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后来一次聚会,谈艺满不在乎地说:“我们是同父异母啦。”
方霓才知道他们不是一个妈肚皮里出来的,难怪,不过兄妹俩关系似乎蛮融洽。
聊起来,谈艺还无语地说:“你肯定是豪门狗血小说看多了,哪来那么多的弯弯道道,我爸镇着呢,家里能出什么乱子?而且,我妈脾气又好,不像叶姨,她每次来都跟抄家一样,要带个警卫团,我们都要让着她。”
说起谈稷母亲,她心虚地缩缩脖子,显然是后怕不已。
谈艺后来带她去了一个俱乐部。
在二环那边一处很隐蔽的胡同里,出门右拐一段路就能看见黄墙红瓦的宫墙。
“别生气了,今儿我和丹丹可是肩负重任来的,不然回头我哥肯定让我吃不了兜着走。”谈艺讨饶般按着她的肩膀往里走。
进门后,她们一路沿着悬着宫灯的廊道往里,穿过一处庭院才到大堂门口,做了登记。
谈艺对管事的说这是她哥的女朋友,看清楚了,下次来了不准拦着。
经理边应边擦汗,心道谁敢?除非不想在这四九城里混了。
大小姐此举纯属多余。
方霓此时才知道这是挂在顾子明名下的一个很大型的俱乐部,有洞穴潜水、极限攀岩、滑雪等活动,他组织聚集了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经常一起出去活动。
但实际上这是为了迎合谈稷,喜欢这种极限运动的就是谈稷,连魏书白和陈兴贤都是陪跑。
她在攀岩纪念馆里看到了谈稷的照片,是一张合照,照片上不止他,还有三男两女,谈稷和宗政站在最中央的位置,宗政一条手臂还搭在他
肩上,两人笑得很清朗,一看就是核心,顾子明这个老板都被挤到边上去了,还乐呵呵的,看不出半点儿不自在。
他们这个圈子里的很多小辈,看着年幼大大咧咧嘴巴又甜好像什么都不懂,其实心里门儿清,什么都懂,就是装不懂装幼稚,人情世故都厉害得很。
她看了下下面的时间,12月6号,是去年他跟她说出差到上海去视察招新的日子。
“原谅我二哥吧,他已经深深反省了。”谈艺可怜巴巴道。
方霓觉得有点儿滑稽,就笑了一下。
明明是他冷着她晾着她,到小姑娘嘴里却反而换了个调调。
当然谈艺不可能不懂这些,那样的家庭长大的,怎么可能真是傻白甜?
不管是照顾自己的面子还是递台阶,方霓都不好再拿乔了。
“那他怎么不自己来?”她淡淡的,却也算不上多冷脸。
放在此情此景,倒有点小女孩埋怨的味道。
谈艺嘿嘿一笑:“他说他被你拉黑了,知道你肯定在气头上,哪敢火上浇油啊?所以,就找了我俩。”
她柔软的手臂揽过宗以丹,她俩的关系看得出是真的好,宗以丹回了她一个白眼。
“而且,早上有个比较重要的会议,香港锋立那边还来人,他下午要去接待,抽不出时间。又怕你以为他故意的,回头真被彻底打入冷宫了,才让我来。”谈艺将前因后果陈述清楚,双手作揖,模样可怜,“你不会为难我一个跑腿的,对吧?”
小姑娘实在元气又可爱,方霓笑说:“这是我跟他的事儿。”
意思是不会牵连无辜。
心里却也有个声音一直在喊:算了吧,到底为止了,免得给自己难堪。
“我去一下洗手间。”离开喧嚣热闹的宴会厅,她的世界又安静下来。
方霓今日穿的是很简约的一件浅棕色的针织连身裙,很贴身的款式,有点轻熟,曲线优美又优雅。
望着她曼妙匀停的背影,旁边有人问谈艺:“哪家的小姐?没见过啊。”
谈艺还没回答,旁边已经有人嗤了一声:“不是什么小姐,这做派却胜似小姐。”
原本正交流的几人也都停了,朝这边望来。
谈艺恼怒极了:“房子瑨,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房子瑨压根不带怕的,低头磕磕手里的烟,勾起一侧嘴角不屑地接道:“我说错了?被我哥甩了这么快就搭上你哥?换够快的啊。就逮着这圈里有门面儿的薅了?这功力,谁不说一声佩服?这年头的女人找傍家儿都这么有眼光?”
“放屁!”两人本就不对付,谈艺此刻更是火力全开不带留情面的,“舌头不要就去拔了,再不济炒个下酒菜都比你在这儿胡说八道强?!就你哥那点儿斤两好意思跟我二哥比?你要不要撒泡尿照照镜子……”
可见她是急眼了,越说越不像话,在场几人都尴尬起来。
宗政7岁才被老爷子从外面接回来,这在圈里不是什么秘密,但平日没人会当着大伙儿的面提。
一是既接回来宗家就是承认了,不再是外面的野孩子,二是他会做人,魏书白、谈稷几个圈里顶牛的都给他面子,如今他又娶了骆家的女儿,平步青云是迟早的事儿。
这位谈三小姐看着大大咧咧的,脾气可硬着呢,房子瑨当着她面儿不给她好过,她还能让他好过?
这半杯酒下肚,什么话儿都往外蹦,还尽捡难听的。
两人杠上,看戏的人倒是个个压力山大。
……
这些都与方霓无关。
冰凉的水流滑过指尖缝隙,带来一种奇异的镇定效果。
走廊里的声音似乎都远去了,离她也很远。
刚才路过走廊时有两个不认识的隐约在谈论她,一人说:“谈老二那么正经,也好这口?我上次送他俩嫩模他都不要,连门都没让我登,还以为是什么正人君子?”
“搞清楚,你送的那是什么货色?人家瞧得上?”另一人勾肩搭背跟他哈哈笑,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肩。
“很差吗?胸大腰细盘又亮,男人不都喜欢这种?装什么?还时兴起搞女学生来了?”
“这叫高知,叫艺术,你懂吗?这年头送人都不带送钱的。哥们儿,学着点儿。”
“越不是东西越要装……”忿忿嘟哝。
“您还真说对了。人家是什么背景?爱惜羽毛着呢,真是个禽兽也不在您面前显啊。说白了,人家不拿你当自己人,懂了吗?”
晚饭是在宴会厅吃的,方霓回去时,谈艺换了身衣裳。
她推脱说酒水不小心洒身上了。
方霓也没深究。
“对了,差点忘了。”谈艺一拍脑袋,从底下掏出一个银色的铂金包,一股脑儿塞她怀里,“我哥让我捎给你的。”
方霓不认识这玩意儿也觉得这应该不便宜:“我不缺包。”
住处的储藏室里还有不少,都是全新的,不过她没怎么用过。
“给他点儿面子吧,不想要你出门扔垃圾桶,但你得让我交差啊。”她苦哈哈的。
“好吧。”方霓把包在手里转了转,确实颜值还可以,也够大。
后来被她拿来装立裁工具了。
谈稷那天到底还是没有出现,谈艺说他这会儿在景山,年后还有两个重要会议,这几天都抽不开身。
“贵人事忙。”冷战两天后,方霓第一次给他发消息。
发完默默唾弃自己,倒显得她上赶着似的。
他没有回复她,而是打了电话过来。
电话里声音一声一声响着,方霓却没有立刻接起,而是任由它一直响,响了三声才将之接起来。
和她想象中尴尬的场景不同,谈稷一如往常温和平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这两天是有些忙,不过到今早办得差不多了。”又提议,“中午一起吃饭?”
半小时后,方霓出现在国盛胡同。
这是老胡同了,已经没法儿追溯具体的由来,路两边停满了车辆,硬生生将还算宽阔的水泥路挤压到只够电瓶车和行人步行通过的宽度,头顶架起的电线杆颇有些年代感。
往里走了很远的路才到地方。
面前是座不太起眼的灰色建筑,二层,门庭都没有挂牌,只有数字,乍一看和四周其余民宅没什么区别。
台阶上有服务生在等她,也不知怎么认出的,见了就将她往里引。
进里面才觉别有洞天,廊腰缦回,流水潺潺,庭院一个串一个,几乎走不到底,似是仿拙政园的苏州园林建筑,奇珍花木更是不胜枚举,不少她连名儿都叫不出。
“您这边请。”服务生将她带到东南角的一座八角厅,径直领到二楼。
谈稷在靠窗边的位置烹茶,外套脱了,上身只穿了一件黑色的半高领毛衣,袖子卷到肘部。一个中年人站一旁低声说着什么,他静静听着,偶尔点一下头,神色很淡。
这边是座独立的建筑,较周边厅堂更加安静,唯有茶壶里煮沸的水声。
等他提起茶壶将这一杯茶沏完,她才过去。
没有想象中趾高气扬的场景,毕竟他气定神闲,也不像是来求和的。
坏的烂的都让自己的妹妹说了。
“滇红金叶。”谈稷轻轻一推便将茶盏推到她面前,笑着伸手,请她。
一旁的浦长平停下,神色微动。
红茶味道浓郁,他煮了不止一泡。
虽第一泡都是要弃用的,这位这样未免也太任性,全凭自己心情。
这可是特级的提供茶,也这么糟蹋?
对面的小姑娘端起来,也没什么要品尝的样子,牛嚼牡丹地“咕咚”一声灌了下去,比谈稷还糟蹋。
表情很淡,一副无知者无畏的样子。
谈稷笑了,心情很好。
连日来因中源高层人事变动而一直盘桓在心头的阴霾,终于散了些。
“炙烤羊肉串,这是这边的特色,尝尝。”他又将用荷叶包裹的羊肉串推到了她面前。
一截冷白腕骨,一晃而过就从她视野里抽离。
方霓咬着
肉串抬头,他已经戴上眼镜低头在看一份公文了。
过一会儿,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又转头望向窗外浸入黄昏的湖心亭。这个时节,湖面上除了稀稀拉拉几片圆叶再无其他,一派萧条光景。
他不说话的时候就显得严肃,指骨偶尔在桌上敲一下,侧脸看上去很冷漠。
谈稷的身材不是那种夸张的健美型,但很精悍,肩膀很宽,穿这种贴身的毛衣尤甚。
哪怕一言不发,你也能从他身上感受到那种压迫感。
“你爸的意思是这事儿你别掺和,最近低调点儿,那些乱七八糟的会议能不去就别去。董事局那帮老家伙,指不定就会找由头拖你下水。”浦长平沉声开口。
谈稷不置可否,低头慢悠悠喝一口茶。
他手里无意识捻了一根香烟,想去点,看到对面正大快朵颐的小姑娘,停一下又搁了,指尖忍不住微微摩挲了一下。
他的烟瘾有点重,尤其是焦虑的时候,会不自觉去摸香烟。
“这事儿目前还不明朗,你爸也不方便过问。”浦长平又劝,“不变应万变吧。快换届了,别捅出篓子影响到你爸,舆论也是很要紧的,别被人抓住话柄借题发挥。”
“我这点儿小打小闹还能影响到他老人家?”谈稷终是笑了一下,摘下眼镜按了按眉心。
“避嫌懂吗?”浦长平没好气,“年轻人做事别这么激进,你还有的历练呢。”
方霓还是第一次见这位被这么数落,可他却像根本没什么脾气似的,笑着点个头,不忘空出手来替她续个茶,又回那浦长平:“晓得了。”
中年人携着文件走了,谈稷才跟她致歉:“不好意思,让你听了这么久的相声。”
把这种大事儿比作相声?
方霓皱皱鼻子,没接。
他正经的时候很正经,不正经的时候确实也很不正经。
“饿。”
谈稷微怔,才发现她手边的羊肉串已经完全吃完了。
“这分量,塞牙缝都不够的。”她嘟哝。
手边的茶却没再喝一口。
“不喜欢红茶?”谈稷笑着问。
方霓怔了下,不知怎么就想起三年前的那次。
那天她去宗政在运河上的一处私宅见他,正巧谈稷也在,修长的大手支在窗边,回头正和宗政说笑。
窗边种着一些竹子,阳光从密密匝匝的枝叶间倾泻而入,忽明忽暗地在他脸上摇曳,衬得那张冷峻的脸很是俊朗。
那天他也是像今天这样穿件黑色的薄毛衣,袖子卷到肘弯里,人看着很高大,背影清癯,肩膀宽阔,随意一个支窗动作也这样闲适优容。
能看得出卷起的袖管下那紧实的肌理蕴藏着的强大力量,淡青色的血管在宽展的手背上虬结凸起。
方霓第一时间怔一下,觉得这人长得挺风流倜傥的,很公子哥儿气度。
高傲但不张扬,矜贵但不端着。
他和宗政说的话她也听不懂,捧着一杯热茶默默坐在一旁品着,只当听相声。
“好喝吗?”冷不防他回头不咸不淡地问了她这么一句。
方霓没反应过来,杵那边跟他大眼瞪小眼。
她那时候真没反应过来,事后一回想,估计自己当时的表情落他眼里肯定蠢透了。
难怪他对自己有印象。
在宗政忍着笑的眼神里,谈稷淡淡道:“和路边五块钱的冰红茶比怎么样?瞧您喝得这么利索。”
宗政终于忍不住爆出一串笑声。
方霓后来才知道这茶是他南下时省里一个重要领导送的,正宗万金难求的祁门春茶,东西珍贵倒罢了,关键是这送的人不简单,倍儿有面。他平时送人都是几两几两给,得了一些都珍藏着,给宗政的也只有这些,那天全被她牛嚼牡丹似的喝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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