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川对他爸既有几分敬也有几分畏,以前上学的时候还敢在家当孙悟空以下犯上大闹天宫,现在接了家里的生意,反而在他爸面前更像个大孝子了。
他放下碗起身:“我现在就去洗,总行了吧?”
吉灵云拿起梳子给猫梳毛,猫想跑,被她打了一巴掌按住,忿忿道:“就你一天到晚掉毛,掉得到处都是!叫!叫什么叫!”
陈鸿军说:“坐下!”他盯着陈川的一脸颓唐样儿,恨铁不成钢地骂:“一天到晚花间酒丛的,真把自己当情圣了。”
陈川丧而气弱地抗议:“爸,我是回来跟你商量的,早晓得要挨撅我就不回来了。”
陈鸿军一拍桌子:“你也不想想怎么会到这个地步!还不都是你满脑子就想着些情情爱爱!之前就跟你说,跟季家修屋不要搞得太顶真了,你倒好,你还把康宗发搞起去给她们修!现在好了吧,人家不打算走了,我听康宗发说,她还要出两倍价钱,让他帮忙把整个老屋都翻新一遍!”
陈川只觉得委屈不平:“要你这么说的话,我觉得归根结底还是姓徐的太着急!他们哪怕迟两天再去跟陈保江他们讲,季辞也不至于被她家婆发病吓到。她留下来还不都是因为家婆!”
陈鸿军高声道:“那有什么办法!”他脸色变得更黑了,乌云压城一样,“我看徐晓斌现在是疯了。”
“怎么疯了?”陈川问。
陈鸿军道:“昨天我跟那个在省发改委的战友打电话,他给我通了个气,说上面很可能明年年初就要推新政策,强制关停污染严重的采石场和矿场。”
陈川说:“这也不算什么新鲜事吧?一直说要治理环境,淘汰落后产能,口号都喊了几年了,还不都照样开。”
“这回说是要来真的,小规模的必须全部关停,一个都不许再开。”
“那姓徐的厂子不要关一片?上回柯凡跟我吃饭的时候还没提这个事。”
陈鸿军点头:“照理说是的,柯凡肯定不会跟你说这些。你晓得徐晓斌怎么打算吗?”
“怎么打算?”
“他说上头不是说关就关小的吗?只要我的规模足够大,那不就不用关了?”他凑近陈川,压低声音道,“罗范金听魅海的老板娘说的,昨天晚上徐晓斌跟柯凡几个人在魅海玩,喝多了说的,罗范金直接把录音发给我了。”
“我操!”陈川差点跳了起来,声音又压低下去,“魅海不是峡江市的吗?罗范金这也有关系?”
吉灵云抬头看了他们一眼,脸上露出了迷惑的神情,没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陈鸿军哼道:“罗范金厉害得很。”又凑近陈川道,“魅海这种场子以后不能去了,去了也别喝醉,都有录音。”
陈川点点头:“晓得了,我都小心着。”想了下,又问:“姓徐的不至于对这些都没什么防备吧?罗范金给的录音信不信得啊?”
陈鸿军道:“可不可信自己判断。但徐晓斌现在路子越走越野,房地产前期需要大量现金流,他现在很需要江白砂这种挖出来加工一下就能卖钱的玩意儿,在新的政策出台之前,他肯定要想方设法扩张。”
陈川低声嘟囔:“现金牛业务。”
“你说什么!牛什么牛!”陈鸿军怒道,“别以为学了几个新词就了不起了,动不动挂嘴上显摆!”
“好好好晓得了。”陈川说。他一大早就被亲妈和亲爹相继搞懵的脑子现在终于彻底清醒了过来。他算是看明白了,敢情他爹昨晚上听了罗范金的消息,也烦得不得了,把气撒他身上。
陈鸿军讨厌“现金牛”这个词儿,因为现在陈家的产业里,能带来稳定现金收入的就是陈川负责的建材这块儿。
人越有钱,野心越大。陈鸿军就是这样。鸿吉建材做大了之后,他又想在他手里把规模再翻几番。四万亿之后,他相信国家还要持续投入搞基建,所以他下定决心要做工程项目。他把建材这块成熟的业务交给陈川,自己带着老大陈峰筹备新业务。只是搞工程承包,前期要购入大量设备,还要到处跑项目跑关系,资金上只出不进。
也就是说,他们陈家现在全靠陈川这块业务赚钱。但这块业务又和徐晓斌的辰沙集团深度绑定,能不能回款全看辰沙集团的房地产能不能赚到钱,两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也难怪老爹会为徐晓斌发疯感到心烦。徐晓斌发疯,说明辰沙矿业现在也很缺钱。辰沙矿业没钱,他们就没钱。
狗日的,谁都缺钱。
陈川想了下,说:“那你觉得现在应该怎么搞?我昨天已经跟季辞摊牌了,我都说了,屋我可以给她们做新的,家婆想要老样子,那就还是老样子,让康宗发照着一模一样做个一样的。山也可以想办法找村里重新搞一座,只要她们愿意换地方就行。”
陈鸿军问:“她答应了没有?”
“没有。”
陈鸿军阴沉着脸转过头去。“一屋里三个女的,一个比一个犟。”
吉灵云在旁边拿粘毛筒滚沙发上的猫毛,说:“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野。我以前还觉得季辞喝我的奶,跟着我们长大,会是个乖乖的姑娘儿,没想到一长大,性格就变回去了。”她叹了口气,“是不是她们这支人的基因太强了?”
陈川道:“爸,我觉得这个事不能操之过急。季辞刚回来,对这边很多情况都还不了解。现在老街上虽然只住了她们一家,但屋不止她们一家啊,她不想搬,别的人还都指望老屋拆了能补钱呢。她也不是听不进去别人话的人,还是通情达理的。我们再跟她磨一阵子。”
陈鸿军狐疑地看着他:“你真是这么想?”
陈川道:“那不然呢?我找她要了家婆的检查报告,给我学医的同学看了,家婆这个身体情况,搬到城里来住是迟早的事,她们在那里耗着有什么意义?”
“那好。”陈鸿军说,拿起桌上的两颗圆溜溜的长江石在手里转了转,说,“后天晚上接季辞来家里吃饭吧,你妈过生日。”
吉灵云惊讶道:“哎哟喂,难为您今年记得我这个散生。”
陈鸿军没好气道:“我哪年不记得?”
“就是有时候过了好几天才想起来。”陈川揶揄,“行了我去洗澡了。”他把桌上的碗筷都收拣起来端进厨房,路过阳台看到晒着的衣服和被子,喊道“妈!”
吉灵云抬头:“又什么事?”
“给你买的烘干机怎么不用啊!”
“烘干机哪有太阳晒得好啊!又浪费电!”
“缺你这点电费……”
吉灵云含笑走到阳台,“用用用,今天就用,乖儿子的一片心意!”
洗手间里传来淋浴的哗哗水声,陈鸿军坐在沙发上看国际新闻,吉灵云擦桌子。
吉灵云收拾杯子盘子的时候故意弄出些乒乒乓乓的声响,陈鸿军也不知道是没听到还是故意想要忽视,目光一动不动地望着电视,整个客厅里回荡着电视台主持人标准而板正的、腔调一成不变的普通话。
“今天,国土资源部宣布,对今年一季度发现的三起重大国土资源违法违规案件进行挂牌督办……”
吉灵云终于忍不住了,说:“你说当时我是不是不该把吱溜儿接过来带?但是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后来季颖……”
陈鸿军冷漠地打断她:“已经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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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飞鸟
季辞跑了一趟公安局。
运气还不错,询问前台之后,季辞很快找到了之前负责处理季颖遗物的那名警官。
警官名叫胡丽娅,约莫二十七八岁,长得很文气,身上有种让人能静下来的气质。
她还记得季辞,见季辞过来,主动向她打了声招呼,问她“都还好吧?”。
季辞说还行,谢谢她之前帮忙,之前太混乱了,一直没有顾得上来感谢她。
胡丽娅很客气地说是她应该做的。
没聊上两句,胡丽娅接了个电话要出现场。季辞问她能否晚上一起吃顿便饭,她很爽快的答应了。
她还顺便问了下自己摩托车失窃案子的进展。警察态度很好,查了下系统之后告诉她案子已经从派出所移交到公安局,目前还没有线索,他们会继续关注。
其实季辞并没指望真能找到,更何况这才过去一天。她问有没有可能车子已经开出江城了,警察说以他们的经验,出江城有可能,出大峡江市的可能性不太大。要出去的话一般都是盗车团伙作案,他们整个系统都是联网的,团伙作案最终都难逃法网。
季辞感谢了警察。警察的答复又给了她一些信心。虽然保险公司已经在走理赔流程,她还是想找回来,毕竟是季颖的遗物。
季辞订了一个江边的音乐餐厅。
江城虽然这两年发展很快,也有粤味轩这种广式酒楼进入,但人们日常去的餐馆还是以油大盐重、香辣滚烫的本地菜为主。季辞把大众点评上的餐厅翻了个底朝天,最后选了这么一个地方。
季辞六点到了餐厅,选了个可以看江景的位置,四年前修起来的江城市长江公路大桥尽收眼底。餐厅面积不大,就七八个桌子,客人也不多,一半都空着,让季辞很担心老板赚不到钱。
环境的确雅致,桌上点着蜡烛,一个小玻璃杯装着新鲜的插花,几茎铜钱草和一小把黄灿灿的毛茛花。第一次见到用这种山野路边常见的花草做插花,季辞拿起来看了又看,野趣十足,老板显然用了心思。
胡丽娅过了七点才到,抱歉地跟季辞说证据采集和写材料花的时间久了一点。她已经换掉了警服,穿着普通的白T和运动裤,扎着中马尾,模样文静秀气,说她是幼师都可能有人信。只是眼睛底下的两抹青黑,泄露了她非同寻常的工作量。
可能因为是私人场合,胡丽娅没有再跟季辞说普通话,而是讲江城方言。她告诉季辞,她是2008年从邻市的一个山区乡镇考过来的,在江城工作了五年,已经对这里产生了感情。季辞开玩笑说胡丽娅的江城话比自己的都“土”,胡丽娅则笑称自己和人民群众打成一片,单位给她解决了户口,现在已经是个正儿八经的江城人了。
因为两个人等会都要开车回去,季辞没有点酒,她要了一杯果蔬汁,胡丽娅则说要一听红牛。季辞暗暗称奇,身边除了搞体育运动的,还没见过谁拿红牛当饮料喝。胡丽娅是个猛人。
服务员委婉地道歉说餐厅没有红牛,胡丽娅说那就换别的吧,季辞抽出两张二十元的现金给服务员,请他帮忙去对面超市买一听。
胡丽娅笑笑表示感谢,说:“不好意思,太累了,不喝点提神的我怕我等会吃着吃着睡着了。”
餐厅里播放着小提琴的独奏曲,不知名的曲调,优雅婉转。菜品陆续上来,口味不差,胡丽娅吃得很快。季辞先前就看出她很需要补充能量,有意多点了肉类,她果然吃了很多。
两个人吃得七七八八,胡丽娅看起来精神好多了,开口道:“我就知道你还会来找我。”
季辞问:“为什么?”
胡丽娅用纸巾擦了擦嘴,道:“说不清楚,就总觉得这件事好像还没有真正结束。”她抬起头对季辞笑了笑,“没什么实在的依据。以我这个身份,不应该这么说话。但我觉得你应该能懂,就是女人的第六感。”
“我知道。”季辞点点头,
胡丽娅向周围望望,笑道:“我还是第一次来这家餐厅,很漂亮。”
季辞说:“我去公安局,是想问问你我妈手机的事情。但其实你之前跟我已经讲清楚了。本来想着你要是不在就算了,但恰好你在。”
听了她这句话,胡丽娅似乎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一会儿,她说:“你今天不来,也许以后也会来。”
季辞还没想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胡丽娅已经换了一种更正式的口吻,说道:“手机一般都是重要证物,但你母亲的手机,我们没有找到。她带着臂套,说明手机作为贵重物品她带在身上,而不是和其他毛巾衣物一起放在岸上,这是合理的。臂套中没有找到手机,我们在没有其他证据的情况下,只能暂且推断手机已经在江中遗失。”
季辞点点头:“所以我也没什么好问的了,但你能给我讲讲你当时发现她的……的时候的感觉吗?”
胡丽娅轻轻挪动了一下身体,道:“局里经常接到这种溺亡的案子。不过呢,夏天是高峰期,三月份出现这种情况,还是比较少见。
“我们调查过你母亲的情况,国家二级游泳运动员,江城冬泳协会会员,参加过五次峡江市冬季长江抢渡赛,最近一次是2012年12月1日星期六。每一次都成功渡江,最好成绩是个人抢渡赛女子组铜牌。”
她喝了一口红牛,瞥见季辞脸上惊异的表情,问:“你不知道?”
季辞说:“我只知道她很喜欢游泳,也很会游,我的游泳就是她教的。她每个星期都要游两回。除了天气不好以及生理期,一年四季雷打不动。”
胡丽娅点点头:“是的。你跟你母亲关系不太好,我们也了解。”
季辞沉默,无意识地咬着果蔬汁的吸管。不得不承认,警方的调查确实很全面。
胡丽娅说:“关于你母亲的死因,我们查得很细。法医的尸检报告你已经看过了,很详实,无论基于现场勘察、尸检还是实验室检测,结果都指向意外溺水身亡。根据我们和保险公司的调查,排除了你母亲选择自杀的可能性。”
季辞说:“季颖不会自杀。”她的脸色变得不怎么好看,“她很自私,只要自己高兴,从来不管别人的感受。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自杀。”
胡丽娅对此不置一词,继续说:“你母亲今年3月初刚进行过一次全面体检,检查报告显示身体十分健康,不存在影响运动能力的疾病。3月25日全天天气都很好,从你母亲下水的位置看,她选择的是一片安全性很高的水域。我们向冬泳协会了解过,那片水域是冬泳爱好者们经常进行训练的地方之一,成熟稳定,不存在湍流、漩涡之类的危险因素。”
季辞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她本来出意外的风险很低。”
胡丽娅说:“是的。但是长江冬泳本来就是一件存在意外风险的行为,我只能说,从你母亲的个人经验和个体素质来说,本来出意外的风险很低。”
季辞喃喃道:“还是因为喝酒。”
法医的尸检报告上清楚写明,从季颖的血液中检查出了酒精成分。从含量推断,季颖下水时是清醒的,并没有到意识模糊不清的程度。但这样含量的乙醇依然有可能加重心血管负担、导致痉挛、呛水、呼吸困难等意外发生。综合其他因素,法医认为季颖溺亡与她饮酒后游泳有关。
季颖很喜欢喝酒,这一点季辞也很清楚,她不但喜欢喝,而且很能喝,一般男的都不是她的对手,包括陈川的爸爸陈鸿军。季辞一直觉得自己酒量好,就是来自季颖的遗传。
季颖家里到处都放着酒,阳台有,床头也有,随时随地都能来上两口。
其实很容易想到,季颖酒后游泳不是一次两次。
只是一百次不出问题,也不能保证一百零一次不出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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