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吵嚷嚷中,有人提了一嘴,顿时一呼百应,先前那些言论淹没在人群中,再也听不见。
暴起的灾民冲进药炉,把里面残余的草药抢得一干二净,连炉子里的炭火都没放过。
老人和小孩被推搡在地,那些口口声声说为了贫苦百姓的人,贪婪地抓起药材往外跑,有人靠近,则恶狠狠的瞪向他们,像一条贪婪的恶犬。
场面极为混乱,抱着孩子的女人失踪了,剩下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在人群中慌乱大哭。躲在暗处的南宫问雪悄悄吸引她注意,把孩子引过来抱在怀中,保护她不被人群踩死。
周夫子和钟书玉回来时,正好撞见这一幕。
她们的出现,好似烈火烹油,人群立刻有了新目标,钟书玉见势不对,赶紧拉着周夫子离开。
刚采买的药材被哄抢一空,那些人不会珍惜,平白得来的东西糟蹋了也不会心疼。踩在脚下的比抢走的还多。
可周荪心疼,这些药用一些少一些,在他们手里根本发挥不出药效。钟书玉借钱买来的东西,被如此对待,她心疼的简直滴血。
周荪不顾钟书玉的阻拦,一个劲地想冲进人群,用身体阻挡那群疯子:“不要抢了!你们不要抢!药熬好了大家都会有!”
没人搭理她。
幸好钟书玉力气大,箍着她的腰牢牢把人锁在原地,一旦冲进去,她活不过一盏茶。
哐!
一声脆响,钟书玉回头,瞧见南宫问雪一脚把一个男人踹了几米远,男人手中的棍子滚落在地。
她一阵后怕,刚刚,竟有人想把她打晕!
这样动乱的时刻,把一个女人打晕带走能有什么好事?
南宫问雪惊讶一瞬,神化后她力气大了许多。来不及多想,她一掌打晕周荪,道:“快走,这儿不安全。”
两人一个抱着孩子,一个扛着周荪,带着其他尚清醒的人来到一处山坡。药炉被踢倒,火苗顺势染上临时搭建的帐篷,顿时火光一片。
一开始便有人去找太子了,上坡的功夫,已经有人来镇压。那帮白长了体格的窝囊废,惯会欺软怕硬,话喊得群情激昂,遇上真正的刀剑后,立刻怂了。
“小玉!”
钟书玉未来得及回头,猛得被人抱在怀中,他抱得那样紧,生怕眼前人消失不见似的。韩云州把脸埋在她的发间,喃喃道:“你没事就好。”
心底莫名生出一抹暖意,钟书玉轻抚他的背安慰道:“好啦,我哪儿有那么脆弱,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她可是钟书玉,什么场面没见过。
韩云州一阵后怕,生怕那群暴乱的灾民对钟书玉做点什么。现在不在盛京,他也不是北衙统领,不可控的因素太多太多,他不敢赌。
思考了许久,他还是问出那句不该问的话:“小玉,跟我走吧,别呆在这儿了。”
钟书玉摇摇头,意料之中的答案。
她从来不是活在别人庇佑下的娇花,她是盛放在野外的玫瑰。
动乱头子被抓,他们损失惨重,花大价钱买来的药毁了大半,医馆也得重新搭,死了几个人,都是老人和女人,他们挖了个坑匆匆掩埋。
没人记得他们叫什么,更没人为他们立碑。
他们是万千百姓中的万千,死伤无数中的无数,一如一千多年前的那场浩劫,被人记住的,只有寥寥数句。
韩云州还是不放心,硬是从手里扣出一些人保护他们。钟书玉一开始没在意,等人到了才发现是钟文宣。
钟文宣尴尬挠头,道:“我、那个,人手不够、所以……”
钟书玉“嗯”了一声。
她冷淡的反应一下让钟文宣泄了气,他道:“对不起。当时太子缺人手,我想表现表现,就没在意。爹娘他们不愿意走,幸苦了大半辈子,闲不下来,所以我就……”
如果他当时不逞强,听妹妹的留在天阙,守在爹娘身边,或许这一切不会发生。
钟书玉垂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放在以前,她一定会发怒质问,问他十年前的教训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这么冲动,你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十五岁的孩子了。
她经历过太多,多到难以用两三句话解释“命中注定”。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需要用无数血和泪写就。
钟文宣太了解他的妹妹了,钟书玉越不说话,他越内疚,他跪在钟书玉面前,握住她的手腕扇自己,哭道:“你打我吧,骂我也行,是我的错,我不是东西,是我害了他们……”
眼泪落在手心,湿润一片。
钟书玉怔怔看着,突然,她抽出手,拢了拢他的衣领,道:“秋日天凉,穿好衣服,莫要受了风寒。”
语气,与他们的娘八分相似。
钟文宣这几日没睡好,胡子拉碴,眼中满是红血丝,头发也乱糟糟的,像刚从乞丐窝爬出来。
也不知秦夫人当年怎么看上他的。
听到这话,钟文宣没再哭,也没再扇自己巴掌,他拢了拢特意做宽的衣领,垂下眸,道:“知道了,你也是。”
他是一个极普通的人,与城中万千普通人一样,他不像南宫慕羽十二岁便能当上国师,也不像韩云州十五岁入魔族奸细老巢手刃仇人。
他的成长晚一些,十五岁时不负责任,二十五岁时的逞强,每一次的不成熟都深刻在他的骨子里,慢慢形成他成长路上的符号。
这一刻,他终于长大。
钟文宣收拾好情绪,去了帐外巡逻。被打晕的周荪悠悠转醒,了解发生什么后,哭道:“你为什么不拦着他们!你知道那些草药花了多少钱吗?!”
她指责的是南宫问雪。
南宫问雪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洁白的衣裙纤尘不染,一如记忆中那朵圣洁昙花。钟书玉为她辩解:“她一个女子,如何对付得了那么多人。”
周荪知道,她心疼那些药,心疼钱,也心疼钟书玉。秦夫人她打过交道,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她不知道钟书玉与秦夫人做过什么交易,但用脚趾头想想也不简单。
如此换来的草药,却被人踩到脚底下肆意践踏,她如何甘心?
南宫问雪道:“我打不过魔神,不代表打不过几个暴民,只是,没必要。”
她甚至不需要亲自动手,挥一挥衣袖,那些人顷刻间飞出,砸在地上动弹不得。
然后呢,抢回一些残缺的药材,继续这场毫无意义的救治?
她不是周荪,她没那么善良。南宫家的小女儿从小娇生惯养,纵使不如哥哥聪慧,却也不蠢。
魔族不会只待几天,药材总有消耗完的时候,接着呢,等死吗?她需要筛选,筛掉那些不值得被救的人。
太子恐怕也有这样的念头,所以,才根本没设防备。
“什么叫没必要?”周荪不可置信,“你也太冷漠了,那是一条条活生生的命!”
“夫子。”钟书玉拦住她,道,“别激动,如今您是我们的主心骨,您若是倒下,我们该如何应对?您先休息,训人的活交给我就好。”
她这样一说,周荪反倒说不出职责的话,她无奈道:“不必休息,我出去看看,你们尽快调整好出来。”
说罢,她瞥了南宫问雪一眼,离开了帐篷。
与外边的嘈杂不同,隔着一层帘子,这里静得像两个世界。
南宫问雪道:“你想说什么,尽快说吧。”
钟书玉道:“我觉得,你做的对。”
南宫问雪眼底闪过惊讶。
若是以前,钟书玉绝不会这么说,她大概会和周荪一样,怪他们草菅人命。现在,她学会了站在南宫慕羽的角度看问题。
对所有人实施无差别的拯救,一定对吗?
摆在他们面前的问题太明确,越来越少的药材,不知何时打过来的魔族。隐藏在他们中间的问题也很明确,有手有脚却好吃懒做的闲汉,看似正常不知何时在后背打她们一闷棍的男人。
狼与羊同处一窝,是对羊的不公平。
钟书玉道:“善恶之分,比当年灵榕降下的一半神力还随机,哪里都有好人和坏人,善待坏人,与残害好人没区别。”
她出生在底层,对这一切太了解,偷奸耍滑,小偷小摸也就罢了,对未嫁的姑娘开不要脸的玩笑,偷看女子洗澡,这种事屡见不鲜。
钟书玉不愿盲目婚嫁,便是因为此。
只是这些人大都无权无势,像臭水沟的苍蝇一般惹人厌烦,不如那些有权有势的恶人害人匪浅。再者钟书玉也来自穷苦之地,恶人有,好人也有,所以她下意识地护起短。
她要保护的,从来是那些好人。
南宫问雪伸手捏她的脸颊,道:“明白的这么快,我要嫉妒了。”
说完,两人都愣了一下。
过去的三年里,这样的场景发生了许多次。
一开始是钟书玉在说。南宫问雪貌美,聪慧,身份尊贵,好似这世上所有美好的词语都为她量身打造。至少在那个时候,她确如小说女主般美好。
钟书玉是自卑的。她不够漂亮,没有拿得出手的家世,与南宫问雪相比,她粗糙的像没来得及上色的泥塑,而南宫问雪是精雕细琢的玉摆件。
南宫问雪看出了她的自卑,便学着她的样子夸她:我要嫉妒了。
时间一长,这反倒成了她们之间的默契。
这段感情充满了欺骗,可它带给钟书玉的温暖不假。
回不去了,那个决定出现的那刻,她们再也回不去。
南宫问雪自觉尴尬,她收回手,道:“我们出去吧,别让周夫子等急了。”
说罢,转身离开。
钟书玉应了一声,抬脚跟上,余光却瞥到一片衣角,好似那儿站了一个人。她定睛看去,那儿果然站了一个穿黑斗篷的人。他不知何时出现,在那儿站了多久,竟无人注意到。
“魔……”
话刚起头,魔神伸手揽过,捂住她的嘴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空中。
“什么?”南宫问雪回头,刚还站了个人的帐篷,如今空空荡荡。
第50章
几千里外的盛京皇宫。
朝堂之上吵得不可开交,一拨人说必须打,得让魔族知晓他们的厉害,才能谈接下来的条件。
一拨人说魔族破除封印的时间比国师占卜的早,在意料之外,应该先筑起高墙,等做好充分准备后再战。
还有一拨,接到边境之地传来的消息,说今时不同往日,既然魔族能和妖族讲和,为何与他们不可?应该先商量一番再做打算。
三拨人吵的唾沫横飞,脸红脖子粗,皇帝扶着额,头疼地听着。
太子在就好了。
他不需要太子做什么,朝中有他坐镇,太子只需要安静待着,等到合适的时机,他自会为他谋划,结识世家,稳固地位,最终坐上这九五至尊的宝座。
偏偏那个蠢货,放着盛京的好日子不过,非要跑去边境之地那样的危险之地,若送了命,这皇位由谁来继承。
召回令发了好几封,太子都当没看见,他得找个合适的人选,亲自去把人带回来。
“你是谁?你怎么进来了?!”
突如其来的一声厉呵,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众人这才注意到,朝堂之上站了一个身着斗篷的奇怪男人。
男人身量很高,周身气压低沉,戴着帽子,看不见面容,只能从帽檐下窥见几缕鲜血一般的红发。
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又在这儿站了多久,等注意到时,他已经站在哪儿了。
面对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大太监一甩拂尘,挡在皇帝身前,大喊道:“羽林军呢?快来人!护驾!”
“慢着,”丞相拦住他,走到男人身前,温声道:“不知阁下所为何事,该如何称呼?”
男人还未回答,大太监先一步道:“丞相大人,此为何意啊?这人难不成是你带进来的?”
他自然看得出男人有问题,可他要维护皇室尊严,不然事后第一个问责他。
他说出口的话,也是皇帝的意思。
丞相呵呵笑了两声,道:“别着急,至少先问清楚。”
危险来临之际,规则会变得模糊,边境之地的灾民会暴起,盛京的官员,也不会像之前那样听他们君主的话。
守在殿外的羽林军终于来了。荣朝有规矩,上朝时不得携带兵刃,连羽林军也远远的守护在殿外。
此刻,七八柄刀尖对准男人,只需一声令下,便会朝他挥去。
大太监不敢下令,回头看了眼皇帝,读过他的眼神,才狠了狠心,道:“动手。”
他们在试探,试探魔族到底有多大本事,试探他敢不敢在大殿上动手。
一声令下,众侍卫齐齐举刀,朝男人劈去。
下一刻,所有人的动作停在原地,连脸上的表情都无分毫变化,风一吹,化作一滩血雾,消散在原地。
包括他们手里的刀。
“啊!”有胆小的,立刻软了腿坐在地上,腿间一片湿润。
他怎么做到的?人不曾动过,手都不曾抬起,七八个人竟一眨眼的功夫……消失了。
不等众人想清楚,男人动了,他抬起脚,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往那九五至尊的宝座而去。
“你、你要做什么?”皇帝仓惶起身,顾不上皇室威仪。
“汝,滚。”
男人的声音很年轻,听起来只有二十出头,他的话不带任何感情,只有实打实的羞辱。
“你!你怎敢如此对朕说话!来人!护驾!”
皇帝下意识朝高台下望去,往日对他殷勤备至的臣子们,如今站在台下静静看着,如同,在看一场与他们无关的戏剧。
有人在害怕,有人在狐疑,还有人,在笑。
如此时机,他们想的不是人族如何生存下去,将魔族封回无界之地,而是皇帝被魔神杀死之后,这个九五至尊的位置,可以轮到谁。
这一刻,皇帝终于理解太子的话。
十年前,年仅十五岁的太子说,盛京的人太假,每个人都戴着面具活着,那张面具又过于逼真,他实在难以分辨自己看到的是真是假。
他问,这世上有真情存在吗?
当时皇帝如何回答的?他傲慢道,权利就是最大的真情。
只要权势在手,想要什么得不到?
太子笑了一下,说:父皇,你也没有真情。
皇帝怒极了,他是父亲,更是皇帝,太子是儿子,也是臣子,他如何敢如此对父亲说话。他将太子幽禁在宫中,让他什么时候想清楚,什么时候再出来。
没几日,太子自请去边境之地。
他以为小孩在闹脾气,任由他去了,想着正好趁此机会治治他的毛病,不曾想,他这一去待了十年。
不是太子蠢,是他太蠢,蠢到以为有了极致的权势,就有了这世上任何东西。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一切,不过虚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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