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眠是属兔的,藤萝奶酥是她最爱吃的小食。
泪水不经意落在了帕角,叶清眠忙忍着泪意,伸手将它一点点擦去。
这是小喜最后的遗物,不能沾染旁的东西,可眼见着自己的努力无济于事,泪水将绣帕晕了个湿润的圆,她泄气地垂下双手。
柔软的指腹轻缓摩挲着绣帕右下端的线痕,那是个还未绣完的“眠”字,只有半边还缺着一横的“目”字。
叶清眠夸过她女工做得极好,那年方十四的小丫头便兴冲冲地搜罗了好些绸缎,一得空便埋头给叶清眠缝物件。
小到香囊络子,大到衣裙被面,她都一力包揽,拦都拦不住。
叶清眠自顾从塌柜中取出女红盒,生疏地捻起绣花针在右角缝了起来,她在“目”字的左侧缝了个“喜”字。
用了只刻有喜鹊登枝图的檀木盒装好,随后下了塌,直奔院中。
她不顾脚下的趔趄,径自走到那棵青梅树下,双膝跪地,徒手去翻被雪覆盖的泥土。
堆积的雪已然比落下时更冷,皮肤刚接触手便下意识抖了,凉意刺入皮肤像要冻结血脉。
只一瞬,她又继续着动作,白皙的手被冰雪冻伤,她仍面不改色,将木盒小心放入,用土埋好,再将雪盖回去,放了朵青梅在上。
她兀自跪着一动不动,膝盖冻得生疼,眼泪如决堤般汹涌。
她是重活了一世,可小却喜没有了,难道这就是代价吗?
她受刑时定然比这刺骨寒冰疼上数万倍。
叶轻眠颤抖着手拂上那片雪白,心中暗许:
你如今去了,我也曾死过,那帕上的字便当是我陪你入葬吧。
镇北侯府大肆操办的认亲宴,无疑传成了番笑话。
前一刻还身负善名的叶三小姐,跌下云端,成了诋毁长姐、刻薄善妒的歹心人,
原还有些想上门来说亲的人家,都急急塞了不少银子遣散媒婆,并警告她们别四处宣扬。
那些自诩清流门第的士族,可不想沾惹上丁点儿脏腥。
—
半月后。
烈焰赤云卷着明橙色的耀灵在天幕边痴缠,久久不让它露出姿态,微明的光羞怯怯散在云端口,旖旎暧昧。
混着翠色的白雪轻吟出声,一双暗纹黑履自上而过,紧口的玄色劲袍勾勒出挺拔结实的身姿,猝而身形一顿,还未落下的脚收了回来。
凌厉的眸光如刀剑迸发赫然扫向凉亭,待分辨清来人,眼里的厉色才散去。
一抹纤瘦的身影出现在凉亭中,斑驳光影将她拢于其间,浅色的裙身上镀了层妖冶。
她斜趴在座廊上,一手伸向外,捏着根细竹条逗弄池中的鱼儿,柔风时而拂面,三千青丝纠缠交错。
他默然瞧了片刻,脚尖点地身形掠起,不动声响地消失。
卧房的门“吱呀”一响,从内展开。
叶清眠闻声望去,眼中的清澈蒙上疑惑,她呆呆望着里头出来的清冷书生。
待他走近了,才迟滞地眨眨眼,不可思议地动了动。
这人何时出现的?
她足足敲了半刻钟的门,都没有人应,若非白芷轻轻推了下这门便开了,只怕她也不会在此处。
进来后见着门窗紧闭便没再进去,一直座在亭中等,如今他这一出来,自己倒平白像个傻子。
还未等她问出口,他便先一步问道:“叶小姐怎么来了?”
这话问得妙!
她一个大活人楞楞坐在这两个时辰,他竟这么说,心中暗自唾了他一口,语气充盈着恼意。
“你又是怎么呢?躲在这屋里不出来,我是什么避之不及的妖魔鬼怪吗?玉公子若嫌我触霉头就直说,干嘛这般冷着人!”
她还是没学会怎么压着情绪,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
可刚说完便后悔了,她原是来找他致谢的,听白芷说那方绣帕是他从小喜处拿来的。
她气得脸颊染了两抹绯红,灵动的双眸又难掩歉意,瞧着娇憨可爱。
玉沉渊暗自笑了下,抬眼无辜地看着她。
“是在下失礼惹叶小姐不快了,”随后掩面轻咳了两声,装病道,“我近日染了风寒,时常昏睡,无力他顾,当真是抱歉。”
宽大的长衫危危欲坠般挂在身上,满面煞白,风一吹他便能倒地。
见状,叶轻眠无疑更加愧疚了,水润的眼中尽是无措,嗫嚅了半晌才开口。
“是、是我不好,我太急了误会你,抱......抱歉。”
劣名在外的大小姐竟是这般单纯好哄,果然人言可畏,众口铄金。
她自责得视线都不知该往哪放,让人瞧着揪心,玉沉渊便柔声宽慰她。
“无妨的,我今日睡了良久,现下精神好了许多,只怕要不了几日便会全好了。”
叶轻眠这才红着眼尾点点头,轻拂的发丝偶尔搭在鼻尖,她抬手捋顺间,还未消褪的冻红落入他眼中。
才半月不见,她便愈发消瘦了,明丽的面上也难见喜色,只怕那件事伤她不轻。
饿了许久的肚子猝不及防发出不合时宜的空鸣,叶轻眠赧然红了脸,忙伸手捂住小腹,贝齿轻咬着下唇,难掩窘迫。
“叶小姐饿了?”清冽的声音似含着笑意。
叶轻眠尴尬地抿抿唇,她这些天都没怎么吃东西,自是饿的,却又想起了上回在此处吃饭的事,咬咬唇道。
“怎么,你又要像上回那般轰我走?”
男子更古不化的唇角蓦然轻扬,引得人移不开眼,他伸手轻扣了下凉亭的柱子。
一道宽大的身影从墙外翻了进来,稳稳落地。
只见一个威猛雄壮的大汉阔步走来,左手提着个装满菜的竹篮,右手拎着条肥美鲈鱼,与他高头大马的模样十分不搭。
“他、他是谁啊?”叶轻眠怔怔望着,吞了吞口水。
“我的护卫。”玉沉渊轻描淡写道。
叶轻眠十分欣赏地点点头,不愧是有些不为人知的手段。
这壮汉瞧着不像是宣朝人,体格过于健硕,倒很像她在戏本中看到的北黎人,英猛威武、骁勇善战。
玉沉渊接过食材后,那壮汉便转身离开,一如方才翻墙而出。
见他朝屋角的小厨房走,叶轻眠也跟了上去。
眼瞧着谪仙般的男子在灶台大展身手,洗鱼剔骨切片,热油下料清炒,他几乎是一气呵成。
叶清眠看得目瞪口呆,心中暗暗夸赞,似他这般贤惠能干的郎君已然鲜少。
他将清水加入鱼片,煮至汤呈乳白色。
叶轻眠坐在小木扎上直咽口水,浓郁的香味直勾勾引诱着腹中的馋虫。
这望眼欲穿的模样不由把玉沉渊逗笑,他从紫砂锅中盛出鲜菜粥,一起端到桌上。
水灵灵的大眼像是在征求他的同意,他浅笑了下,随即便将竹筷递给她:“吃吧。”
“多谢玉公子!”
她欣喜地夹起一片白嫩的鱼肉放入口中,鲜香爽滑、味美色佳,就算与掌勺多年的庖厨比也毫不逊色。
亥时,绛雪轩中。
叶轻眠捏着一瓶白玉膏瞧了半晌,痴痴笑着。
今日的玉沉渊与往日大不相同,竟亲自为她下厨,还容许她在竹苑赖了许久,就连临走时还送了这瓶白玉膏给她。
如此说来,距离拉拢他又近了一大步。
第9章 落水鸳鸯“你对我很重要”
清晨的阳光还稀薄着,院中的人便被剧烈的敲门声吵醒,蔫巴巴地去开了门。
门外俨然站了一排人,大小箱子摆了一道,大约估计得有二三十箱。
排头的大丫鬟气场瞧着分外足,蓦然抬头震声开口。
“此乃我家郡主,送来给叶小姐赔罪的礼物,请叶小姐笑纳。”
随后从怀中掏出一份请柬。
“另外,这是我家郡主的宴函,她今日特意在浮云楼做席,请叶小姐赏光,前去一叙。”
还不等人回应,那大丫鬟便指挥一众好手将箱子搬入院中,呯呤嗙啷闹出不小的动静。
吵得一院子人都起来瞧,这哪里是像是来赔罪啊,分明是来挑衅的。
小姐向来随性,对下人也不立规矩,就连点卯站班也是不用的,故而这院子便不似旁的那般整肃。
叶清眠将那印着大红牡丹的请柬捏在手里,侧目睨着,那丫鬟还扬言,她若不去便会日日辰时来敲门。
她倒是要去瞧瞧,这郡主又作的什么妖。
浮云楼是玉京城最大的酒楼,乃当朝十九王爷所创,据说他是个做生意的好手,这酒楼修葺的当真是堪比九天琼楼金瑶台。
将踏进门槛便被晃得睁不开眼,四处镶满金玉的装潢与剔透的珠链交相辉映。
许是太久没来,有些不适应,叶清眠忙转身退到人少的暗处。
随后跟着引路的小二上楼,还未踏上几步。
二楼雅间突然传来骚动,伴着瓷器破碎爆鸣的剧烈声响。
叶清眠停下脚步,循声望去。
一道人影猛然被摔落在门扉上,门扇跟着狠狠一震,紧接着,半个身子从花窗中被按了出来。
这动静引得众人纷纷侧目,从那半副浅青色的着装上能看出是个男子,半束的青丝空悬摇晃,颈间被人死死掐住,像是要将他丢下去。
那抹身影与脑中所想之人逐渐重叠。
叶清眠心中咯噔一响,牢牢盯着那半搭在窗框上的人,眼白充血,她不顾一切地拨开人群,大步并作,朝那处奔去。
雅间内的人也没想过门会被撞开,瞧见一疯了似的女子冲进来时,都哑了片刻。
扼住青衣男子的人上下打量了遍叶清眠,随后冷哼一声,不由分说地将手中人扔出窗外。
见人掉落,叶清眠脚下还未站稳便又惊呼着伸手去拉他,不料身子却扑了个空,跟着一道坠了下去。
看清落下的女子后,男子平淡无波的眼中掀起慌乱。
他阔臂一展,将女子牢牢护在怀中,下一瞬,二人的意识便被刺骨的冷泉袭卷冲击……
—
浮云楼落水一事,闹得委实大了些。
不少人攒聚在酒楼门口,对着里头比划指点。
“你当真瞧见有一双痴情男女,双双抱着坠了池子?”
一身材浑圆的中年妇人睁圆了眼往里伸头瞧,手中的瓜子儿都忙不上嗑了。
“当真,当真!我自是瞧见了,那场面怪是吓人的。”
卖切糕的小贩言之凿凿,他整日走街串巷做生意,出事时他恰巧就在门口,怎会不真。
“许是家中不允婚,二人一道殉情呢。”
身后的话本女先生捏着绢帕拭泪,轻叹一声,又是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啊。
这也怪不得众人传得有鼻子有眼。
当时二人一落水便引动了好些人来救,那男子将女子抱出水面时,二人皆湿透了全身,女子躺在他怀中奄奄一息,发丝湿漉漉地遮盖了大半张脸。
眼见着女子命悬一线,男子急红了眼,疯魔般抱着她往外跑。
这任谁看了都会认为是对情深入骨的苦命鸳鸯。
—
也不知这是多少回了,自她复生以来所接触的药,竟比她前世十六年加起来的还多。
许是渐渐习惯了,她如今也不觉得药味苦涩难闻了。
知觉刚刚回归,叶清眠闭着眼嗅了嗅鼻尖萦绕的味道,仔细分辨,似还带着一缕竹香......就像是玉尘渊。
那张俊逸清冷的面庞赫然浮现在脑中,不知为何,最近老是想到他。
没等她再往下细想,只觉身旁的床铺微微下陷,似是有人坐了下来。
本来刚想睁开眼的,叶清眠这下可没敢再动,呼吸都不自觉提起了几分。
微凉的指尖毫无预兆地掠过她手背上的皮肤,引得她微微发颤,似被挠了心间,痒痒的、麻麻的,叶清眠紧紧忍着,怕被看出端倪。
指尖随着探入了手腕内侧,按在了脉搏处,她紧张得都能听到自己胸口“砰砰”跳动的声响。
停留良久,才离开。
叶清眠暗自松了口气,可被他接触过的地方都异常滚烫,像是血管在里面膨胀,热热的。
可还没松懈一瞬,便又感受到那人离她极近,似乎就在脸旁,她能清晰闻到他身上清冽又熟悉的味道。
而自己炽热的呼吸像被他挡住,又散回到自己脸颊上,愈发闷热。
就这样僵持了许久,直到下陷的床铺微微回升,门被轻声掩上,叶清眠高悬的心才敢有片刻弛懈。
她掀开湿漉漉的双眸,里头蕴着朦胧温热的水雾,看向门扇处,胸口久久不能平复……
玉沉渊在门外站了片刻,眼眸深黑,抬起方才触碰她的手,缓缓摩挲着指腹,似还留有绵软的余温。
手背被她的呼吸灼热,顺着肌肤渗入骨髓,蔓延扩张,逐渐肆虐。
他捏了捏拳,才压住上翻的情绪,负手走向湖中亭。
亭中,一女子穿梭在纱幔中翩翩起舞,身材妩媚腰若折柳,十指蔻丹,朱红一点唇。
玉沉渊坐在蒲团上,神色如常薄唇轻启:“她如何了?”
女子停了舞,缓缓绕出纱幔,给他沏了杯茶,绝艳的唇角向上扬起,语气含笑。
“殿下不是亲自去瞧过了吗?何须问我。”
见他不作答,女子敛了几分笑意才又继续道:“殿下放心,不过是呛了几口水,现下已然是大好了,待她醒过来,保证又可以活蹦乱跳的。”
玉沉渊这才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女子侧眸瞧了眼不远处的叶清眠躺着的屋子,又转回来瞧玉沉渊,嘴角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那是镇北候府的二小姐吧,殿下宿在她家中良久,莫非还生出了点惺惺相惜的情意?”
玉沉渊抬眸看了她一眼:“你今日话真多。”
果然是个无趣的,这么多年了都还是闷葫芦一个。
女子甩了下红袖,轻哼一声,余光瞥见叶清眠从屋内出来,眼底又腾起了喜色,起身便要朝她走去。
“待会儿别乱说话。”
冷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女子暗笑他是个爱操心的命,这么多年她可从未出过岔子。
叶清眠四处看了看,这里不是侯府,也不是竹苑,玉沉渊是把她带到哪了。
这院子清雅别致,四周的花圃都被仔细打理过,花架上晒着不少草药,前方便是一片池塘。
一抹烈焰如火的身影从桥上款款走来,引得叶清眠驻足,那女子美艳得与这间庭院格格不入。
待她走近了,叶清眠才看清楚,明亮的双眸迥然一睁,言语间透着惊喜。
“你、你是云梦娘子!你便是玉京城中千金难买一舞的云梦娘子!”
早就听闻云梦娘子大名,却一直未能得见,据传她当年皇宫一舞,引得百蝶振翅,万花飞扬。
只知她在城中开了家戏班,却多年来深居简出,无人知其行踪。
叶清眠目光灼灼,满脸欣喜,本就可人的脸上更显娇态,让人不由得想抱近了捏两下。
云梦掩着唇笑道:“叶小姐从未见过奴家,如何识得的?”
“我见过娘子你的画像,你锁骨间的银蝶纹可是这天下独一份,你长得也比画像上还要美得多!”
叶清眠夸人一向是言辞恳切毫不作假的,故而让人听得十分受用。
二人在湖边站了许久都不曾过来,玉沉渊顺着瞧了好几回,最后忍不住亲自走了过来。
却见到尚带病色的女子笑靥如花,与旁人聊的不亦乐乎,心底莫名生出一丝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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