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喜事,酸甜苦辣,尝过辣了。
洛颜心下不忍,问陈尧有没有事。陈尧摇头,又从汤里舀起一只丸子。同桌的人劝他别喝了,那人要请这位壮士一碗。
陈壮士摇头:“不能浪费食物。”
洛颜道:“我爱吃辣的,要不换我吧。”
陈尧却把自己没动的那碗端到洛颜面前:“喝这碗,料自己加。”
那摊铺老板终于看不过去,递过来一杯冰水。陈尧道谢,一口辣椒水,一口冰水,冰火两重天,却吃得有滋有味,像是在品尝宫廷御宴。只是嘴更肿了,沾了些汤汁的油光,再不摘下,那樱桃就要落在地上了。
坐洛颜身边那人看着有意思,问洛颜:“你俩从哪儿来的?北境吗?你俩啥关系啊?”
洛颜刚要答,陈尧猛地拉过她椅子,“咚”地一声,和他的撞在一起。陈尧双眼含怨带怒,嘴里东拼西凑:“你都坐北境去了,还要不要蘸料?”
蘸料在洛颜手边。
洛颜:“?”
和洛颜说话那人:“......”
说实在的,这蘸料调得,不蘸也罢。
吃罢了饭,陈尧带着洛颜在集市上走。这会儿人又多了起来,这个时间或许是人们外出的时间。
买吃的摊铺人最多,买冻鱼的也有,还有些买衣裳买首饰的,也有不少买药材的。
灯光亮得更多,光束打在冰面上,连成一片光晕,汇聚成银河,照亮人间。冰面之下也被映照得更加清楚,一只只海螺宛如一朵朵翻滚的浪花。她跳着脚去踩,仿佛踏着浪花行走,一朵又一朵,朵朵不息。
她就这么跳着走,却跳得很稳。好像是找到了一件新奇的玩具,跳了一会儿,忽然感觉有一道目光看向自己。
有点幼稚,她不跳了,规规矩矩地往前走。
旁边传来一声轻笑。
他们走到一个打兵器的摊铺前。
打兵器的是位老者,天寒地冻,老者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他把锤子挥舞得霍霍生风,把手下的兵器凿得滋滋冒火花。
“老人家,我来取东西。”
老者手一停,抬头看见陈尧,努了努嘴:“打好了,就在那儿。我先前已经跟你说过了,这东西太沉,根本拿不起来,我凿都是放地上凿。反正你要的已经做好了,你拿不走不赖我,你抵的物件我也不退。”
老者往工具匣子边上一指,一对小小的铁球乖巧地躺在那里。
铁球只有小核桃大小,上面雕刻着凹凸不平的纹路,若非眼色是灰褐,倒真像是两枚小核桃。
每只小铁球中间都穿了个孔,可以悬挂起来,用作压坠石。只是它们材质特殊,没人使用得了,孤零零地放在那里,显得有些可怜。
洛颜一瞬间就想到了刚上尧山时,她送陈尧的那一对小核桃香炉。陈尧不喜欢,他把那对小核桃直接丢了,又被她捞起来,水里泡久了,都生了青苔。
可现在他订了一对小核桃。这是什么意思?他其实喜欢核桃,但不喜欢她送的。趁此机会来提醒她,让她知道,他不喜欢她。你看,他想要小核桃,但要自己订的,就是不要你的。
那是当然的,比较她是那样的人。谁知道了她的身份,都会把她推得远远的吧。
不必他推,她可以自己藏起来。她往后挪了两步。
可陈尧却按在她肩膀上:“哪儿去?拿啊。”
洛颜疑惑:“我、我拿?”
“给你的,不是你拿?”
洛颜震惊:“给我的?”
陈尧的目光落在她的红绫上:“这是压坠石,我拿来作甚?”
这倒也是。压坠石一向是用作压坠轻纱轻布用,眼下的轻纱就是洛颜腰间系着的这一条。这条她总用得不趁手,因为轻。
他是因为看到这个才想起送她这对压坠石?可是......
心里那棵小树苗,钻出了嫩叶,蹭得她心里痒痒,无法思考,一团乱麻。直到陈尧扳过她的肩膀,把她转向那对小铁球,她才弯腰去捡。
老者嗤笑一声,打量了洛颜一眼。不感兴趣,又继续打自己的兵器,边打边念道:“这对压坠石是用金坚石打造的。金坚石原本是大渊国的镇国之宝,说它多罕见倒也不是,这玩意山里就能见到。但见着了拿不走,为什么?重。别看这两个小球跟俩小核桃一样大小,一个就能顶一座小庙重......”
他的声音卡在了嗓子里,因为洛颜把这一对小铁球拿了起来,颠了颠,点头:“确实很沉,这下应该就不飘了。”
老者:“......”把眼睛瞪给你俩。
洛颜直接系在红绫上,发现中间的小孔穿得刚刚好,好像打磨的人已经反复打量过这红绫多次,束起来多宽,了然于心。
她轻轻摩挲,忽然发现在小孔的周围有一圈细小的纹路,仔细一看,还有点儿像是金箔上的那种文字。
她问陈尧,这是什么文字。
老者自己不爽,也不能叫陈尧爽了。他清了清嗓子:“哦,那个呀,那是一句古语,叫......”
陈尧一把按住洛颜的耳朵,走了。
老者嘎嘎嘎的笑声从背后传来。
走出好一阵,陈尧才把手松开。
这会儿街道上的人又少了,灯光暗下去,有些阑珊之意。残存的火光忽明忽暗,映在冰面上,像是滴下来的油彩。又像是个醉酒的女郎。
洛颜不再蹦蹦跳跳,她走得安静温柔。忽然,陈尧的声音传来:“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洛颜侧头望他。他吃多了辣,像是喝多了酒,双眸水光潋滟,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心里一跳:“什么怎么样?”
“这里的人。”陈尧也定定看着她,看得她脸热起来,不敢跟他对视。
这里是外海,人们残暴,互以为食。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作为一个人间界的人,至少是装作人间界的人,应该对这里唾弃、谴责。
但她不想装,在陈尧面前不想装:“我觉得,他们也是人。”也有喜怒哀乐,也会为走散的人担忧,也会递来一杯冰水。
“你觉得这里的人该死吗?”
应该啊,但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就是一种背叛——这些人吃掉了人间界的普通人,掳走了人间界的修士。他们是仇人,是死对头。
“有的应该,有的不应该。”
“谁应该,谁不应该?”他好像真的喝醉了,说出来的话都有些醺醺然。
谁能决定别人的生死?谁又有权利决定别人的生死?
洛颜茫茫然摇头:“我不知道。我觉得,如果他们生活在人间界,恐怕不会是现在这样。有些事,不是自己想做,而是迫不得已。”
“你觉得应该让他们去人间界吗?”
洛颜心中一跳:“不是的!哎,我不知道怎么说。我阿娘讲过一个故事,叫太阳、风和老者。风和太阳比谁力气大,风看见一个穿棉衣老者,说就这个人,谁先脱他的棉衣谁赢。”
陈尧似乎很感兴趣,问:“谁赢了?”
“风,一直吹,可越吹,棉衣裹得越紧。用尽全力,也没吹掉棉衣。风停后,太阳出来了,一暖和,把棉衣脱掉了。太阳赢了。”
陈尧看着洛颜,洛颜低头摆弄两枚小核桃:“只有力量不行,只杀谁不杀谁也不行,如果外海也能有一个太阳,如果可以,我愿意当一个太阳。”
忽然,一双大手将她的双手和手中的小核桃包裹住。这双手温暖干燥,手心有一颗痣,磨蹭着她的指骨,磨蹭得她心跳快要冲出胸膛。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眼,就看见陈尧垂下头。冷风吹过,他的嘴唇已经不那么肿了。却依旧红润,饱满滚烫,像一轮红日,就要坠落下来。
落下来了怎么办,落下来了怎么办?
洛颜脑海一片空白,想不到任何对策。
落就落吧,飞蛾扑火也只是一瞬。
却在这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夏长老,洛师妹,你们果然在这里。”
这声音像风,把两人瞬间吹醒。洛颜后退一步,陈尧把脸遮住。
回头一看,这人是魏丹。
魏丹没察觉出任何不妥,直接插到两人中间,让两人都听清:“柳师兄审问出来了,外海的首领名叫黎笙,黎笙确实有一个记录外海秘密的册子,就藏着地下擂场里。应该不是假话,洛师妹刚救出来的弟子里,有一人也见过。”
第66章
洛颜走在去地下擂场的路上。
经过山谷时,听见一阵说话声。
想起阿肆先前说过的话,恐怕是洛笙来了,立刻往回走。却在这时,一道身影拦住了去路。未待看清,这人影便提掌朝洛颜身上拍,洛颜运起红绫回挡。
系了压坠石的红绫重逾千金,十分趁手,一挥之下,带起一阵劲风,冰冷呼啸。顶端系的小铁球结结实实地撞在那人胳膊上,咔嚓一声,撞断了骨头。
洛笙捂着手臂后退几步,鲜血顺着指缝涌出,落地成冰。他的目光落在刚撞过来的铁球上。这是金坚石,大渊国的镇国之宝。
大渊国亡了二百余年,大渊国的旧事也跟着沉没的王国一起埋葬,如今世上知道这种宝石的人,寥寥无几。
顿时一阵心痛,他轻声道:“陈尧送你的,对不对?”
洛颜立即捂住小铁球:“你想干嘛?”
洛笙抬眼看她,想朝她走来,抬步,却又停在了原地。他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你知道送核桃在大渊国的意思吗?核桃寓意和谐美满,但未婚男女互赠核桃却代表了一个誓言,情比金坚,此生不离。”
洛颜瞪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一边摇头一边后退:“这不是……不会……”她曾经送给陈尧一对核桃香插,那时她并不知道赠核桃的意思,所以他当时读懂了自己的意思,他扔了。说明他根本对自己无意。
可如今,他送自己这一对核桃压坠石,他是知道赠核桃的意思的,他还选择了核桃。他是什么意思?
洛颜呆愣愣道:“会不会,他离开大渊国太久,这些习俗,忘了?”
洛笙嗤笑:“你觉得可能吗?”
他仔细打量着洛颜,声音愈轻:“你的头发,也是他帮你梳的,是不是?你知道这个发髻的意思吗?这是大渊国的王后才能梳的发髻。”
宛如惊雷“轰”地在耳边炸响。洛颜抬手摸着自己的头发,脑子变成了白茫茫雪地,什么画面也没有,只有一个声音从右耳传来:“巧合罢了,或许他只会梳这一种发髻,这个很简单啊,一拧一绾就行了。万一他也给别人梳过呢?也许那铁球就长着核桃的纹路,你又没亲眼见过金坚石。”
可又有一个声音从左耳传来:“不是的!如果他对你没有这份心思,就不该让你误会,至少会避开这些寓意特殊的物件,他不是这样的人。”
右耳:“你怎么知道他?你猜得到他心思?”
左耳:“好,不说心思,单说他做的事。你见过他用谁用过的碗吗?你见过他随便摸谁的手吗?你见过他时时刻刻都在盯着一个人看吗?”
右耳:“他没看见你用过……”
洛颜大喝一声:“够了!”
她被这两个声音搅得一团糟,雪地变成了白米粥。浑没发现洛笙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面前。
她吓得往后退,却被洛笙扣住后脑。二人越来越近,最后额头相抵,一段过去的画面传了过来。
大渊国破,血流成河,宛如红色缎带。栗箩国人冲进华丽的王宫,抢走美丽的王后,掳走国王和世子。世子奋力反抗,但栗箩国的军队太多了,他们的兵器上涂着药,一剑刺中,世子就全身麻痹了。他倒在黄金雕成的栏杆旁,栗箩国的金戈铁剑朝他背后插去。
国王和王后相继亡故,栗箩世子允许大渊国发丧。白色的经幡游走在大街上,像是孤魂野鬼。
陈尧头缠白布,身穿白衣,面无表情。可他内心痛苦至极,这种痛苦甚至沿着这些遥远的画面传到了洛颜身上。
洛颜急促地呼吸,洛笙却露出笑容:“小阿颜,你说,如果他知道了你和我的关系,知道了你的身份。他会不会觉得失望,觉得自己受到欺骗,对你无比憎恨?”
心脏也像是被人纠成了一团,不能让他知道!不想被他憎恨!她可以离开他,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他,但不想被他恨着,不想让他觉得,遇见自己是一件令人后悔的事。
忽然,洛颜抬起眼睛,冷冰冰地看着洛笙。如果没人告诉陈尧,陈尧就不会知道。如果杀了洛笙,就没人能告诉陈尧。
从未有一刻,她心里爆发出如此强烈的杀意。
洛笙问:“小阿颜,你想杀了我?”
洛颜不答,挥着红绫朝他受伤的胳膊砸去。洛笙立即躲到冰山后。
一声巨响,洛颜砸中了冰山,半面山坡都倾倒下来,许多面生鱼鳞的人抱着头往外跑。洛笙却不见了踪影。
洛颜到达地下擂场的时候,陈尧带着高若怀几人已经在入口处等她了。
他们几人先去了一趟渡口,按理说比她到得更迟。可他们到后,多半是发现洛颜不在,又出来等她。
高若怀面带担忧:“洛师妹,你怎么才到?你去了哪里?”
“我……”洛颜说不出来,但不能不回答,她扯了个谎,很小声:“路上遇到些事。”
高若怀了然,夸赞:“洛师妹除危扶弱,淑人君子,元元之心。”
洛颜:“什么?”文化有限,没能听懂。
她向陈尧求助,陈尧道:“没什么。”他伸手帮洛颜理了理歪斜的衣领,按着她的肩膀:“走吧。”
洛颜不想让他误解,可又说不清楚。面带焦色。陈尧读懂了她这份心思,道:“不用解释,我相信你。”
耳边响起洛笙说过的话,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是世子陈尧的信任。
心中更痛,浑身都发起抖来。陈尧轻轻在她肩膀上抚摸,仿佛无言的安慰。
高若怀盯着她肩膀上那双手,忽然道:“洛师妹,你今天晚上有空吗?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洛颜一惊,抬头撞见高若怀的目光,心生不解。
应当有空,但心念一动,不知怎的,脑海里竟然浮现出陈尧醉醺醺的眼眸,辣得红肿的嘴唇,还有手里那颗不偏不倚的黑痣。
心脏砰砰直跳。
陈尧捏在她肩膀上的力道加重,他问高若怀:“你有什么事?不如先跟我说。”
洛颜猛地回头看他,他也在看她。他目光雪亮,顿时一道闪电划过心头。
他这副模样,怎么像在吃醋?
她懂这种神情,她也曾有过,在她尚不知黎嫣和陈尧的关系时,她也曾用这种眼神看着陈尧。
此时此刻,相同的神情出现,心里那棵小树苗渐渐长出了枝桠。
右耳那只小人又要张嘴叫嚣,啪唧一声被洛颜拍死。她拍得太投入,咣当一声撞柱子上。但并没有感觉到疼痛,陈尧先一步伸手,垫在她额头前。
她抬起头,却看见黎姝走来。陈尧俯身在她耳边低声:“不用怕,按照计划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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