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屿薇正顺着墨姨的指示看过去,也没意识到正被套话。
她老实地回答了问题。
余哲宁仅仅在春节的时候回来拿了一趟东西,从此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两人也没有联系。
墨姨不怎么信。
“彼此没有聊过微信吗?哲宁有没有跟你说过他生日的安排吗,至少,得在家里吃碗长寿面?他搬出去后,有没有主动见栾家的那位黑小姐?”
“如果问他这些问题,他会讨厌我的。”贺屿薇低头,“所以,我也就什么都不想知道。”
大年三十,她握着手机,反复犹豫要不要发一条消息,还是余哲宁主动给她发了新年快乐,她立刻回复(情不自禁地就写了一篇恭贺新春的30字小作文),而余哲宁回了个擦汗的表情包。
她现在微信上联系最频繁的人,居然是高教授。
高教授威胁贺屿薇,等过年后的英语课,她如果再把口语说得磕磕巴巴,自己就不教了。
唉,她也没机会学了。贺屿薇心想。
这一次,自己绝对不会拖延,不会被任何借口留住。一定要破釜沉舟地离开余家。
发生在余家所有复杂的问题和情感,只要离开余家就能结束了。
她最后的愿望,仅仅是想亲手送出手织的手套。
至于余哲宁收下手套后,他选择扔掉、送给别人还是戴上——真的无所谓了。
贺屿薇觉得,喜欢别人这种事,真的好累。从今以后,她只想思考自己的事。
离开余家,先去试一下风筝店的学徒好了。如果被拒绝,就在那条胡同的平民小饭店,挨个去找厨房杂工的工作。
余家虽然有洗碗机,但所有镀金镀银器皿和娇贵瓷器都得手刷。而她现在洗碗也洗得又快又好。
咖啡店,感觉好洋气啊,都是坐办公室的白领出入的地方。贺屿薇不太敢去面试。但,北京城里有那种既卖咖啡又卖书的书店。
她可以先去面试书店的店员,再说自己会做咖啡,这样也给简历加分……
墨姨静静地开车,旁边沉思的女孩突然低声嘟囔一句:“现在的麦当劳和肯德基也有卖咖啡的!他们经常招兼职。”
“想吃麦当劳?”墨姨责备地问,“刚才在路上的时候怎么不早说呀,这都开到家了!唉,跟我闺女一样小孩脾气,想一出是一出。我给你叫一个外卖吧,你得等半个小时。”
“……不、不是的。谢谢您,我还不饿。”
贺屿薇是觉得,她离开余家的职业前途还是很光明的。
第42章 强浓雾
贺屿薇在临睡前订好闹钟。
余温钧和余龙飞回国,她现在又恢复紧锣密鼓的佣人作息,每天都得早起。等离开余家后再找工作,想找个能从下午才开始的工作,上午就能自由自在地睡懒觉了。
贺屿薇把字典放在膝盖上,随意地畅想未来,就听到远处的门口传来持续不断简直如同催命符般的电子门铃声。
她背后的冷汗立刻落下来,脑海里瞬间把这一辈子干过的错事都回想一遍,战战兢兢地跑过去。
打开门后,黑眼镜秘书抱着胳膊,上下扫了一眼她:“换件衣服,跟我上五楼。”
李诀身上的某种气势永远很吓人,贺屿薇的牙齿发抖:“……发、发生什么事?”
“别废话。换完衣服跟我走。”
*
玖伯正在帮余温钧收拾书桌,门轻微地敲一下,接着传来脚步声。
是李诀带着贺屿薇走进来。
还没抬头,余温钧就听到那孩子在李诀的催促中小声地说了句:“余董事长,我来了。”
李诀纠正她的话:“应该说‘您找我’。”
贺屿薇便又不吭声了。
依旧是老规矩。
余温钧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不说话,由李诀面无表情地负责开口。
“今晚找你过来,是有话想问你。要是诚实回答,我们都方便,好吗?”
李诀的问话风格是单刀直入的。
贺屿薇的爷爷奶奶去世后,她负责照顾喝酒后中风的父亲直到父亲去世——“你和你爸当时住在哪?”
贺屿薇沉默了会:“住在爷爷曾经的老家。一个已经被废弃的海边村子里。嗯,余董事长也去过的。”
余温钧也去过?李诀很想继续问,但忍住了,他说:“除了在农家乐打工,你还做过什么其他工作?”
“……没有工作过。”
李诀皱眉:“那你照顾父亲的那几年,靠什么生活?用你爷爷奶奶留下的积蓄?”
“爷爷奶奶去世后,我把他们存折里的钱都取出来,交了各种医院杂费,火化和墓地费用后,还剩下5万。所以,我并没有你们相信中那么……穷。”贺屿薇惶恐地回答。
李诀心想,5万,明明还是很穷啊。
“你一个小丫头,日常开销可能够了。但家里有一位中
风瘫痪在床的病人,得花钱吧。这方面你是怎么安排的?”
中风病人为了防止再发,需要服用控血小板聚集和他汀类药物。
贺屿薇的父亲长年酗酒,爷爷奶奶一直替他交着保险,但部分医药费依旧得自己掏腰包。除此之外,中风瘫痪病人的日常照顾是重中之重,需要额外的花费。
贺屿薇却觉得,还好吧。
她平常吃什么,父亲就跟着吃什么。哦,瘫痪病人排泄无法自理,买尿布确实很花钱。不过,自己是去农贸市场买的很便宜很便宜的宠物尿布。
“就是那种给狗用的。”贺屿薇比划着,似乎试图在这场对话里表现出一丝不合时宜的幽默和趣味感似的。
但她把这些话说出口后,就想自己可真是一个笨拙的东西,因为对面的三个男人都没有笑。他们都用严肃或同情或不相信的目光看着她。
只是此刻,一直不发言的余温钧却好像提起点兴趣了。
因为,他主动开口了。
“我跟你去的那个荒村,断水断电已经十年了。”
贺屿薇困惑地说:“嗯,不影响居住。”
对于在家雇佣至少十来个佣人,动辄住在每晚千元级别酒店的余家人来说,他们应该很不理解,世界上有只需要有屋檐就能住,不需要金钱也能活的人类吧。
实际上,这种人稀少,但还是真实存在的。
贺屿薇曾经有两年多这样的生活。
住的是完全被废弃的房子,不需要付房租。旁边七公里处有个小型加油站,那里有一个很明亮的24小时公共厕所,可以在半夜跑去用水桶接水,并在厕所单间用冷水洗澡。不需要通电的电器,他们在冬天会烧蜂窝煤。
至于食物——隔壁小镇在每周六有市民早市,每周一三五有农民晚集,农民和渔民会卖蔬菜肉禽和鱼类,她偶尔会去购买很便宜的食材。
爸爸睡在床上,她则睡在三张由椅子拼凑的“床”上。
屋子四面漏风,但冬天的时候,贺屿薇细心地把捡来的塑料袋贴在墙上,也算人工保暖。夏天的时候,虽然有蚊虫和老鼠,贺屿薇也会在旁边撒上石灰和驱虫粉进行消杀。
李诀和玖伯极其惊愕地对视一眼。
他们万万没想到,贺屿薇有这样的历史。
如此恶劣艰苦的生活环境,由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文静女孩子以平平淡淡的口气说出来,不知道为什么,让人觉得难受痛心极了。
只有余温钧却还继续问,每天除了照顾病人,她还有什么娱乐活动?
贺屿薇想了想:“发呆吧。确实很无聊,所以会翻翻英语字典什么的。”
李诀忍不住再次插话:“你为什么要自讨苦吃,做这种只感动自己的行为?你说了,爷爷奶奶有积蓄。5万块虽然不多,但完全能把你爸送到专门的看护医院。你自己也能腾出精力,能把高中好好地读完。带着你爸在一个没水没电没网的房子活着,虽然也算尽孝,但你自己的时光不是彻底荒废了吗?这可是你最黄金的年龄。”
贺屿薇抿住嘴。
她动不动就沉默的毛病真惹人厌烦。李诀反复催促中,贺屿薇被逼得没办法,她小声说:“荒废不荒废时间应该由我自己来决定。我也并不是因为想感动谁才去做这种事的。”
李诀皱眉刚想继续问,余温钧却给了他一个闭嘴的眼神。
房间里暂时陷入沉默。
没人发问,贺屿薇也就一动不动又安然地坐着,低头看着紧紧合拢的膝盖。
她真的没想到,自己今晚被叫上五楼是回答这些问题。如果换成别人,她决计不会说起这些。
但是,她面对的是余温钧。
余温钧曾经跟着她去过海边荒村,还救过自己,潜意识里,她认为自己有必要作出解释。嗯,反正只要不说最核心的点就可以——
但贺屿薇也能感觉得到,余温钧能看穿她话语里的某种吞吞吐吐和隐瞒。
这个男人很恐怖。
他在对话每一次要进入真正核心前的一点点时都会停下来,给贺屿薇充足的时间,让她自己去选择用词或编制新的谎言
比起揭穿别人,他在观察她是什么样的人,看她有什么其他花招。
“抬头。”
贺屿薇沉默了会,很不情愿又无奈地对上他的视线。
余温钧凝视着她。
他知道她的话里带有很多隐瞒,但从那凄楚的目光中,他也能判断,她并没有撒原则性的谎。
余温钧也记得第一次看到她,唯唯诺诺,总是低着头,虽然孤僻阴沉,但交流起来并没有障碍,也看不出她存在心理有问题或反社会人格。
然而像这样的一个高中女生,决绝地带着她瘫痪的父亲住在海边不通水不通电的废弃房子里,足足三年多。这孩子的内心深处,必然有一种不为他人所知的执着。
只不过,他依旧没有兴趣知道。
余温钧只是挑着自己好奇的地方,闲闲地说:“你和父亲住在荒郊野外,完全没人发现?”
贺屿薇点头。
没有任何人发现他们的存在。
三年期间,她除了去集市,不和任何人说话。她不用手机和电脑,不看电视,就只是最低程度地,像个街边的野草一般免费地在自然里存活着。而人类世界也就这么轻轻遗忘了她。
余温钧说:“两个人的吃喝拉撒都在那个小屋子里?”
她点头。
“冬天由你来烧炉取暖?”
“对。”
“你爸爸中风到后期还有意识吗?”
“刚开始是半个身体不能动,还能交流。但渐渐的,他整个人也就没有意识了。”贺屿薇无端地打了个冷颤,“我也给爸爸花钱,毕竟,总得买药和日常开销什么的——但等我爸去世后,我交完火化费,身上的钱就差不多了。我跑到小镇上在网吧接一些翻译亚马逊的工作。然后,给爷爷奶奶扫墓的时候正好碰到非叔,他让我来他家在北京开的农家乐工作。”
再然后,她就遇到了他们。
余温钧听完这一个令人唏嘘的故事,从表情里也看不出信与不信,他只是很客观地说:“酗酒的男人会让整个家庭都背上负担。很辛苦。”
“……嗯,呃,谢谢您的理解。”贺屿薇也忍不住学着他那种平稳的口气。
余温钧却又再冷不丁问:“但,为什么允许他活那么久?”
玖伯和李诀都对这问题不明所以,只有被男人目光牢牢攥取住的贺屿薇像被引诱似的回答:“因为我很寂寞。”
脱口而出后,她才恍然自己说出什么令人骇然的话。
贺屿薇用力地咬着唇,迫不得已地再挤出一部分真相:“我爸从我印象中一直都在喝酒,喝了很多年,表面看起来很正常,但思维逻辑都已经一塌糊涂,总是在胡闹,没有人能听懂他说话。爷爷奶奶一直在替他还钱,想维持表面上的正常。我爸虽然没对我动手,但会打爷爷奶奶。像这种人,可能很早没有生育能力吧。所以,他也不一定是我亲生的父亲,我在照顾他的时候,反复思考要不要带他做亲子鉴定。到他去世都没有这么做。如果他是我亲生爸爸,他死了,我在世界上就没有亲人了。而如果他不是我亲生爸爸,他中风无法说话,也不可能告诉我其他亲人是谁。像我们这种人,不被任何人需要,就算活在世界上也只是给别人添麻烦……”
余温钧再问:“那你为什么不自杀?”
玖伯和李诀一震,但都不敢去看余温钧。
他们都跟了他多年,知道他本质上是坚定到不为所动的个性。可此刻他所面对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我每天都想死。”贺屿薇却像中魔似得立刻就回答了。
一些情感从封闭已久的内心澎湃而出,她曾经在灵魂深处反复问过自己的问题都被眼前的男人问了:“……照顾他的那两年,每一天早上睁开眼,我都会很烦,思考怎么死。我曾经光着身子跳进大海
里,但没死成,又被海浪冲回来。而当时,我从沙滩上醒来后的头脑想的第一件事是如果我死了,我爸就没人管了,绝对会烂在家里。”
喉头有什么被堵住,贺屿薇全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一瞬间感觉到心再次碎成粉末。
“我当时躺在沙滩上特别震惊,并不是震惊自己还活着,而是震惊于,我的世界为什么会开始变得以内心最恨的那个人为中心在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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