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这方小小的水池里,出现了裴萱萱的脸。
她微微垂下头,环境虽然比不得在人界那么敞亮,但也是能看清五官的。
自以为是最完美的脸,但当她再见到时,全然没了初见时的惊艳,随之而来的是枯燥感。
极致的美貌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中,不过是为她强大的实力点缀的花边,又如个脆弱的陶瓷娃娃,经不起丁点的磕碰。
罢了罢了,事到如今,她既已将自己推到了这一步,似乎也没得选,她心想。
无奈地呼出一口哀气,水池被她吹得泛出波澜,手中的药材图案忽而一闪一闪地,如在提醒着她什么。
起身又随意走了几步,图案的光就更亮了,光芒照亮了周遭,让本习惯了昏暗的裴萱萱有些睁不开眼。
步伐加快,她随着指引四处探查,直到光不再闪烁,而是变成了常亮。裴萱萱心下了然,便往前瞧去,空旷的泥地中央,一株鲜红色的花儿迎风招展,它就这么静静地,独自扎根在此处,花朵轻轻摆动,就好像一直在等待着有缘人的到来。
“我尽心尽力为师姐带路,师姐倒好,过河拆桥啊。”
立于交界点只能动用些小灵力,可微小的灵力聊胜于无,田渊柏便只好借助自己的蛮力,手朝身边的矮树使劲一拽,这才从灌丛里钻了出来。
正想向裴萱萱讨要个说法,刚站稳落地,田渊柏才惊觉身边那个忽远忽近的熟悉气息早已不知去往何处。
“师姐?!”
这头他刚告白,转头竟又被她抛下,田渊柏站在原地使劲跺了跺脚,气冲冲提着腰侧的藏锋就要去寻她。
刚要迈开步子,不成想耳边竟传来两个熟悉的声音。
“小柏……小柏。”
田渊柏循声望去,但昏暗的环境让他看得不甚真切,只不过,尽管看不清来者何人,其音色却是他永生难忘的。
“爹?娘?”
嘴张大得仿佛能塞下个拳头,田渊柏提剑的手颤抖着,凤眸盖上层水润的雾气,让他更看不清对面人的脸了。
尽管他记得昨日陵游长老的那番话,可思念早已盖过了内心所有的疑虑。快步上前,他企图看清父母的脸,太久太久了,他们已经离开他太久了。
一个人度过了漫长的岁月,没人真的关心过他在意过他,他的性命,似乎向来都是为随时准备为世人牺牲而存在。
曾经极为盛名的田氏一族,护佑世人数百年,最终却落得全族不得善终的下场。
田渊柏笑笑,心中多年积压的委屈在听到父母的声音后,如同膨胀的气体将要爆炸开来。
如今他遇到了那个真心关心他,在意他生死的人,可当他仅表露出自己卑下的心,便立马遭到了拒绝。
不,甚至都不是直截了当的拒绝,而是直接选择漠视,甚至是将他一人又丢回了那个清冷又孤苦的地狱中。
说到地狱,他现在又何尝不是真的只身困在了冥界?
他敛起淡漠的冷笑,径直朝父母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小柏?”
“真的是小柏?”
似是一男一女漂浮在半空,五官却早已消失,只剩个黑灰的魂魄。田渊柏脚步一滞,微微抬头看向他们,喉头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怎么都说不出话来,甚至伴有撕扯的痛感,脖颈疼得难受。
“爹,娘。”
不知到底是游魂变幻成的,亦或是真的,田渊柏都不在乎,真的太久太久了,身边空无一人的生活他过了太久了,他现在不过是想找寻个可以暂时依偎的角落,好好休息休息。
“小柏长大了。”田父的声音如同当年那般醇厚温吞。也对,他曾是位温柔又强大的捉妖师,门下有许许多多的门徒,可家中事变后,所有的门徒也惨遭清算,唯独剩下的,能找到与田氏一族有关联的人,如今也仅剩他田渊柏一人了。
不知该不该感到庆幸,当年杀害他全家满门的妖物自那之后便再没有出现,得以为他留了成长的机会。
但这么多年,他亦从未放弃过复仇。
在拜入天筑门之前,田渊柏白天为民除妖,到了夜晚,便默默找寻它的踪迹。可那狡猾的妖物如同人间蒸发一般,任凭他怎么拼命搜寻,竟连其毛发的位置都打探不到。
血液中留着捉妖师的命脉,他恨极了妖物,可偏生所爱之人又是只妖,田渊柏只叹这是老天在捉弄他,非但给了他一个从未好过的命运,但凡他想改变,想让自己过得幸福些,误以为幸福即将落入掌心时,而后又会赠予他一个巨大的重创。
“你可真是老了,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小柏怎么会长不大呢?”田母的脸虽无,但和蔼的笑声总能让人猜出她的表情为何,“已经忘记是多少年了,我与你父亲,徘徊在此处多少年了。”
听及这番话,田渊柏忍不住握紧拳,语气中带有几分忧郁。
“我不知你们到底是真是假,但能见到你们,我已然满足。”
“父亲母亲……渊柏为庸才,着实找不出当年的那只妖物为你们二老报仇,我心中有憾,亦不知此生能否圆了这个梦。”
“但我只希望父亲母亲能速速前往极乐,重新投胎,不要再做游魂,儿子对你们惦念,可更希望你们能去重寻属于自己的人生。”
“都不重要了。”田父田母异口同声,语气中带着欣慰的笑声,田渊柏心头泛起丝酸涩,正欲张开的口,又在对他们行了个礼后闭上。
躬下身子,田渊柏朝两个飘荡的游魂行了个大礼,泪水顺势滑落下来,滴在了干涸的地面上。他不敢抬头,他害怕父母对他抱有失望,握着的拳收紧,千言万语都夹在心间难以言说,苦涩的泪水也堵住了他最后一丝开口的机会。
见他一直低着头不语,田父田母又稍稍朝他飘近了些,虽只剩下一个魂体,但面前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孩子,哪怕再也无法接触,也想离他再近些。
“小柏啊,前尘往事,我与你母亲在时光的长河中都已渐渐淡忘,莫要让仇恨缠绕了你一辈子。”田父语气温和,靠近时游魂带来抹冰凉感,让一直弯着腰的田渊柏微微瑟缩了一下。
“可还记得我从前教导过你的?天生我们田氏捉妖一脉,对于那些遭受妖邪祸害的百姓,我们便要拯救到底。”
“只要我们的孩子心中还存在有正义,坚守自己的道义,降妖除魔。其实当年究竟是何妖所为,都已不重要了。时光荏苒,如今最重要的,是你一直坚持匡扶正义的那颗心,不要被邪恶的邪物所磨灭。”
田父提及“邪物”两字,田渊柏的脑内便瞬间浮现出了裴萱萱的脸,倍感心中有愧,他忍不住发起抖,好容易憋回去的泪水又涌了出来。
“可我若有悔呢?”
“什么?”田父撞了撞身旁的田母,似是不明白田渊柏的意思。
恰逢在这时,将“骸忱”弄到手的裴萱萱恰好原路返回。
本以为这人不会老实呆在原地等她,还要让她费心去寻,未成想,待她回到原处,竟还能看到田渊柏的身影。
但他面前怎么还飘着两只游魂?田渊柏还对着那俩游魂行着礼?
抱着几个疑问,裴萱萱慢慢走上前去,对着田渊柏的肩膀拍了拍,显然对方因过于沉浸而未注意她的到来,被她这么一拍,田渊柏差点被吓得跌在了地上。
“师姐?”
诧异地望着她,裴萱萱眼尖地发现这腹黑蛋子脸上竟挂有两行亮晶晶的东西。
“怎么哭了?”
“有人欺负你?那两只游魂?”
“别怕,老娘替你干掉他们。”
说罢,裴萱萱即刻唤出妄念,剑柄一握,剑尖直指面前的游魂,将田渊柏与其隔开了来。
“你你你!”
待她的脸清晰地展现在游魂面前,田父田母震惊地瞧着她,随之整个魂体都颤抖了起来,裴萱萱误以为他们是因妄念强大的剑气所恐,殊不知他们害怕的实则是她这张美丽凌冽,又让人永生难以忘怀的脸。
“是你!”
第106章 爱是同病相怜的绝症
偶有阴风刮过,裴萱萱一身干练黑衣上的系带被吹得来回摆动,树影婆娑,挡住了地面仅有的两个人影。
仍保持着举剑的姿势,裴萱萱满足地品尝着游魂对她的畏惧感。
她就是喜欢施压这种压迫感,反正只要她人杵在这,连术式都不怎么需要使便能得到压倒性地胜利,何乐而不为呢?
“你你你……”田父田母指着她半天挤不出一个字,游魂没有五官亦没有四肢,但裴萱萱仍能感受到两只魂魄对她的指指点点。
真吵真烦,打散它俩算了。
她正有此盘算,抬手便将妄念瞬间分作两柄,当剑就要朝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游魂刺去时,妄念竟被道剑气打了回来。
妄念像个被欺负的小孩子,“哭唧唧”弹回她的掌心抖了抖,犹如在求得她的安抚。
裴萱萱本就爱惜自己的宝剑,见它被欺负,循着剑气就朝后望,发觉竟是藏锋的手笔。
“我在这为你出头,你这是在做……”
“他们是我的父母。”
她怔愣了几秒,以致于连“什么”二字都还未说出口便被田渊柏打断,努力用大脑分析了一下信息,而后知道了真相的她整个人直接僵在原地,尴尬得连手都不知该往哪放。
“叔叔阿姨,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你们二老是师弟的……”
看着田渊柏阴沉的一张脸,裴萱萱笑得牵强,表情似在责怪他为什么不早点和她说明情况。
深吸几口气,她终于做足了被对方父母责怪的准备,虽不知者无罪,但对方毕竟出自捉妖世家,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名门望族,被她这么没由来的攻击,可不生气吗?
脸换上个看似友好的假笑,裴萱萱转头正欲同二老解释,岂料身后的两个游魂早已不知所踪。
“……”田渊柏被泪水洗刷过的瞳孔本明亮耀目,但当发觉父母在神不知鬼不觉间消失后,眸色又暗了下去,适宜地融入了周遭昏沉的环境。
“田渊柏。”裴萱萱难得叫了声他的名字,田渊柏听得有些不习惯,许久才反应过来是在叫他,从望着父母消失的方向挪回视线,他对着她浅浅笑了笑,却苦得很。
只觉这小孩有点孤单得可怜,裴萱萱心底竟生出股难言的揪疼感,甚至手不受控制地揽上前去,把他抱住。
她仅矮了他半个头,所以可以让他很好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
“师姐。”
刚听闻田渊柏唤她,下一秒,裴萱萱便感受到肩膀上热了一块,潮潮的湿湿的。她心下了然,抱着他的手收紧了些,让他贴得自己更近,手不停轻拍着他的背部,如同在哄一个爱哭的孩子。
泪如同决堤的潮水,肆意地狂奔而出。田渊柏自家门破灭后,从来没有酣畅淋漓地大哭过一场,他本是个不擅表露过多情绪之人,身为捉妖师,他也不能随意暴露自己过多的情绪,以防被妖物捉到其破绽。
可他,却在被心爱之人细细安抚后,再也无法强忍住这种卑弱的情感,憋于心中几十年的苦闷在此刻泄出,拦都拦不住。
两个人影在来回摆动的树影下忽隐忽现,如不远处紧贴在一起的无显峰,紧紧相拥着,又像是两个孤独的灵魂终于相撞,相互依偎,相互慰藉。
“在我面前哭了这次,以后可不许在别人面前再哭了哦。”裴萱萱鼻子也被他搅得酸酸的,想起自己曾经破破烂烂的人生,竟与田渊柏生出种同病相怜的情感。
“那意思是,在师姐面前还是可以再哭的?”
“以后,只有师姐能看到我哭?”
眼眶红得像只小兔子,田渊柏的鼻子也红红的,裴萱萱捧起他的脸,有点不知所措地拿起袖子为他擦掉眼泪,却没有回答。
“疼,师姐的这身衣裳,料子太粗糙了。”
田渊柏含着泪的眼眸为他的多情眼平添一丝深情,裴萱萱看得出神,甚至于忘了表情。
见她只瞧着自己,田渊柏想起方才她没有回应他的告白,而是选择直接逃避,本欲攻上前的心思又被强行压了下去。
他不安地舔了舔唇,自嘲地笑了笑,然后牵起裴萱萱的手,不敢太用力,只敢轻轻摩挲着,“其实我并不能确定他们究竟是不是父亲与母亲的游魂,曾早在十几年前,我就试过开坛祭法为他们超度,而后有位方丈告诉我,说我的父母今生做的善事许多,早已登往极乐。”
“若那位方丈当初没有欺骗我,那么今日我看到的这两人,许是假的。不过假的又如何,至少,我还能以儿子的身份与他们再说说话。至少,这一刻,我还是个有家的人。”
他自顾自说着,头却越垂越低,裴萱萱代入了他的感情,只觉听得委屈,又想起了自己曾经的遭遇,潸然泪下,却*无畏他看到自己的眼泪,便这么直勾勾鼓励式地看着他,代表他还有她这么一个听众。
“当初年幼的我不理解,明明做了半辈子的好事,明明半辈子都搭了进去,只为为民除害,可为何却落不得一个好下场。”
握着裴萱萱的手忽而收紧,她盯着田渊柏无声地流着泪,也不知究竟是为了他,还是为了自己而流。
对啊,她都忘记了,一心只披着裴御萱的皮囊同他明里暗里的斗,久而久之,竟把自己最本质的灵魂都给忘却了。
将裴御萱的这层皮剥开,其实她不过也是个寻求陪伴的孤苦游魂,沉溺在现世中被抛弃的环境里久了,连自救都成了愚不可及的奢望。
在现世被人伤久了,伤多了,久而久之,渴望变作了仇恨,但她不懂,最憎恨“爱”这个字的人,其实最渴求爱。
她于现世中装作无所谓,不在意,其实却在暗处把目光投向了那些得到了爱的人。
转念一想,是不是其实她和田渊柏都受到了诅咒,诅咒他们此生都无法得到幸福?
真是拿到了个天打雷劈的破剧本!
裴萱萱暗自朝着老天爷“忒”了一口,将她动作看在眼里的田渊柏虽不知她为何突然如此,但也被她逗得干笑了两声,眼底噙着眼泪,也不知到底在哭还是在笑。
“哭够没?哭完了,晚点陪你去给叔叔阿姨上柱香去。”
虽然被田渊柏嫌弃自己擦泪的技术,但裴萱萱仍旧不依不饶捧着他的脸EE胡乱猛擦一顿。
天筑门俩牛哄哄的弟子挂着满脸鼻涕眼泪出门,被人看到多丢人啊。
“叔叔阿姨?”田渊柏满头问号,对她的这个称呼感到好奇又陌生。
“啊,忘了。”
裴萱萱拍拍自己的头,忘记自己现在仍呆在古代里:“我指的是――令尊令堂。”
“师姐亲自陪我去?”田渊柏揉了揉被搓红的脸颊,吸了吸鼻子,样子有点委屈巴巴的,但软乎乎的,与以往张牙舞爪,腹黑可恶的那一面不同,可爱极了。
“陪你去,陪你去。”
说罢,裴萱萱用几秒的时间努力转换好了心情,牵起田渊柏的手就要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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