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时赵雪妮快被冻傻了。
临近十二月,下雪的日子越来越多,很快就到了游客来镇上旅游的旺季。
一开门,她就闻到一股饭菜香。
老爸老妈挤在厨房,一边做饭一边嘀咕什么。
她轻轻带上门,踩着猫步过去听。
“你觉着李家小儿子怎么样?”老妈嚓嚓切着菜问老爸,“比雪妮大三岁,家里搞工程的,条件应该不错。”
“这年头搞工程的都收不回款,你从哪儿看出来条件好的?”老爸颠了个勺,在抽油烟机的轰鸣声中大声嚷嚷,“要我说还是老孙的儿子靠谱,在镇医院当医生,说出去又体面又稳定。”
“不行,老孙儿子长得太寒碜了!”老妈拿手肘戳了下老爸,“雪妮喜欢什么样的你还不知道吗?她就迷许家那个……”
“你别跟我提姓许的!”老爸厉声一吼,“他那种家庭,雪妮要跟了他不是往火坑里跳吗!”
老妈被吼得一颤,立刻叉起腰瞪着老爸:“赵东强,你对许漠有气你冲他撒去啊,吼我算什么玩意儿!最近欠收拾了吧你……”
赵雪妮叹了口气。
为什么自家爸妈连吵架都这么没逻辑没重点,吵着吵着就偏离了主题。
她脱掉羽绒服扔到里屋,一出一进时听到他们又将主题强行拉了回来。
“抛开家庭不说,其实许漠这孩子真挺优秀的,就是和雪妮没缘分。”老妈惋惜地摇起了头,“人家就是看不中咱闺女嘛,这也不能怨他。”
赵雪妮站在门后黯然良久。
父母这代人说话直,总是毫无预兆抛出一句大实话,刺得她心里一疼。
她和许漠的差距,是她怎么刷题也弥补不了的400分,是她一次次努力过后,他依然稳居对角线那边。
即使同在鸵鸟场工作,赵雪妮也明白,这是许漠人生轨道偶然的一次偏离。
他根本不属于这里,迟早会回到属于他的正轨。
“我不希望雪妮跟他混一块儿。”饭熟了,赵东强关掉油烟机,屋里一下变得很安静,“他家情况太复杂了。”
“……你也听说了?”老妈沉默了会儿问。
“这事儿不能让雪妮知道。”赵东强两手端着盘子放到餐桌,往赵雪妮卧室瞥了眼。
门是虚掩着的。
“他妈活不长了。”赵东强点了根烟说。
赵雪妮猛地抓紧门把手。
“是因为那个阿尔兹什么……健忘症?”老妈问。
“你懂什么,健忘症只是表象。”赵东强缓缓吐出一口烟,“家里出了那种事,他们一家人能撑到现在,都是奇迹。”
赵雪妮慢慢垂下手,无力地靠在门板上。
眼前闪过许漠那天戴着红围巾,在冰天雪地里认真看着她的模样。
他说,我需要你。
-
第二天上班,养殖场门口的保安老远就跟她打招呼,“早啊,吃早餐没?”
“正准备去食堂呢。”赵雪妮老实戴上了老妈给的围脖,黑不拉几,团在脖子上像个木耳。
走到西式档口那儿时,食堂里正在吃饭的人都抬头瞅了她几眼。
唐姐从玻璃里探出头招呼她,“小赵,来吃培根啊!刚出锅还是热乎的。”
当赵雪妮端着一盘培根走过众人之间,大家又纷纷转开视线,无事发生一样有说有笑。
那种感觉怎么说呢。
她知道自己是所有话题的中心,但没一个人再敢动她。
不管是因为自己性格太冲,还是因为有许漠在背后撑腰,总之码头是打下来了。
“姐。”商棋凑过来坐到桌对面,压低声音笑,“今儿早餐的体验好吧?”
“还不错,这些人看我的眼神就跟我背后有老虎一样。”狐假虎威,大概就是这意思。
赵雪妮笑了笑,“再来杯咖啡就更得劲儿了。”
“你可以去漠哥办公室喝。”商棋说,“他正好找你有事儿。”
赵雪妮一抬眉毛,扫了一圈,“许漠早上不来食堂?”
“漠哥不吃这些玩意儿。”商棋叼了个油饼说,“他喜欢自己做早餐。”
赵雪妮对许漠的动手能力还是有些震惊。
她试过自制曲奇,但每次都卡在用打蛋器打发面团那一步。即使终于捱到裱花,学着网上教程挤玫瑰花,最后成品都像小马宝莉拉出来的一坨屎,喂给路边流浪狗,狗都不吃。
而许漠竟然有耐心做各种小动物形状的曲奇饼干。
走到办公室门口,她敲了下门,屋里女人正在说话的声音顿时止住。
“进。”许漠说。
“找我什么事……”赵雪妮一推门进去,就看见沙发上的女人身体一僵。
她也反应了好几秒,又看许漠一眼,才不情不愿地慢吞吞喊了声:
“三姑。”
第7章 7 嗯呐~
许漠挑了挑眉毛,偏过头看着门口的赵雪妮。
他进厂一年最头疼的就是和这个饲料商谈生意。
她一个人扯家常,能从养殖业谈到自己儿子欠债闹离婚,问许漠能不能给她开高点儿饲料价,说完就抹眼泪。
许漠递给她一卷纸,忍住打哈欠的冲动,忽然很想喊赵雪妮过来挡一挡。
结果俩人还是亲戚,嘴皮子功夫青出于蓝。
他挺有兴致地对赵雪妮拍拍身边位置:
“过来。”
“雪妮,你怎么在这儿?”三姑吸了吸鼻子,飞快把面前一大堆纸团扫进垃圾桶,瓮声瓮气地笑:
“我听说许厂长新招了女员工,没想到是你。不是做主播吗,怎么想不通来干养殖?”
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听三姑说话向来只用听最后一句,前面的唠嗑都是浮云。
赵雪妮沉住气,转眼一看。
虽然不知道许漠为什么一见到自己就跷起二郎腿,但他现在把手臂搭上沙发靠背,整个人舒服后仰的姿势,真的很……帅。
“因为我热爱动物。”赵雪妮简短答完,扭身面向许漠,“你找我什么事?”
“啊。”许漠缓缓看了眼沙发对面,“你不用和……三姑先叙叙旧?”
“唉,雪妮跟我有代沟,说不了三句就急眼。”三姑笑着摆手,“许厂长你是不知道,她前几天就跟吃了炸药包一样。”
“厂长。”赵雪妮对许漠偏了偏头,“如果没什么事,那我先走?”
许漠愣了下,点点头,“行。”
“你这孩子真是……”三姑啧了声,“许厂长喊你过来肯定有事要商量啊!”
“不急,晚点再说。”许漠轻拍她后背,“你先忙。”
赵雪妮开始感谢他这时的善解人意了。
刚要起身就听三姑长叹口气,“年轻人就是好啊,发完脾气拍拍屁股就能走人。”
这句话像在赵雪妮的身体里点燃一根引线,一路烧到爆竹那儿。
“三姑,您有话不妨直说。”她深吸口气坐回来,“憋久了容易乳腺增生,您这年龄正是高发期。”
“许厂长,你瞧她这张嘴啊。”三姑露出不想和她一般见识的表情,摇着头对许漠苦笑,“你招她的时候看不出来吧,平时她就这么对我说话。”
许漠微挑眉梢,多少也能想象。
但他有点可怜赵雪妮了。
“说吧,是要我给您道歉还是怎么着?”赵雪妮淡淡地说。
“你这是给长辈道歉的态度吗?”三姑语气冷了下来,“从小我就跟你爸说让他多教育你,结果还是养歪了,完全没点儿家教,读高中就跟男同学不清不楚……”
“说够了吗,赵梅。”赵雪妮抱臂的指尖深深掐进胳膊,但身体仍有一丝颤抖。
她在忍。
不能让许漠一次又一次看到自己歇斯底里的模样。
无论是抄起铁锹砸龙彪,还是和嘴贱的亲戚对骂,这一切都太丢人了。
“你再叫我名字试试?”赵梅陡然站起身,直指赵雪妮的脸,“当着厂长的面我不抽你,但你别蹬鼻子上脸!”
“赵老板,喝杯茶先冷静一下吧。”许漠放下跷起的腿,倒了杯热茶推过去,回头对赵雪妮打口型:
“我来处理。”
她怔了怔,不习惯许漠这样温柔,却又有些感激他。
“哎,气死我了,谈生意的心情全没了。”赵梅一口气喝光茶水,杯子往桌上一搁,许漠的支持让她有了底气,“许厂长,我真是有苦难……”
“您刚才说的男同学。”许漠语气悠然,用更高的音量盖过赵梅,提壶倒茶,脸上有若隐若现的笑意:
“应该是我本人吧?”
“什么?”赵梅呆住了,脸上好像在一层层地往下掉墙灰。
赵雪妮一时也没看懂,扯了下许漠衣角,“你瞎说什么呢。”
“不是我,还能有谁?”许漠饶有兴味地转头看着她。
“……许厂长你弄错了吧。”赵梅沉默半天说。
“没错啊。”许漠笑笑,抬手揉了揉赵雪妮脑袋:
“而且,我是自愿和她不清不楚的。”
赵雪妮呼吸一窒,浑身野火燎原地热了起来。
许漠近在咫尺的帅脸本身就很有冲击力,而他笑着将手伸过来轻揉自己脑袋的画面,简直是乙女游戏的经典女友视角。
他的指尖带有热度,按压她头皮几下,让她皮肤止不住地紧缩。
“……喂。”赵雪妮向后挪了挪,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好哑。
狗屁自愿啊。
他明明连同桌的机会都不给她!
“改天再谈生意吧,赵老板。”许漠对她的后撤恍若未觉,揽住她肩膀,把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赵雪妮被许漠臂膀包围着,胳膊紧贴他胸膛,几乎能感受他说话时在头顶吐息的热气:
“我和雪妮的事还请赵老板保密,因为我们都很享受现阶段的秘密恋爱。”
秘,密,恋,爱。
许漠衣领上干净的皂香气在鼻尖弥漫开来,她顿时有种潮水淹没而来的眩晕感。
“恋……爱?”赵梅愣愣盯着赵雪妮,几秒后才艰难挤出两个字。
许漠笑着点点头:“嗯呐~”
-
办公室里的钟表滴滴答答地走着。
两人之间隔着一拳距离,呼吸对方的气息。
“你三姑……”许漠先开了口,背过脸轻咳一声,放在她肩边的手动了动。
赵雪妮立刻知趣地让他把手抽回去,也咳了几声清嗓子:“我三姑怎么了。”
“挺,奇葩的。”许漠想了想措辞,起身去吧台。
她顺着他背影看过去。
室内暖气开得足,许漠穿一件灰色卫衣,肩膀方方正正,看上去硬朗又结实。
赵雪妮觉得每个人都有一种最适合自己的颜色。
而灰色对许漠来说刚刚好。
深一分是黑色,太压抑,浅一分是白色,太无邪。
许漠是黑与白的阴影交织出的那片灰色,冰冷中也有温度。
“今天的事过了就过了,赵梅不会乱说的。”许漠递来纸杯咖啡,混着香甜奶味,还有丝丝椰香。
赵雪妮喝完第一口,眼睛亮了一下。
这几年市面上很流行这种椰乳拿铁,许漠的手艺完全可以开咖啡厅。
“你相信谁不好,相信我三姑?”她无奈笑笑。
“那我纠正一下,赵梅不敢乱说的。”许漠左右摸了摸裤兜,似乎在找什么。
赵雪妮看着他深灰色的卫裤,没说话。
“厂里不缺饲料供应商,所以我是赵梅的甲方,现在明白她为什么不敢了?”许漠往她手心放了个东西。
她摊开手掌,是一块小兔子曲奇。
“怎么还有?”赵雪妮看了眼抽屉,昨天她刚把小兔子全挑走。
“做这玩意又不难。”许漠走回吧台,手肘搭着台面,像是和她坐的沙发之间隔出一道结界。
赵雪妮低下头。
许漠做的小兔子曲奇很立体,有兔子耳朵,眼睛,打叉一样的嘴巴,也有张开的手和脚。
她犹豫了会儿,一口咬掉兔子脑袋。
真的挺好吃,酥脆可口,奶香浓郁。
吧台边的许漠喝着咖啡望向窗外。
雪停了,阳光照在雪杉树上,闪着碎钻一般的莹光。
“……你刚才说的自愿,”赵雪妮顿了顿,转首看向几步之外的许漠:
“是指那次换同桌吗?”
许漠喉结滚动了下,眼里有一闪而过的触动,但很快又恢复淡漠:
“哪一次。”
“我们被随机分配到同一考场,你坐在我右手边。”赵雪妮手捧咖啡望着他:
“然后,你抄我的卷子。”
那年许漠走进考场坐到她旁边的位置时,连监考老师都震惊了。
赵雪妮起初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直到她写完卷子翻面时,发现许漠的答题卡一字未动,他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笔。
察觉到她的视线,许漠回看她一眼,对着她的卷子抬了抬下巴。
那是全中国学渣都会秒懂的动作。
赵雪妮虽然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还是趁监考老师背过身时,把答题卡往右边挪了挪,一直挪到课桌边缘……
静了几秒,许漠蓦然笑了,墨黑的眼不经意扫过来:
“好像是有过这事儿吧。”
看到他这样漫不经心的态度,赵雪妮心口泛起一阵酸意。
在时间的荒原里,她是被留下来的那个人。
那些美好的回忆终究只有自己记得,像垂暮的老妇抱着年轻时的婚纱缝缝补补,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不在了,只有她还记得。
“后来你只考了三百多分,我们因为名次靠近,第一次成为同桌。”赵雪妮一直看着他:
“你真的忘了吗,许漠。”
许漠站在那里,好像冬日清冷的阳光,离她不远,可她却始终不敢靠近,生怕一伸出手,阳光就会从指缝中流走。
“我为什么要记得呢?”过了很久,许漠从窗外收回目光,眼如月光寒凉:
“赵雪妮,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你和我都不是从前,我为什么要记得这些?”
他的话音始终很轻。
重重的话,轻轻地说完。
如果心碎的过程是场电影,那么它一定是无声,就像雪山崩塌,无声,海啸席卷,无声,女孩左脸流下一行眼泪,也是无声。
“我明白了。”赵雪妮将纸杯放回桌面,站起身看着地板:
“许厂长找我来,还有别的事吗。”
许漠的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嗓音微哑:
“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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