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后面的话,被季琪琨用右手死死捂住,堵在了喉咙里。
她更加激动地用力挣扎,十根指尖在他的脖子和脸上划下一条条血痕。热辣的感觉从他的皮肤蔓延到他的心脏,有那么一个瞬间,被激怒的季琪琨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就这样捂死她算了。
但理智仍在起着作用,他知道不能这样,至少此时此刻还不能这样。
忽然之间,在他双手里挣扎的魏芷安静下来。
她不再吼叫,那双原本冷静冰冷的眼眸,忽然俏皮轻快地扑闪起来,他干燥的掌心接触到了从她唇中呼出的热气,他怀着一丝胆颤,紧握着她颧骨和面颊的右手慢慢松开了。
在他的掌心下,是一个若无其事的灿烂笑容。
“老公,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她神秘兮兮地说,好像先前的争吵以及桌下碎裂的瓷器都是一场幻影。
“……什么秘密?”季琪琨的心狂跳起来。
“你把耳朵凑过来。”
季琪琨迟疑了片刻,然后才将耳朵不情不愿地靠近魏芷。她似乎嫌他动作太慢,抓着他的耳朵猛地凑了过去。
在那一刻,他几乎以为她会突然变脸,狠狠咬他一口。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与之相反,只有魏芷说话时轻柔的吐息轻轻触及他的耳蜗。
“其实,抛尸那晚我是开着空车出城的。”
她说。
他后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同时一股彻骨的寒意伴随着脑海中一个可怕的念头升了起来。
魏芷露出了开怀的笑容,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小孩,漆黑的双眼闪闪发亮。
“你知道吗,每次看到你望向奔驰的后备箱我就想笑——”
“为什么,你从来没有打开过那辆添越的后备箱看看呢?”
魏芷话音落下,空旷的大平层里仿佛还在回荡着她的余音。
季琪琨脸色惨白,呆站片刻后,狼狈地冲出了房门。魏芷知道他去做什么了,所以安心地坐在一片狼藉的餐桌前,继续吃着自己剩下的三明治。
季琪琨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到车库的,他望着添越黑色的后备箱,像是望着地狱之门。许久之后,他才说服自己用僵硬的手指,按下车钥匙上的后备箱按钮。
地狱之门缓缓开启。
缠绕着保鲜膜和黑色活性炭的尸体出现在季琪琨眼中,因为尸体开始腐烂的缘故,尸体比他记忆中的模样略微发胀了,空气中也出现了一丝隐约的臭味。
上一次,他还敢剥开保鲜膜去确认里面的模样,这一回,他疯狂按下后备箱的按钮,生怕箱门落得晚了一秒。
他根本无法用常人的思考去推测魏芷的行动。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魏芷这些行动的意义是什么。他无法揣度魏芷的下一步行动,意味着他对现状失去了全盘的控制,一股如同坠入万里冰封之下的窒息感笼罩着他的全身。
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绝望。
熟悉的脚步声从身后响起。
那是海豚优雅的摆尾。
“你到底想做什么……”
季琪琨用沙哑得几乎不成型的声音说道。
他知道一旦问出这句话,就代表着游乐场的控制权彻底转移到了对方手里。但他还是问了出来。
因为他已经一筹莫展,被逼入了绝境。
“因为我爱你啊。”
她从身后环住他的腰肢,恶劣地说道:
“我要做你一辈子的共犯——”
“让你一生都无法逃脱。”
第51章
“老公,你没有胃口吗?”
“我知道你很受冲击,但不吃饭身体会受不了的。”
“这可是专门为你准备的爱心午餐,不吃完,我可是会生气的哦?”
墙上的时钟滴答作响,仿佛生命的倒数。
魏芷的手轻轻托住季琪琨的下巴,动作轻柔得令人窒息。她的目光无声却充满压迫,仿佛能穿透他的灵魂,将他的一切反抗扼杀在摇篮之中。
季琪琨僵硬地坐在椅子上,不敢有任何反抗的动作,只能被动地接受这一口又一口的喂食。盛有食物的汤匙粗暴地塞入他的口中,时不时会撞上他的牙齿和脆弱的上颚,他在断断续续的疼痛中机械地咀嚼,每一口迫不得已的吞咽,都像是在将他的理智一点点地蚕食殆尽。
瓷器的碎片散落在餐桌下,无人去打扫,它们在昏暗的光线中闪烁着寒光,宛如魏芷目光的延伸。
他感到心中一阵剧烈的翻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挣扎着想要挣脱。他的胃和心都被塞满了,当魏芷将一勺食物再次塞进他的口中时,他忍不住弓起身子,剧烈地呕吐起来。
还没来得及消化的食物喷溅到地上,和早上摔碎的瓷片混在了一起。
臭气混杂着热气,飘散在这片晦暗的空间里。
魏芷收回了勺子,平静地等待他的呕吐结束。
直到除了胃酸什么也吐不出来,季琪琨才停止了呕吐,虚弱地靠在椅子上,喘息声在空气中回荡。
而魏芷盛满食物的勺子又一次递到了他的嘴边。
他痛苦地向后躲去,忍不住哀求道:“我真的吃不下了……”
“你就是这么对待别人的一番好意的?”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赦免,“你知道我在这桌午餐上花费了多少功夫吗?你真的很不体谅人啊,把妻子准备的爱心午餐吃完,不是丈夫的职责之一吗?”
冰冷的汤匙粗暴地撬开了他的嘴唇,食物和汤汁顺着他的嘴流了下来。她抓着他的头发,强迫他仰面向上,不许再吐出来。
他像虾米一样痉挛起来,食物顺着食管上涌,在那一勺食物喷出口腔的一瞬间,魏芷敏捷地后退。
那些都来不及落至胃部的食物这回落到了他的身上。
“我求你了,我真的吃不下了……”
季琪琨用沙哑颤抖的呻吟求饶道。
“求我?那就拿出求人的态度。”魏芷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老公,你不是很擅长求人吗?”
三个小时前的画面浮现在季琪琨脑中。那时候,空气中淡淡的腐臭刺激着他的神经,他拖不起,也失去不起。比起一无所有的魏芷,他的人生是千万人遥不可及的梦想。他几乎没有犹豫,双膝就曲折了下去。
他跪在车库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在他面前,是一个无法捉摸,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向这个疯子乞求道:
“老婆,我知道错了。”
“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求你了,让这一切结束吧——”
季琪琨的喉结上下滚动,像是打磨一句恰当的回答,但从微微张开的嘴唇中传出的,只有仿佛病重之人临终的喘息。
终于,在细碎瓷片与呕吐物遍布的地面上,他再次跪下。
“求你了……”
他喃喃自语般说道,黑色的瞳孔黯淡无光。
魏芷掏出手机,拍下了他的这幅模样。等到咔嚓声响起,他才抬起头,呆滞的眸光被不可思议唤醒,难以置信地看着魏芷。
“我最近也爱上了拍照呢。”魏芷一边打量着相册里的新照片,一边笑着说,“不过,我还是新手,还要老公多多指导才行。”
她的笑容转瞬即逝,魏芷收起手机,冷冷道:
“把这里收拾干净,不要再让我失望了。”
等到魏芷的身影消失在卧室门后,季琪琨才如梦初醒般地环顾向周围的狼藉。他的身体前所未有地冰冷,胸腔下的心脏却又极其地滚烫,愤怒之火在其中熊熊燃烧。
他咬紧牙关,蹒跚着走进主卧外的浴室。
打开淋浴开关,冰冷的水流从天而降,将他整个身体湿透,往日里光鲜的奢侈品套装,此刻混合着呕吐物,黏腻地贴在他的身上。
水珠沿着黑发流下,淌过布满血丝的双眼。季琪琨像一头走投无路的困兽,双手握拳用力捶打着冰凉的瓷砖墙面。渐渐地,淡红色的水流顺着瓷砖滑落,丝丝缕缕地扩散在他的脚边。
最后一拳落下后,他在澎湃的水流中低下了头,发红的眼眶一动不动地盯着角落的地漏。
那里,血色的漩涡正在成型。
一个小时后,季琪琨敲门进了主卧。魏芷正在床上悠然地看书,听到他进来,也只是不冷不热地抬起眼眸,扫了他一眼。
季琪琨亲昵地坐在了床边,他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吹干了头发,仿佛又回到了一切发生前的那个样子。
“老婆,你别生气了。刚刚没把你精心准备的午餐吃完,是老公不对。”他握住了她的手,脸上挂着矫揉造作的笑脸,“不过你也要理解我,毕竟早上刚看了那幅画面,没有胃口也是正常的,绝对不是老婆做的饭菜不合胃口。”
魏芷沉默不语地打量着他。
“看什么书呢?”季琪琨刻意地探头去看她手中的书,好像对此很感兴趣似的,但不等她说话,便又换了话题,讨好地说,“不午睡一会吗?要不,我给你泡杯咖啡?”
魏芷抽出了那只被他握住的手,转而捏住了他的下巴。
“老公,你到底想说什么呢?”她微微歪头,温柔地笑道。
那两根手指如铁钳一般紧紧固定着他的下巴,季琪琨却不敢表现出丝毫异议。
“老婆,你打算什么时候处理后备箱的东西?”他用比魏芷更柔情蜜意的声音说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担心你再不处理,臭味或者别的什么意外,就会把警察吸引过来。”
“处理了,你就好摆脱我?”
“当然不是了,我已经知道错了,老婆——”季琪琨马上说道,“就像你说的,我们已经是密不可分的共犯了。我劝你早点处理那东西,也是为我们着想,毕竟,我们以后的日子还长,如果让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给破坏了,那不是太可惜了吗?”
魏芷半晌没有说话,仿佛是在思考他说的话。
“这一次,你会帮我吗?”她问。
一阵狂喜从季琪琨心头传来,但他克制住没有在脸上显露出来。
“之前是我太不负责任了,不该将这种事全都扔给你。这一次,我一定会帮你的。”他说,“再信我一次,小芷。”
季琪琨的目光,无比的真诚,有许多人都曾被那双眼睛欺骗。
那样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
“那就今天晚上。”魏芷凝视着他说。
大山关派出所,午后强烈的日光从窗户中照进,在嘈杂的窗口区背后,办公区只有翻阅档案,敲击打字的声音。
张开阳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正皱着眉头看一份文件。
“张哥!”
后辈冲到办公区门前,一把扒住门框就往里急声喊道。张开阳下意识抬起眼,发现他身旁还有负责窗口办案的年轻女警。两人都神情焦急。
张开阳立即放下手中的文件走了过去。
“怎么了?”
后辈低声对他耳语了几句,张开阳面色骤变,猛地向第三问询室跑去。
空旷的问询室里,一个人影端正地坐在问询桌前。
对方衣着整洁,但脸上有着未掉痂的伤口,头上也绑着绷带。从急促的脚步声从问询室外响起的那一刻起,她就在用沉着的目光注视着门扉,等待着和老熟人在八年后第一次四目相对。
问询室的门扉被大力推开,张开阳一个跨步迈进问询室,随即便再也没有挪动一步。他的目光中有震惊,有警惕,也有亲眼见证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的悲痛。
“你……”
他哑声开了个头,还没说完完整的一句话,对方就已经打断了他。
“八天前,报警说水站发生命案的人——”
“是我。”
翁秀越平静而坦然地站起身来。
寂静的问询室里,一个空白的本子被窗外的风所拂动,第一页悄然飘起。
在安静的办公区,张开阳刚刚放下不久的那份文件也在微风中轻轻晃动。第一页上,黑子白纸地写着这是一份关于翁秀越和谈进的失踪档案。
六天前,他在车库和魏芷进行交谈时,接到的那通电话来自刑警大队。
“根据现场勘查和血检的结果,水站里残留的血迹是鸡血,也未发现搏斗的痕迹。所以,我们队打算将案子交还给大山关。如果有新的线索,可以随时和我们联系。”
案子交还给大山关派出所之后,就被当成了一般的失踪案进行处理。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魏芷和翁秀越之间的联系。
那是他们之间的承诺。
烂尾楼的那一晚,他叫住了正要离去的魏芷。
“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现在承担的那些压力,本不该由你承担。”他说,“惩恶本就是我们的工作。”
“这些年来,我一直没有放弃为梅满伸张正义。虽然季琪琨找到了法律上的漏洞逃脱惩罚,但法律是数千人经历许多代耗尽心血制定出来的,它不是天衣无缝的,但也不是仅凭一两人,两三百人的奸猾就可以蔑视的。”
“五年前,我调查发现季腾坠楼那一晚,季家除了季琪琨以外,还有一个目击证人。”
“当时在季家帮工的夏姓女正在和她的前夫打离婚官司,因为八岁的儿子无人看管,她悄悄带去季家,藏在了储物室的地窖里。巧合的是,在季腾坠楼之后,这名男孩就在地窖里发起了高烧,并对母亲呓语‘哥哥被推下去了’。”
“女佣怕得罪季钟永和季琪琨,不敢声张,很快就把孩子送回了老家,自己也在一年后借故辞职。”
“现在,那名八岁的孩童已经二十四岁,因为一起汽车抢劫案逃亡多年。只要他落网,我相信一定能获得将季琪琨送进监狱的决定性证据。”
在他说话的时候,魏芷一直背对着他。那不是漠不关心,因为他注意到她克制的颤抖。
半晌后,她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他。
“即便你找到证据,这起案子的时效也已经过了。”
张开阳冷静地说道:
“我已经说服了季琪琨的一名前女友,取得了他在交往期间对她非法监禁的证据。”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魏芷哑然失笑,“案情相关,不是应该对我这个无关人员保密吗?”
“我认为你不是无关人员。”张开阳说,“同样,你也不是执法人员。我希望你能信任我,将一切在无法挽回之前告诉我,只要不触及法律,我会尽可能地帮助你们。”
“……我不明白。”她说,“梅满对大多数人来说,只是一个时过境迁,无人问津的死人。是什么原因,让你从八年前追踪到现在?不要和我提责任,这已经远远超出了责任的范畴。”
张开阳沉默片刻,咧嘴笑了。
这是魏芷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容。
那张总是眉心微皱,好像肩负着许多难言烦忧的面庞,在这一刻露出了他八年前灿烂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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