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难辞其咎,褪去锦服换袈裟,入安宁寺几十年闭关不出,再未现世人眼中。
待寺庙里的一位小和尚打扫旧屋时,发现老僧已是一具骨架,森然地背坐在佛塌上,破墙上却留下行诗――
其名为《古寺》。
这首诗传遍大陆,有人言这诗是忏悔,有人言它是不屈,众说纷纭。
定睛望去,安国那位老者所写字迹苍劲,笔尖轻触宣纸,落下时如龙腾九天,气势磅礴。
有人道:“好好好,这手字颇有当年宇老的风范,他当年可是名满锦城乃至天下啊。”
落笔停下,老者叹息道,“正是老朽师父,他老人家十年前西去,我不过学得一点皮毛,献丑了。”
老者名唤李望飞,说罢他微微朝前,随后宫人拿起他所做之词,自成气候,一派豪放之意,不少人拍手称奇。
“宇老虽出生安国,却是在锦城长大,这手好字确实继承了几分神韵,岂是后辈能比。”说话之人,是锦城太清书院教书的先生,李然亦是他亲传弟子。
这话分明意指段南萧一个黄毛小子,不自量力。说这话时,不由对上叶楚悦一记眼神,登时就闭了嘴。
彼时,殿前忽地飘来淡淡檀香,伴着细微的铃铃声吹入耳中。一众蓝衣僧人迎风缓步,鹤立在高台上,慈目微垂。
为首的老僧袈裟傍身,两鬓虽斑白,双目有神,绝非泛泛之辈。
问过才知,他竟是小和尚的后辈,法号如心,手上留着祖辈传下来的国师字迹,是以,他才是当今最有资格评判仿《古寺》一诗的人。
见高台上鹤发僧人闭目转珠,面容和善,李望飞捏揉宣纸,走上前,其余两国的人作完,哈腰低头呈到台前。
正午当头,红木桌上的檀香烧得更旺,浓郁的香烟喷得双目发酸,瞧不清对面之人是何神态。
众人的心跳声慢几拍,迎冷风瑟瑟站立,未作催促。
半晌,老僧掐珠子的手顿住,树皮般的眼尾微抬,眸光一开一合,末了一句。
“烧了。”
冷风呼啸而过,扇得人脸生疼,众人呆愣在原地。
宫人小声试探:“大师,您还未――”
“啪!”佛珠挣脱断开的红绳,噼里啪啦地从台阶上滚落,逼得等候的三人哆嗦连退几步。
后觉气不过。
饶是翼国皇帝也不会折煞他们面子,如今一个老头却叫他们下不得台。
李望飞是几人中最大的,自认有脸面,踏前讨个说法,却被一道脆脆的童声打断,“哼师父说了,你们纸张上写的,不堪入目!”
循声而去,原是老僧身旁的小和尚开了口,小和尚生得唇红齿白,登时张大一双铜铃大小的眼,叉腰挺立。
李望飞被这声震得找不到调儿,他名声响彻安国,何时被一个黄毛小儿辱过?
可在场之人都是有身份的,不知是气还是冷,风吹得胡子猛烈抖动。
栽了苦头,三人目光交接,阴郁地看向身后还在答题的段南萧,死死地锁定在他身上。
就不信了,这病秧子能比他们写得好。
叶楚悦转眸回望,段南萧墨发披散。白色狐裘包裹一张脱俗的脸,顺着修长如玉的指尖望去。
桌前的纸张浸染了几处黑墨,赏心悦目。
可这字……真算不得好看。
宣纸翻飞,题眼下歪歪斜斜地写着“古寺”二字,句末的最后一笔断开半截,颇有几分残败之意。
半柱香的时间,他堪堪写了前半首,后半句迟迟不肯落笔。
一旁的翠桃开了口:“驸马爷这字,当、当真别具一格。”
叶楚悦嘴角微抽,眨巴眨巴眼。叫他藏拙,也没让他藏着掖着。
罢了,随他去吧,她扶额一笑,抬眼便撞入一双琥珀色湖泊中。
湖泊的主人眯笑着,湖心荡起阵阵炫目的微光,缱绻,舒展的眉眼似泼墨的山水画。
那微翘的眼尾勾得心痒,叶楚悦耳根有些发热,一个偏颇,手上的茶水轻撒而出,险些咳出声。
“依我看啊……驸马不像是个生病的,倒像个将死的。”不知是谁嘴碎毒似的,鼻腔溢出讥讽冷笑。
这声飘进台前三人的耳根子里,嘴角上扬了几度。
“小和尚,你看那位公子写得如何?”李望飞拱手说着,弯起的眉眼皱起十八层皮,挡不住满眼精光。
其余两人默不作声,心底默默冷笑几声。无他相衬,何以见得他们风骨不俗?自是巴不得将他的丑态呈上去。
话音刚落,香火燃尽,“隆隆隆――”钟响震得脑袋发昏,比试停止。
小和尚不看旁人一眼,轻巧跳下高台,三步并做两步,玩闹似的扯下段南萧桌案上的宣纸,皱眉看着。
笔停墨未歇,冷风吹得最后一字扭曲,弯弯绕绕得不成形,字不成字,画不成画。
别说台下的文人墨客,就连未及笄小姐公子,平日里写的也比这好出不少。
直到最后一字被冷风吹得干涸,小和尚嘟着的小嘴松动,转身轻巧地蹦跳到高台前,“师父瞧瞧,他写得倒是有趣。”
这童声脆脆的,炸得大殿寂静无声。这鬼画符都算写得好,那他们苦练几十年的笔墨算什么,笑话吗?
是小和尚不识几大字罢了。
还未回神,老僧眼皮动了动。
他先是轻瞥了眼纸上写的字,摩挲衣角。定神盯半天,蓦地张大双目,连带光秃程亮的脑门发光发亮。
像、太像了。
饶是让老国师本人再写一次,都不可能做到这般。至于那几个在他跟前卖弄的,实在可笑。
他轻咳声,扫向台下,最终落到不远处,指向静静伫立的段南萧,
“就他了。”
宫人呆愣,顺着方向望去,“可是那位坐在轮椅上的公、公子?”
见老僧点头,宫人险些丢了手上的拂尘,四周的使者快坐不住,个个气得双颊涨红,“啪”地按住佩剑。
老僧尽收眼底,道:“百年前,那老国师将自己锁在宁安寺,欲服毒药忘却前尘,无果。反倒是药性早已侵蚀身子,无法握笔撰写。”
“你们一个个写得苍劲,垂暮病死之人如何使得,又如何仿到其根骨?”
叶楚悦听他说了这么多,大概知晓了。
是写这诗的人晚年身患绝症,写在墙上的字已经不成型,指不定误传了几个字,流传到现在。
而段南萧扮演个病秧子,反倒是贴合了当时的情境。
实属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叶楚悦默默为他竖起大拇指,不愧是男主光环,想输都不行。
知晓真相后,三人憋屈极了。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气得哗啦撕开手上的宣纸,愤恨地朝地上甩去,扬长而去。
李然站在人群中,脸色铁青,万万没想到,本想借此机会羞辱这厮,反而让他名声大噪。
他狠狠地瞪了眼,转身悻悻离去。
望着仓促的背影,叶楚勾唇笑了笑,对翠桃低声耳语几句。
马车粼粼而过,车轮压路发出咕噜噜声。天愈发冷了,寒风吹在脸上,刀子一样割得脸颊生疼。
叶楚悦裹紧身上的披风,哈出一口热气。书法比试后,她忽记起明日翼国还有最后一项武试。
其一是比试力量,男女悬殊过大,她不可强试,思来想去,未找到合适的人选。
行至偏僻的巷口,冷风卷起车帘,飘来一阵细微的低吟声,苍老无比。她微微皱眉,示意车夫停车。
掀开窗帘,一个赤脚的老头蜷缩在路边,面容憔悴,酒槽鼻上布满红肿的疤,一双豆大的小眼扫视过路的行人,四处张望。
他身穿件破旧紫色袍子,袖袍尾部长着鳞片似的,在阳光反射下闪烁,胸前戴串银质项链,下尾点缀几个云纹小铃铛,倒从未见过。
“发生了何事?”叶楚悦出声问道。
老伯抬头,目光触及叶楚悦那张艳丽的脸庞,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低下了头,摸了摸干瘪的肚子,有些窘迫。
干瘦的身形宛如骨架在寒风中颤抖,似一吹就散。
许是别处的难民投奔,她回头吩咐车夫:“李叔,你去车上取些干粮和水来。”
李叔应声而去,不一会儿,捧着几个馒头和一壶清水回到了马车旁。叶楚悦接过,递给老头。“老人家,先吃点吧。”
老头抖手接过馒头,眼中似泪光闪烁。
“小姑娘,你真是好个人。”他边吃边感激地说着,“比我那个徒弟好多了,学了点手艺就把师父给踹咯。当什么锦城公子哥,哪有跟着老夫学厉害。”
原来是寻人来的,叶楚悦心神一动,开口问,“可还记得他叫什么?”
老头摇了摇头,神色黯然,“都过去七八年了,只是他眼皮上有颗红痣,模样倒是悄,要不是老夫及时出手,他啊……早病死了。”
听他所言之人,叶楚悦总觉有些熟悉。
她在锦城识得的人不算多,还都是些有脸面的,但这会却是想不起来。
第56章 悬殊
◎ 眼见风大了,她朝李叔轻咳一声。
“老人家若不嫌弃,……◎
眼见风大了,她朝李叔轻咳一声。
“老人家若不嫌弃,不若去附近的极隐寺一避。那里虽还在修缮,但总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等寒风一过,再做打算也不迟。”
上次守住沛洲得胜,战乱后的流民无处安置。
叶皇便下令叫各地方寺庙施粥收留,以平定民心。除去锦城的宁安寺香火正旺,荒废的几座寺庙皆已开始修补。
老头却笑呵呵摆摆手,“哈哈哈,没想到能碰到这般合眼缘的人,也不枉来锦城一趟,你且把手伸出来。”
叶楚悦刚把手伸出车帘,却被另一只手拦住。
“公……小姐,此人来路不明,切要小心。”翠桃出声提醒。
眼下四国宴会尾声,怕的就是有有心之对城中百姓下手下手,宴会一旦结束,外人再想入翼国可就难了。
叶楚悦轻摇头,她有预感,这老头的徒弟她兴许认识,再说锦城之下,不至于这般光明正大行坑骗之举。
刚探出手,一个冰凉圆滚的小东西“叮咚”滑入掌心,竟是个铜铁做的小葫芦,纂刻云纹状的细丝连接首尾,葫芦堵口处堵着小塞子。
她摇了摇,里面咕噜咕噜响,应是装着什么。
“这是……”
再抬头时,风雪漫过眼前,越发猛烈,那老头已不见踪影。
风李叔觉着此人可疑,“殿下,要不要派人跟着。”
“不必。”
翌日清晨。
竞技场中央,阳光穿透云层,洒落在一尊厚重的青铜巨鼎上。
巨鼎四面镶嵌方正巨石,每块巨石上面雕刻各式符文,只是年代久远,看不懂写的什么,鼎底的石路开裂斑驳,磨得极为光滑。
这巨鼎,据传是翼国一位帝王为彰显国威所铸,重达五百斤,后代将此地围起修建,筑起一所竞技场。
自这竞技场建立以来,无数人曾尝试挑战,皆以失败告终,抬也不是,毁也不是,后来叶川柏下令将场子封起来,仅供皇族玩赏。
只是不知为何,此次宴会,叶川柏竟舍得将此物当做竞赛的标准。为了简化比赛流程,本次武比缩减成这一项,谁能搬动这巨鼎,谁胜出。
四周人群攒动,议论声此起彼伏。
众人目光聚焦于一位黑袍使者身上,缓缓步入场中。此人来自衡国,传闻能手抗百斤的海鱼,单枪驯服海兽。
他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对此不屑,缓缓行至巨鼎前,双手轻轻搭在鼎沿之上。
“哼,区区凡物,也敢挡我李虎的路?”他低喝一声,粗壮的臂膀往青铜鼎下伸去,掌心扣住鼎底,五指吸盘似的回缩,双腿稳稳在地上扎稳。
已使出三层力,他眉头却早已挤作小山丘,额间生了层薄汗。
“嘿!”李虎猛地深吸一口气,全身肌肉紧绷,古鼎却跟扎根似的,纹丝不动,只是轻轻地震颤几下,似在嘲笑他无力。
怎么可能?!他不甘心,再次发力,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双手上,嘴里发出低沉的“啊”声。
这声过后瞬息泄了气,但眼前的古鼎依然如故,无丝毫移动的迹象。
周围的观众纷纷投来目光,有的窃笑,有的摇头。
目光针一般密密麻麻扎在背上,李虎无力地放下双手,喘着粗气。
“楚悦,你找的人,当真有法子撼动此鼎?”叶川柏惴惴不安,偏头看向叶楚悦。
她着水蓝色云锦累珠披风,满头墨发用一支银色珠钗轻挽,半垂的眉眼拢起层霜雾,水润的红唇张合。
“若我说是,父皇也不一定会信,何不相信眼前所见。”她眼波流转,落在他苍老的脸上。几月未细瞧,叶川柏竟消瘦这么多,颧骨高耸,眼框凹陷。
原书对这位便宜爹描述甚少……他死得突然,昭王在男主死后不久,成为翼国新帝,她也是看了《无妄》番外才知。
若正如书中所述,那翼轩两国的仗还未打完,就被方季青抢占先机,全玩完了。
“父皇,近日天寒,应多注意点身子,小心风寒。”
叶川柏与她交际甚少,只当为接下来的比赛打幌子,冷冷回应句嗯。
接下来,上场的两位的使者来自安轩两国,单看这鼎高过头顶就双眼发昏,对着它比划半天,手臂拖发白发青,满面通红,皆是惨败。
台下的人叹气着,“我就说,那两个人练得还不如第一个呢,肯定挪动不了。”
“哈哈哈哈你看,他使劲儿时还放了个屁,屁都不是嘛。”
“不是还有咱翼国的没来吗?”
“做梦吧你,就哥几个还是城里壮实的,手臂还没人家一半粗,待会那人别把手给扯断了。”
伴着“砰砰砰”锣鼓声响起,议论声渐渐平息。
“请翼国派出的比武强者……赵、赵铁柱。”
宫人念到名字时,带几分极易察觉的抖动。彼时一位身材魁梧,皮肤熏得微微发红的铁匠,大步流星地走上前。
他头戴破旧草帽,嘴角挂起耀眼的笑,白花花的牙齿暴露在空气中。
众人不由瞪大双目,不乞求瑞阳公主找到能人异士,至少找个靠谱点的武将吧。叶川柏也快坐不住了,死死扣住椅把手,身子前倾要站起来。
这就是她找来的人,一个登不得台面的铁匠?!
叶楚悦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系统悄悄冒出来,翻动最后一栏的特殊药剂:
【宿主,最近铁铺赚了不少,不如……试试这款刚解锁的增强丹,可使人力壮如牛!童叟无欺!】
叶楚悦白了它一眼,此时她手握上千积分,自打回锦城,除去升级不锈钢的材料,就只在让系统化身时用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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