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退下后,室内的众人全都露出微妙的表情。
淮安王看向崔珏,问:“方才说到哪儿了?”
崔珏应答道:“此次时疫,各郡上报死亡人数,些许村庄几乎尽绝。”
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
莫约到午时,淮安王才得空见陈皎。
父女俩在官廨过午。
陈皎知道王府眼线众多,主动说起昨日去崔宅一事。
陈恩一点都不意外,只细嚼慢咽。
陈皎试探问:“爹不问一问儿为何去崔宅吗?”
陈恩咽下饭食,不紧不慢道:“今日崔珏已同我说了,说你向他讨要徐昭,他做不了主。”
说罢看着她,眯起眼道:“九娘为何要讨徐昭护送去魏县?”
陈皎不答反问:“爹为何许我魏县,是因为该县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陈恩垂眸,睇瓷碗中的肉食,冠冕堂皇道:“魏县离州府近,若你去了哭鼻子,也可回来告状。”
这话把陈皎气笑了,却也没有戳穿。
她的这个便宜爹心眼子比蜂窝还多,许魏县,无非是哄哄郑氏兄妹罢了。
陈皎憋着一肚子腹诽,追问道:“倘若儿回来告状,爹可会管事?”
陈恩回答得很爽快,“管。”
陈皎不再多问,只道:“那儿讨徐都尉去魏县,爹可应允?”
陈恩:“你老子手里这么多人可差使,何故要讨他?”
陈皎拿着筷子,谨慎回答:“徐都尉功夫了得,当初我与阿娘在通州遇难时得他护送,儿觉得他行事稳重。”
陈恩没有吭声。
陈皎继续道:“儿性情鲁莽,必要的时候有他规劝,也不至于闯出大祸。”
陈恩“哼”了一声,“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竟也知道自个儿鲁莽。”
陈皎撒娇道:“儿以后再也不敢了。”
她执意讨徐昭,陈恩倒也没有说什么,虽想挫一挫她的锐气,但没打算取她性命。
其他人可就说不准了。
派徐昭去魏县,一来堪用,二来没有站队,处事不至于偏颇。
下午陈恩把徐昭找来提起此事,徐昭胸中郁闷,到底还是忍下了。
月底时所有事情都敲定下来,马春由公厨调到梨香院当值。
离府那天艳阳高照,天气好得不像话。
淮安王难得心情好,携许氏把陈皎一行人送出城。
许氏到底舍不得女儿,在城门口道别时,再三叮嘱马春事事小心。
陈恩也叮嘱徐昭一番。
胡宴等随从远远看着,胸中满腹牢骚,不明白陈九娘何故去魏县讨苦头吃。
看时候不早了,陈皎由马春搀扶上马车。
徐昭等人骑上战马,一行人陆续离去。
许氏目送他们走远。
这是陈皎第一次离开她,心中不是滋味。
陈恩耐心安抚道:“慧娘无需担忧,过不了几日那丫头就会回来的。”
许氏黯然道:“阿英的性子我知道,她不会轻易回头。”
陈恩笑了笑,意味深长道:“外面的日子可不比家里,没人纵着她。”
许氏看向他,欲言又止。
陈恩揽过她的肩膀,“回去罢,外头风大。”
二人打道回府。
另一边的陈皎坐在马车里,神采飞扬。她 对外面的世道一点都不害怕,皆因自己的身家背景。
这里不是被胡人铁骑践踏的中原,虽然各方面都比中原发展得落后,但日后总有机会崛起。
而若要崛起,就得从土地和民心上下功夫,做大做强。
见她面色欢喜,马春着实好奇不已,问道:“小娘子何故这般欢喜?”
陈皎咧嘴一笑,“许久没出府透透气了,高兴。”
马春严肃道:“外头的世道可乱得很,小娘子还敢出府,实在勇气可嘉。”
陈皎:“无妨,有徐都尉护送,他们功夫了得,可以护我们。”
说罢提起当初在陶家村看到胡人屠村被他们斩杀的情形,听得马春一惊一乍。
马春健谈,性情也活泼,很是佩服陈皎的本事。
二人一路闲谈,不知不觉到了正午。
春日正是农忙的时节,沿途有农户耙田,时不时传来水牛的哞哞声。
周边山花烂漫,清风和暖,蜜蜂嗡嗡忙碌个不停。
马车颠簸,人们中途停下歇脚吃干粮。
陈皎坐到树荫下,看不远处有一位老儿和夫妻耙田,便去问了问。
马春取来幂篱给她遮阳。
陈皎提起裙摆,朝三人走去。
徐昭特别警惕,给胡宴使眼色,他立马跟上。
耙田的三人见他们过来,也很好奇,时不时瞄他们。
陈皎主动打招呼,问道:“这位老丈,我且问一问,如今沿途村里可还有时疫?”
老儿见她衣着考究,身边的随从气度不凡,猜测应是出自贵族或富商。
“不知小娘子是要去往何处?”
老儿说话的口音是正儿八经的北方人。
马春用官话回答道:“我们是商户,要去往魏县探亲。”
老儿“哦”了一声,说道:“年前时疫死了不少人,其他地方我不知道,目前我们村已经消停了。”
陈皎问道:“死的人多吗?”
老儿点头,“多,一家子全丧命的有好几户,就拿我们村来说,老的弱的去了大半。”
陈皎就时疫,和当地的治安情形与他们唠了阵儿。
因着是在州牧府边上的乡县,大体上还是不错的。
从樊阳去往魏县只需四日路程便可到达,陈皎并不急于赶路,沿途会询问商旅或当地百姓周边情况。
此次时疫死了不少人,一些人烟稀少的村庄幸免于难,人口多的则死了近半数。
大部分是年老者或稚子。
一路过去还算太平。
谁料进入魏县地界,他们遭到了山匪打劫。
那帮山匪是个眼瞎的,徐昭都已经把陈家旗插到马车上告知行人,他们是官家勿惹。
结果还是干了一场。
当时马春尿急寻地方小解,陈皎陪她一同前往。
女郎家不比男人,自要体面隐蔽些。
胡宴嫌弃地站得老远,他体型壮硕,好似一头棕熊双手抱胸,一脸不耐。
陈皎道:“莫要偷看!”
胡宴翻了个白眼儿,别过脸去。
谁料不远处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嘶鸣声。
一众身强力壮的山匪从林中冲杀而来,把徐昭等人打得措手不及。
混乱来得太突然,惊得马春提起裤子就开跑。
那帮人目标明确,是为掠夺陈皎而来,马儿横冲直撞,朝二人砍杀而去。
徐昭等人仓促应战。
马春被突如其来的砍杀吓傻了,像无头苍蝇乱窜。
胡宴坏脾气暴喝,陈皎连忙拖着她躲藏到附近的乱石堆里寻求庇护。
山匪个个彪悍强壮,虎背熊腰的,气势好不吓人。
徐昭手持白蜡杆红缨枪专攻马腹,手下随从训练有素,刚开始乱了阵脚,很快就重组防守。
两军交战,纵使那帮山匪凶狠,也未讨到好。
躲藏在石堆里的马春哪里见过这般血腥拼杀的场面,像鹌鹑一样紧靠陈皎瑟瑟发抖。
胡宴脾气虽暴躁,却犹如一座泰山,是她们最后的防护。
打杀声震耳欲聋,惊得山间鸟雀四散逃离。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息,徐昭带来的随从们杀红了眼。
混战持续了两刻钟左右,喊杀声才渐渐消停。
二十多具尸体狼藉一片,剩下的山匪落荒而逃。
徐昭等人不敢追击,因为带着女眷。
现场血腥浓重,惨不忍睹。
身首异处有之,死不瞑目有之,被马蹄踩踏爆腹有之,什么死法都有。
怕再出意外,他们不敢再继续前行,顾不得身上的伤,一行人匆匆折返。
马春吓得腿软,最后还是胡宴将她扛到马车上才作罢。
折返回去的途中气氛沉闷,无人说话。
待人们寻到视野开阔有水的官道,才暂且停下,处理伤口。
此行八人浴血奋战虽受了伤,好歹未伤及性命,已是万幸。
陈皎不是娇女,无视男女大防,主动帮他们清理伤口上药。
方才马春被吓得腿软,这会儿镇定许多,也上前帮忙处理。
把徐昭身上的皮肉伤处理妥当后,陈皎有话要同他说。
二人走到一旁,陈皎压低声音道:“我们才进魏县就遭到下马威,徐都尉有何看法?”
徐昭面色凝重,提醒道:“此路不可再走第二回 。”
陈皎叉腰不语,心情显得特别不痛快。
徐昭安抚她的情绪,耐心道:“依我之见,先到周边打听那帮匪徒的来历,决定是否绕道而行,再从长计议也不迟。”
陈皎点头,“也罢。”
于是一行人稍作休整,便继续往回折返。
马车行至一处村落时,人们再次歇脚。
徐昭差人从村里请来当地人询问,是一位老媪。
那老媪见到这群身强力壮的汉子,有些胆怯。
徐昭提及路上遇到的山匪,老媪恐慌不已,同他们说道:
“那群强盗已经被官府围剿过好几回,都不管用。”
陈皎忍不住问:“这是因何缘故?”
老媪见她衣着体面,好奇打量道:“听说是衙门不管事。
“咱们这儿刚好跟怀安郡交界,那群强盗就躲藏在两界之间。
“两地的衙门相互推诿,可苦了路过的商旅和百姓,若是倒霉,丟性命也是常有的。”
听了她的解释,陈皎道:“看来魏县的管治不大太平。”
老媪摆手,“这世道,哪有什么太平。”
徐昭当即差村民去寻里正报官。
眼见天色不早了,是否要继续往魏县境内走,全凭陈皎做主。
她到底不痛快,同徐昭发牢骚道:
“那帮山匪欺人太甚,我们都已经挂了陈家旗亮明身份,还敢来招惹,可见吃了熊心豹子胆。”
徐昭也觉得猖狂,严肃道:“通常情况下,寻常山匪强盗是不会来招惹官府衙门的。”
陈皎冷哼一声,她这还没进魏县呢,就来了这么一出,表演给谁看?
徐昭道:“九娘子是进还是退,还是早做打算。”
陈皎柳眉一横。
徐昭见她不服气的样子,还以为她会硬刚,谁知她果断道:“回府去。”
徐昭不由得愣住。
陈皎重复道:“我要回家找爹。”
徐昭:“……”
他胸中憋了一口埋怨,果然是任性骄纵的大小姐,把他们这群人当猴耍。
谁知陈皎话锋一转,“你敢不敢领兵,我给你讨兵来。”
徐昭再次愣住。
陈皎啐了一口,通身都是混子行径,不满道:“魏县那般猖狂,纵是龙潭虎穴,我也得闯他一闯。”
徐昭沉默了阵儿,才道:“九娘子想调兵,主公只怕不会准允。”
陈皎:“这是为何?”
徐昭耐心解释道:“惠州的县城和郡里都没有兵丁,衙门里至多有十几个差役,若要调兵,得从主公手里讨。
“此举是为防范地方领兵生乱,故而地方上只有行政权,而无军政。”
陈皎着急道:“如此说来,那群山匪强盗就没法治一治了?”
徐昭正色道:“先前那老媪已经说过,衙门派兵围剿过数次,皆无结果,又因其藏匿在两郡交界,实难擒拿,这才成为祸害。”
陈皎闭嘴不语。
徐昭还是赞同她选择回府,说道:“九娘子矜贵,外头的情形没你想得那般简单,还是回府安稳。”
陈皎盯着他看了会儿,倒也没有反驳,只道:“那便听你的意思,回府罢。”
徐昭应是。
他是一点都不想来蹚魏县的浑水,今日又干了一架,心里头烦躁不已。
然而他哪里知道陈皎的心思,那帮山匪能无视官家蹭鼻子上脸打劫,可见其猖狂。
这还没进魏县呢,牛鬼蛇神就出来探路了,要是进去了,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陈皎脑中警铃大作。
纵使徐昭能打能杀,他们也是光杆司令,倘若魏县那帮人合力挖坑,双拳难敌四手。
陈皎敏锐地嗅到了危机。
一行人折返回城的路上还算顺遂,不作多叙。
在抵达樊阳的头一天,陈皎狠下心肠把自己的胳膊撞得淤青一片。
马春瞧得胆战心惊,担忧道:“小娘子此举管用吗?”
陈皎忍着痛,咬牙道:“我管不了这许多,谁若敢拦我的路,必杀之。”
她执意要搅魏县的浑水,让徐昭等人统一口径。
胡宴原本不屑她的任性,但见她这般凶残自伤讨兵,也不由得稍稍改观。
翌日一行人窝囊地回府。
陈皎装可怜,一进门就去寻淮安王哭鼻子。
当时淮安王在大房郑氏这边,忽听家奴来报,说陈九娘回来了,他颇觉诧异。
只消片刻,陈皎便哭着进屋来,眼泪花花的,委屈得要命。
淮安王不解道:“我儿这是怎么了?”
陈皎红眼跪到他跟前,哭诉道:“求爹做主,儿刚去魏县就挨了打……”
说罢撩起衣袖,露出胳膊上的淤青。
她昨日下了狠手,那胳膊上的痕迹看着委实吓人,触目惊心。
陈恩被唬了好大一跳,连忙把她扶起身,问道:“你怎么弄成了这般模样?徐昭呢,他死哪儿去了?”
陈皎哭道:“徐都尉他们也受了伤。”
当即哭哭啼啼把去往魏县遇到山匪的经历叙说一番。
陈恩听得鬼火冒,训斥道:“徐昭那狗东西有个屁用!
“临行前我这般叮嘱,连几个山匪强盗都拿不下,还做什么都尉?!”
当即命人去把徐昭找来问话追责。
陈皎窝囊地抹泪,时不时窥探陈恩的脸色。
一旁的郑氏早就看她不顺眼,哪里容得下她装怪,连忙叫婢女去请大夫来给她看诊。
明面是关切,实则是试探真假。
“天可怜见,九娘女儿家家的,郎君就不该让她出去,如今在外吃了苦头,着实叫人心疼。”
她露出揪心的表情,听得陈恩满脸不高兴。
陈皎含着泪,委屈巴巴道:“那帮山匪着实猖狂,我们都已经亮明了官家身份,他们还敢来招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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