纵使名声清白高贵,本人也未必不是龌龊肮脏……其中最该小心的就是美貌的东西,越是光鲜,越是有毒。他们是邪恶之源,堕落之首,曜泽洞可万万不能被污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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