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而下的决心?
魏芷的大脑忽然混沌了起来,她抬头看向对面的母亲,她的面容还是那么温暖熟悉。
“小芷,如果你觉得很累,尝试着放弃怎么样?”母亲温和又充满担忧地开口了,“那些超出我们能力范围内的事情,就算你拼尽全力,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呀。”
魏芷闷头吃面,一字不发。
“谁也不会怪你的,小芷。”王琳柔声说,“我们都知道你尽力了。”
魏芷放下筷子,终于抬头直视王琳的双眼。
“没到生命的最后一秒,就不算尽力。”她一字一顿说,“如果有改变结局的机会而我没有抓住,我不会原谅自己。”
后面有没有再说什么,她已记不大清了。
魏芷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从窗帘的缝隙中照进昏暗的卧室,大床的另一边空无一人。卧室笼罩在一种日夜交界般的半明半亮里,床头柜和墙面上的镜面装饰物折射着幽幽的白光,映出大床上魏芷的身影。
王琳去世只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但除了最开始的悲痛以外,她越来越没有实感。
王琳真的死了吗?
还是只是离开他们,去了一个她触摸不到,无法联系的地方?
就像魏杉把她逼在一个无法逃脱的小角落,然后用腰上抽出的皮带狠狠打她一样,她的灵魂好像脱离了身体,冷静地俯视这毫无真实感的荒诞现实。说不定,王琳并没有死,只是像她一样,灵魂离体去了一个没有痛苦的地方。
唯一奇怪的是,现在已经没有魏杉举着皮带追在她身后了,但她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在不需要的时候体验这种抽离。
现实和假象的界限不再清晰。她甚至怀疑,或许一切都是假的。
魏芷以开安眠药为由,获得季琪琨的外出许可,再次来到精神卫生中心。
“……以前我有过这种抽离的现象。”她说,“但最近,越来越频繁了。”
她虽然随意挂的诊,但接诊的年轻女医生却很负责任地看了她此前的所有病例。
“意识的解离在最开始的时候,可能是一种适应性行为,但它是不可控的,解离也是创伤后遗症的一种,它会长久地纠缠患者。这就是从一开始,我们不建议患者使用解离来作为逃脱痛苦的手段的原因。因为在你不需要解离的时候,它也很有可能会再次控制你的身体,成为一种不可控的不良行为。”
“……创伤后遗症?”她喃喃自语,这是她第一次听见的词,“这不是抑郁的其中一种症状吗?”
“抑郁也会伴有这种症状,但你的抑郁,主要是因为受过重大创伤。”
“什么重大创伤?”魏芷哑然失笑,故意用讥讽的语气说,“被棍棒教育也算重大创伤?”
她并不想笑,但她逼迫自己一定要笑,否则她不知道该做出何种表情去压抑内心突然涌动的痛苦。
年轻的女医生沉稳说道:“将创伤简单量化,只是在做无意义的比较。只有受害者有资格评判这种伤害的重大程度,而你的身体告诉了你答案。”
“……”
“十多年前,PTSD的概念还未完全普及,很多创伤后遗症都被简单归类于抑郁症。但两种病症的运作方式其实是不同的。首先是病因区别,抑郁症由多种因素引起,不一定要有明确的创伤事件,而PTSD则必须经历创伤性事件。”
“症状表现区别上,抑郁症的核心症状主要是持续的心境低落、兴趣减退和精神疲乏。PTSD的核心症状则包括创伤再体验、回避与创伤相关的事物、情绪麻木和警觉性增高。”
“PTSD的症状特点包括回避行为、反复回忆创伤性事件,且经常是闯入性地回忆,挥之不去,而抑郁症则通常不会。”
“虽然PTSD经常会伴有抑郁症状,但在症结上,两者是不同的,如果不能找准病因,也就无法更好地对症治疗。”
“那我之前吃的药都吃错了吗?”魏芷问。
“你有严重的抑郁情绪,吃抗抑郁药能够有效对抗这种负面情绪。只是,如果你想有更好的治疗效果,还需要寻求擅长创伤后遗症的心理咨询师的帮助。”
拿着开好的安眠药,魏芷走出了精神卫生中心。
奇怪的是,新的病名并没有在她内心激起丝毫涟漪,她望着空中刺目的秋阳,那种荒诞的,与现实脱轨的感觉越发清晰。
她需要做点什么,来回到现实。无论现实多么残酷,她都必须回到现实。
回到季琪琨家,她把安眠药放在床头的抽屉里面。然后走过挂着许多镜子的客厅,站到了那间总是紧闭着房门的书房门前。
她用手指拂开了密码锁,注视着上面的数字盘,尝试着输入了季琪琨的生日和画廊建立的日子。
密码错误。
怀着万般怀疑,她又不抱希望地输入了两人的恋爱纪念日。
密码错误。
她反倒松了口气。
剩下的机会不多了,她盯着那面黑色的密码锁,想起了被季琪琨挂在书房电脑对面的那幅画。
她慢慢输入20080814,梅满的忌日。
密码门再次亮起提示错误的红灯。
魏芷望着密码面板,在放弃前最后一次尝试了080814——
绿灯亮起,书房门开了。
魏芷站起身来,客厅里的无数个镜面都映出了她的身影,就像是季琪琨留在家中的无形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抬脚迈进了书房。
魏芷兜里放着毫无反应的射频探测仪,她忍不住第一时间先去看那幅画,她慢慢走上前去,用手指轻轻抚摸那凹凸不平的笔墨,就好像她握住了画家手中的画笔。身为在画廊工作了两年的财务,她当然知道皮肤上的油脂会腐蚀油画上的颜料,但她依然忍不住。
她好像透过那幅画,摸到了画家的温度,她无端想要流泪。
整理好心情,魏芷离开了油画前,重新打量这间陌生的书房。
镜面无处不在。
正中央的电脑深深地吸引着她,她走到电脑前开启了电源,主机马上亮了起来。很快,屏幕上显示出密码界面。
在输入框的上方,有一行小小的密码提示。
“最爱的艺术家”。
季琪琨最爱的艺术家——魏芷脑海中立即浮现出几个独立艺术家的名字。她尝试着一一输入,每一次输入框都弹红显示错误。
她在画廊工作两年,对季琪琨的喜好了如指掌。
她不可能不知道季琪琨喜欢的艺术家,但一次又一次的错误削弱了自信。
她思考了许久,最后输入了“MeiMan”和“M”。
无一例外都是错误。
她决定暂时放弃,关上电脑去了角落放保险箱的地方。
季琪琨绝对想不到,他让她辞职在家,反倒给了她很多试错的时间。
和电脑不同,保险箱的安保程度更高,许多保险箱都自带报警功能。魏芷提前调查过,季琪琨所用的保险箱发出警报是在密码错误五次以后。
她有五次试错的机会。
半小时后,她用倒置的季琪琨的出生年月日打开了保险箱。拉开保险箱的门,里面没有通常意义上的贵重物品,反而是一些在别处十分寻常的东西——
许愿星瓶、戒指、项链、画笔、素描册、信件……
魏芷送给季琪琨的礼物也在其中。
其他东西的由来就不言而喻了。
魏芷拿出了那一沓信件,绝大多数都是一个落款为“陈靖雁”的人写的,她把每一张信都认真看过了,绝大多数是恋爱中的小女生向心爱之人倾诉爱意,描绘日常的信,也有因为相隔两地,对季琪琨冷漠和疏远的抱怨。
从信中,魏芷得知,陈靖雁应该是季琪琨高中时期的最后一个女朋友。
魏芷把看完的信件放下,然后拿起了那本封面写有季琪琨名字的素描册。
一开始,她以为那是季琪琨用的素描册,但翻开后,她却看到了季琪琨的脸。
更年轻,更富有朝气的脸。
画家就像是把这张脸刻入了骨髓一样,一眼就让魏芷看到了大学时期的季琪琨。
那时的他,依然英俊潇洒,该锐利的下颌线清晰分明,该饱满的太阳穴和脸颊流畅得恰到好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露着机敏和调皮,似笑非笑地望着画外的魏芷。
魏芷继续往下翻。
整整一本素描册,画得都是季琪琨。
只不过,素描册上的季琪琨从一开始的轻松带笑,到后来的冷眼不悦,最后是满脸怒容。越翻到后面,越找不到一张他的笑脸。
魏芷用手机尽可能地将所有东西都拍照留存了下来,包括素描册和信件。
她拍了近一个小时,拍到后颈完全僵硬也浑然不察,直到手机提示内存用尽,她才将所有东西放回保险箱恢复了原样。
她的手机忽然在地面上震动了起来。
那是一个陌生来电,魏芷接起电话,没有率先出声。男人低沉的呼吸透过手机传到魏芷耳中,不知为何让耳蜗微微发痒,她换了个姿势,继续等待对方先一步开口。
“……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终于,谭孟彦的嗓音传了出来。
魏芷把保险箱上的密码转轮,恢复到最开始的样子,然后拿着手机站了起来。
“我可以和你们合作。”她说。
魏芷站在窗口,眺望着季琪琨每日都会见到的窗景,她忽然思考,如果她和季琪琨站在相同位置上,会有什么本质区别。
或许有,或许没有。
“前提是,你身后的人站出来向我表明诚意。”
“你有什么话和我谈就行了。”
“和你谈,你能做得了主吗?”
水站二楼的小小阁楼里,谭孟彦握着手机,看向桌子对面的郑田心。后者对他点了点头,于是他说道:
“我当然能够做主,你想提什么条件?”
“我只和你身后的人谈。”魏芷在电话里说,谭孟彦再次看向郑田心。
郑田心还未说话,按下扩音的手机里,又一次传出魏芷的声音。
“为什么不敢站出来和我见面?”
魏芷忽然换了个语气,低柔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如海草般飘忽不定:
“不是约好要一起玩吗?”她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唇齿间轻轻吐出,“田心姐。”
谭孟彦猛地瞪大双眼,下意识朝对面的郑田心看去,后者同样露出惊讶的表情,忍不住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空气仿佛都被凝固了,只剩下电话两端彼此的呼吸。
片刻后,郑田心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时间再次流淌起来。
“好久不见了,小芷。”郑田心笑着说。
第32章
下午两点,魏芷把手机留在家里,独自走出了小区。
见面的地点在小区斜对面街道上的一家水站,在此之前,魏芷从未见它拉开过银色的卷帘门。
现在,大开的水站就在她的面前。
堆满大容量桶装水的水站里空无一人,一个小小的柜台上乱七八糟地放着纸笔和一本发票本,水站深处靠墙壁的地方,有一个颜色已经发黑的木楼梯,通向一个一平米不到的窗口。
踩在参差不齐的木板上,魏芷慢慢走上二楼。
她听到了嗑瓜子的声音。
郑田心悠然地坐在木桌前,用肥肥胖胖的两根手指往嘴里送着小小的瓜子,脸上依旧是魏芷熟悉的笑眯眯的神情。
在她身后不远处,穿着一件白背心的谭孟彦正张开双腿坐在板床前,埋着头,手握一把小刀,正削着一根硅胶管。结实的背阔肌如同两扇厚重的石门,从肩胛骨下方一直延伸到腰部,呈现出令人震撼的力量感。每当他转动手腕,那些肌肉就会随之起伏。
郑田心把炒瓜子的包装袋往魏芷的方向一推:“坐。小谭,给客人泡茶。”
“没有。”谭孟彦头也不抬地说。
他过长的前发垂落下来,遮住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显得更加阴郁。
魏芷在郑田心对面坐了下来,神情和他们一样轻松自然。
“这些仪器是?”她问。
“透析用的。”郑田心的眼睛在肥肉里堆成两条弯弯的月牙,用一种戏谑的口吻说,“这家伙命硬,谁看得出来他是尿毒症晚期?”
“为什么不去医院?”魏芷看着谭孟彦,“因为钱的问题?”
谭孟彦还是低着头,自顾自地削着那根管子,仿佛根本没有听见魏芷的话。捡起话题的还是郑田心。
“不全是。”她颇有兴趣地审视着魏芷,“你对他很感兴趣?”
魏芷将目光落回郑田心脸上,笑着说:
“我对你们都很感兴趣。”
郑田心似笑非笑,将嘴皮上沾的瓜子皮捻了下来:“你是怎么猜到我的?”
“食堂倒泔水通常是在一天的工作结束之后,否则中午倒了一次晚上还要再倒。而我在保安小屋外看见你的时间,还不到晚餐时间,你急急忙忙赶过来,只是因为你怕谭孟彦单独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被我试出什么。”
“谁让你太聪明了呢?”郑田心笑道,“没想到,露馅的不是小谭,反而是我。”
“所以,你是谁?”魏芷问。
郑田心从裤兜里摸出一张身份证放到桌上,上面印着她的照片和名字。
“郑成功的郑,田野的田,心爱的心。郑田心,你的田心姐呀,一个普普通通外出打工的中年妇女而已。只不过,我的业务比一般的中年妇女要广一些,只要有钱,我什么都干。”
“你的雇主是谁?”
“这就不重要了吧?”郑田心笑道,“你只要知道,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就行了。你要季琪琨的钱,而我的雇主要季琪琨的犯罪证据。我们利益并不相冲。”
“你连坦诚相见都做不到,要我怎么相信你?”
郑田心说:“诚意你已经看到了呀,我们帮你隐瞒你家里的征信情况,之前在画廊,有个什么风吹草动,我是不是还给你通风报信来着?”
“我必须知道雇主是谁,才能决定要不要和你合作。”
“那这样吧,你来猜一猜我的雇主是谁,你只有一次机会,如果猜对了,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
郑田心的神情充满期待。
“你的雇主是习蔓菁。”魏芷说。
郑田心看着魏芷的目光里满是赞赏:“不愧是我选中的人,小芷。你非常的聪明,非常的警觉。你知道吗,我从一千多人里选中了你,只有你,才能让我们大家都获得各自想要的东西。”
“习蔓菁想要季琪琨的犯罪证据,那么,你想要什么?”魏芷问。
“我想要的当然是雇佣费用,这一笔钱由习蔓菁个人支出,你不必担心触及你的利益。”
“那他想要的是什么?”魏芷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谭孟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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