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你去报警。”魏芷说。
“……你生气了吗?我只是觉得太巧了,你……”
“季琪琨,那是我的亲生父母和同父同母的弟弟。”魏芷怒视着他,双眼因愤怒而眯起,“你不觉得你的猜测太过分了吗?”
季琪琨打量着她的神情,在片刻后,他露出了然的笑容。
“是的,都是巧合。我明白,宝贝。”
“我越来越相信——”
他握了握她紧握成拳的手,松开后重新握上方向盘,目光直视着雨幕下的城市,唇边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我们是天生一对。”
第34章
魏杉的尸检结果在当天稍晚一些通知到魏芷,如她猜想那般是心脏方面问题导致的猝死。
魏杉火化之后,魏芷一个人观看了冷清的下葬仪式。
她应该称作爷爷奶奶的人,在听闻独子暴毙的消息后就病倒了,虽然人没有来,但二老特意借邻居的电话打到魏芷手机上,气势汹汹地骂她是个“灾星”、“天煞孤命”。
听到二老仍有精神,魏芷放心地挂断了电话。
入秋之后,小雨绵绵不停。身穿黑色套装的魏芷亲手把魏来的遗物和魏杉的骨灰盒放进墓穴,看着工人铲上最后一铲土。
相亲相爱的两父子在死后也能团聚,一定会很开心吧。
至于王琳的墓,因为贪便宜的魏杉的缘故,在城外偏远的一个小型公墓里。那里虽然交通不便,但风景优美,清净怡人。魏芷相信,只要没和魏杉合葬,任何地方都会是母亲的天堂。
她重新打上伞,转身离开了魏杉和魏来的墓前。
秋雨在微风吹拂下斜入伞下,如丝绸般光滑冰凉,落在她左手无名指的钻戒上。雨雾的浸润让钻石更加璀璨。
那是昨天晚上,季琪琨送给她的礼物。
半明半暗的月光下,他们在柔软的长沙发上靠在一起,季琪琨当着她的面打开了首饰盒。月光为五克拉的钻石披上一层迷离的光泽,切割面上闪动的粼粼波光如流动的湖泊。
“这是我们的结婚戒指。”他温柔地注视着她,“我本想在领证那天给你,但因为订做的原因,时间上来不及,所以才拖到今天。”
季琪琨拿起那枚硕大的钻戒:
“试试看,合不合适。”
魏芷伸出左手,看着他轻轻将戒指戴上她的无名指。钻石的光辉转移到她的手指上,连她浅粉色的指甲盖都在月色下更加湿润光亮。
“刚好合适。”季琪琨满意地说道,神色像是刚完成一幅优秀的作品。
魏芷拿起旁边的另一个首饰盒,拿出其中的男士戒指,将其慢慢戴上季琪琨的左手无名指。
碎钻冷冽锐利的光芒,让他手背上的青筋更加明显。
他用那只手握住了魏芷。
戒指互相重叠,冰冷的触感在指缝间传递,婚姻将他们牢牢锁在一起,无处可逃。
“永远都不要摘下来。”季琪琨深情地看着她,“你是上天送我的礼物,小芷。”
魏芷开车离开了墓园。
她坐在宽敞的驾驶席上,透过来回晃动的刮雨器凝视着外面的世界。雨点轻轻敲打着车窗玻璃,发出细碎而连续的声音,窗外的景色在雨水的洗礼下变得模糊而朦胧,远处的山峦和近处的树木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雾气之中。
路旁的树木已经开始换上了秋天的颜色,金黄、深红与棕褐色交织在一起,在细雨中更加鲜艳。随着汽车驶入城区,街边开始出现打着伞的行人,他们或撑伞或裹紧外套,脸上带着几分匆忙与疲惫。
小雨仿佛要下到天长地久,将整个世界涂抹得更加模糊。沿途经过的建筑物、商店招牌以及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街景,都在她的视线中一闪而过,留下的只是一片黯淡的记忆。
她把车停在街边的停车位上,打着伞下车,走入物是人非的小巷。
魏来的赔偿金被魏杉在地下赌场赌了个精光,为数不多的一些财产也被魏杉的债主瓜分干净,就连关门已久的杂货铺也不能幸免,卷帘门被人暴力撬开,里面的货物一抢而空。
魏芷将收拢的雨伞靠墙放在杂货店门边,独自走入了狭窄的店铺。
她推开摇摇欲坠的木门,来到后面的生活区域,这里同样凌乱,像是被飓风席卷过。债主们没有找到值钱的东西,将愤怒发泄在已经逝去的房主身上,红色油漆泼得到处都是。
“妈。”
她站在空荡荡乱糟糟的逼仄客厅里,低低地喊道。
她知道不会再有人回应她的呼喊,但她还是忍不住喊了出来。
“爸。”
“弟弟。”
人死之后,过往的恩怨都不再重要,所有的恨就像鱼肚里最后掏出的苦胆一样,只剩下无法下咽的苦涩。
她低声呼唤着不可能予以回应的亲人,掩着面慢慢蹲了下来。
她告别的不仅仅是逝去的家人,更是曾经那个不断忍耐的自己。
“当人在面临危险,发现自己为抵抗与逃脱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不起作用时,就会陷入最深的绝望。在心理学上,这种绝望叫作‘创伤’。”
在她询问何为创伤的时候,那名女医生这么说:
“创伤瓦解了本该统合运作的自我保护系统。知觉能力变得失真且被恐惧感支配,判断辨别的能力也不起作用,就连感觉器官也不再精准。受创者为了远离任何可能患起创伤回忆的事物,会主动扼杀自己的心灵,放弃所有自主与反抗,就像是遭遇生死危机时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兔子。”
“创伤后症候群最大的特征,就是在撕裂般的创伤感受与自暴自弃的麻木状态中摆荡,这种周期□□替所产生的不稳定,会加重受创者的失控和无助。”
“严重的创伤事件,足以毁灭一个原本英勇无畏、才华横溢的人。因为他们曾用尽全力,也没能逃避或战胜灾难。受创之后,受创者会产生深深的自卑及负罪感,尽管她们才是受害的那一方。因为去懊悔自己没能做出更好的应对措施,比承认自己被全方位击败的现实要好受得多。有些人会将此解释为‘软弱’,但恰恰相反,这是受创者的自我保护系统在试图从伤害中学到教训,和重拾力量与掌控感。”
那是一个非常好的医生。
虽然魏芷已经不记得她的模样,只记得她温和冷静的神情,干净白袍上散发出的淡淡洗衣粉香气,以及那种仿佛天空般广阔包容的淡然气质。
没有合适的词语能够表达魏芷内心对她的感激,因此她只能囊括为一个“好”字。
魏芷感激她,因为她是第一个看见她伤痛的人。
曾几何时,她的身上覆满皮带的青紫鞭痕,一年又一年,她走在一个又一个的地方,和无数个人擦肩而过——
没有人曾看见过她。
一个被踢倒的调料罐打断了她的回忆,魏芷抬起泪水淋淋的面庞,透过朦胧的视线,看见了张开阳警服下瘦高的身影。
他的眼神中露着复杂的神情。
魏芷用衣袖擦干泪水,微笑着站了起来,仿佛一眨眼就戴上了成年人坚强的面具。
“张警官,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她用微微沙哑的声音说。
“……我在附近出勤,就想起来这里看看。这是怎么了?”他看着脚下的一片狼藉,“有人上门找麻烦?”
“是我爸的债主,没事。原本就是我们欠钱不还的不对。”她笑道。
“听说这里要卖了?”张开阳问。
“是啊,被银行收走了。我今天回来,也是来收拾东西的。”
“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魏芷扫了眼四周,露出苦笑,“也没剩什么能带走的,我再呆会就走了。”
张开阳沉默了下来,他的神情让魏芷也不忍将他拒之门外,她主动说道:
“既然来了,张警官,要不我带你逛逛我以前住的地方?”
“……可以吗?”张开阳抬起眼,露出意外的眼神。
“我知道你怀疑我家里接连发生的事都太巧了,我理解你,张警官。就连我也觉得太巧了。”她苦笑着说,“但我问心无愧,所以你想怎么查都行。”
“……对不起。”
“这是你的职责,不用说对不起。”魏芷说。
她大大方方地带他参观魏家——小小的客厅,东倒西歪的桌椅,他们一家四口,曾经挤在那里,从一碗菜里夹菜。过往的时间那么多,也不是没有一天和乐。
“这是……”
张开阳忽然蹲了下来,仔细摩挲着餐桌下方的刻痕。
魏芷站在原地,笑着看他。
“是我刻的。”
张开阳摸着那个清晰的“死”字,神情难以言喻。
整整一张木餐桌下,刻满了恶毒的诅咒。
“你怎么还不死”。
“去死吧”。
“去死去死去死”。
“你死了就好了”。
魏芷观察着他的神情,轻声说:“你觉得这是在说谁?”
她没有叫他张警官,一开始,他并不习惯,但马上就意识到此时此刻,交谈的是张开阳和魏芷,而非张警官和死者家属魏芷。
“是谁?”他反问。
“你会相信吗?”
“……你说了,我就信。”他脱口而出,眼中满是真挚。
在那样的眼神下,魏芷没有办法说谎。
她的心在一种抽痛中紧缩在一起,这一刻她多么希望,能在她蜷缩在这张木桌下的时候,就遇见一个张开阳这样的执法者,或者,直接就遇见穿上警服的张开阳。
她人生的轨迹,一定会截然不同。
“是我。”她说。
张开阳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我恨的是我自己。”魏芷用比蒲公英种子更轻的,宛若幽魂一般的声音说道,“我希望我死去,我希望我根本就不存在,我希望做一只飞鸟,一棵野草,我恨我是人,我恨我有喜怒哀乐,我恨我存在于世上。”
年幼的她,用最恶毒的句子咒骂着自己。
她无法对抗那些比她更强大的存在,只能将刀尖对准自己的心脏。只要自己死去,一切痛苦就将结束。
她希望自己不存在。
她是如此憎恨自己的生命。
“小芷,你有自残的行为吗?”
十年前的回旋镖,直到今日魏芷才伸手接住。
“我弟弟小时候养过一条狗,后来狗被我爸一脚踹死了,不锈钢狗链却留了下来。”她注视着张开阳惊愕的面容,双眼弯成一对波光粼粼的月牙,“我会用它惩罚自己,就像我爸爸对我做的那样。”
“只有当我的鞭痕覆盖了他的,我的身体才会重新属于我。”
她开朗地笑着,丝毫不顾眼泪正在汹涌流淌。
“那是我曾经睡觉的地方,就是那个小阳台。本来有个折叠床的,现在不见了,估计是被我爸卖掉了吧。那条狗链,我以前就藏在床下。后来上高中以后,我在朋友的鼓励下把它扔掉了。”
“我发誓再也不要因为别人的错误而惩罚自己。”她笑道。
“你……”张开阳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让人觉得仿佛他才是受伤的那一个,“你求助过老师或者警察吗?”
“你觉得会有用吗?”
他无言以对。
因此更加痛彻心扉。
“……那你现在过得怎么样?”他低声说,“季琪琨对你好吗?”
“他对我很好。”魏芷抚摸着左手无名指上的钻戒,微笑着说,“现在的我,感觉很幸福。”
张开阳不知如何形容心中这一刻的感情,他既希望历经磨难的魏芷能过得好,又希望这个人至少不是季琪琨。
“……那就好。”
最后,他只能这么说。
张开阳走了,魏家又只剩下她一人。这里的每一个地方都有着她的回忆,那些她被如何伤害、粉碎、彻底摧毁的记忆,永远浮在幸福和快乐之上。比任何情感都要历久弥新。
魏芷慢慢收拾着地上的狼藉,尽管这个家很快就不属于她,但她还是想为这个残骸再做些什么。
在整理魏来房间的时候,她在衣柜中部发现了一个带锁的小抽屉。
魏来喜欢把重要的东西藏在最不起眼的地方,这次也是同样,抽屉的钥匙被他藏在一包软糖纸袋里。魏芷打开了这个小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部老手机。
魏来在央求季琪琨给他买新手机后,这部手机就被淘汰了,她还以为魏来早就将其卖了,没想到却还留在家里。
她坐在床边,试着开了机,魏来的所有密码都是他的□□号后六位,魏芷了如指掌。
开机之后,手机自动连上了家里还没来得及停掉的WIFI。
一大串消息提醒弹了出来,让魏芷目不暇接。
在短暂的适应过后,最后一条消息出现在手机屏幕中:
“您已被管理员移出‘海豚之家’群聊。”
第35章
魏芷不记得魏来是个海豚爱好者,他连海洋馆都不感兴趣。
她打开弹出消息提示的□□,第一页上显示着魏来最近的聊天对象,最醒目的就是那个“海豚之家”聊天群。
管理员将魏来踢出群聊的时间,正好是他坠井的第二天。
这么巧?
魏芷怀疑地点进群聊,翻看起了之前的聊天记录。她没有看到魏来的发言,但群里的聊天记录同样触目惊心。
“兄弟们,昨晚给她发了条‘你根本就不够爱我’的信息,她居然哭了一晚上想要证明,这招真是屡试不爽啊!”
“我跟她说如果她再这么胖下去,我就要找别人了,结果她真的开始节食减肥了。哈哈哈!果然对女人就不能太好。”
“女的就是贱!不能对她们太好,听哥的,该打的时候就打,打完再哄呗!女的都蠢,她们不记事!”
“兄弟们真厉害啊,一定要多多传授小弟经验[抱拳]。”
“@SoulDominator哥,我昨天跟我女朋友讲单位上有人追我,她现在真的有紧张感了,今天一大早就起来给我做了饭,还要我一定带去单位上吃!”
“跟你说了,信S哥准没错。他可是我们群的教授!”
“就是就是!”
“S哥啥时出新教程?”
魏芷慢慢向前翻看聊天记录,发现这群人不仅在群里互相传授打压控制女性的经验,还会发女朋友或者妻子屈服的照片或视频到群里。
魏芷越看越心凉,那些掩面哭泣,或者跪地求饶的女性,知道有个摄像头正对准自己吗?
更让她觉得恶心的是,魏来在这个两千人的大群里。
生者对死者的那一点宽容,因为这个群的存在而烟消云散。
她几乎想要将手中肮脏的手机扔出窗外,但她忍住了,她咽下想吐的生理性反胃,继续翻看聊天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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