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觉得那就是责任的范畴,但既然你不让我提,那好吧。”
“我只能用‘信念’这个词来回答你。”
“支撑我走到现在的,是身为警察的信念,是我在警旗前说出的誓言。我本来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平凡人。但从穿上这身警服起——”
“我想做个英雄。”
魏芷看着他温暖而坦然的笑容,愣在原地,脑海中响起了梅满曾经说过的话。
“你呀——不要总是把别人想得很坏,世上还是好人多的。即便是现在没有遇见,那也是因为,他们在人生的后半段上等你。”
她的眼泪难以阻挡地涌了出来。
很多很多年以前,在那个她铭记一生的十六岁生日夜晚。
梅满拿着刚刚买来的膏药,贴在魏芷手臂和小腿随处可见的淤青上。虽然她再三说了根本不疼,但梅满还是用最轻柔的力气,去慢慢抚平了膏药不平的褶皱。
“你胆子可真大,往下看的时候,你不怕吗?”梅满后怕地说道。
“不怕。”她老实说道,“只要把脚下想象成一片柔软的青草地就好了。我在网上查过,跳楼是最轻松的死法。”
在之后的人生中,她无数次地为那一刻说出的话而感到痛彻心扉。
她的每一个生日,在梅满死后都变成了忌日。
如果没有说那句话就好了。
她不停歇地想。
她的一生没有多少快乐的记忆,她的眼泪,更没有哪一次是因为幸福而流。
但此刻,她并非是因为痛苦而流出眼泪。淌进嘴角的泪水也并不涩口,那股带着暖意的咸,让她感到了落日时分被拍上海岸的浪花,在夕阳下闪着金灿灿的暖光。
她本打算不被任何人理解地战斗。
爱曾经杀死了她,但也在许多年之后的这一刻,拯救了她。
“你向我发誓——”
“说我可以信任你。”
她说。
张开阳的身影已经模糊不清,但他坚定而沉着的声音,仍清晰地传递到她心灵最深最黑的角落。那里没有光,没有温暖,只有一个用狗链亲手困住自己的小女孩。
“我向我承诺用生命来守护的人民发誓——”
他说:
“你可以相信我到最后一刻。”
光芒撕裂了无边的黑暗,温暖的朝日驱散了冰冷。那条血迹斑斑的狗链一寸寸粉碎,虽然她过去的伤疤永远不会消失,但她再一次获得了与人链接的能力。
模糊的视野中,她看到张开阳朝她伸出的手。
若干年前,梅满向她伸出的那只手与这只手重叠。
“……我的名字?”她抚摸着小臂上的膏药贴,喃喃说道,“我不喜欢我的名字。”
光滑柔腻的膏药贴表面,遮住了那些可怖的突起鞭痕,她不习惯那种感觉。
“那我叫你小瓜子好了。”梅满满面笑容道。
“为什么是小瓜子?”
“因为小瓜子最终会开成向日葵啊。”
从来没有人期望过她能成为那样灿烂明媚的存在。就连魏芷自己,也没将自己和那种美好的事物联系到一起过。
这个名字和膏药贴给她的感觉一样,都是她强加给她的东西。
但她不觉得不快,反而珍惜地接受了这个名字,就像当时的她,不断地抚摸那张沾染上温度的膏药贴一样。
“那我叫你猫咪姐姐吧。”
“为什么是猫咪姐姐?”梅满惊讶道,“难道我看上去像猫咪吗?”
“因为梅满的首字母是‘MM’,猫咪也是‘MM’。”
她的回答非常无趣,但梅满还是露出了被逗乐的笑容。
她其实不喜欢猫。
在和梅满成为朋友之后,她不知什么时候起,养成了用生活费买一根火腿肠放在书包里的习惯。每当猫咪围绕在脚边,束起高高的尾巴磨蹭时,她就会伸手摸一摸它们柔软的小脑袋。
她喜欢猫,因为她喜欢猫咪姐姐。她喜欢猫咪姐姐,是因为猫咪姐姐也喜欢她。
因为梅满,她的人生,才在十六岁时继续延续下去。
“只要坚持下去,一定能找到属于你的幸福的。”
梅满温柔的话语在她死后依旧不散,就像她生前指引着魏芷往有光的方向前进一样,时至今日,依然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轻轻推着魏芷往温暖明亮的地方而去。
透过婆娑的泪水,她好像又一次看见了梅满的笑容。
这一次,她不会再犹豫了。
魏芷擦干眼泪,紧紧握住了张开阳的手。
第52章
落针可闻的问询室里,翁秀越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对一切提问都闻若未闻。
由于张开阳始终沉默不语,所以问询主要由另一名警察主导。在多番询问却始终得不到回答后,他的语气也变得更加严厉。
“你有权保持沉默,但我也必须告诉你,你的沉默可能会被视为对案件的不利证据!你来这里,肯定是需要我们帮助的,如果你担心自己的安全或其他问题,请告诉我们,我们可以提供帮助。你也可以要求律师在场,这都是可以商量的。你不开口,我们怎么帮你?”
无论男警察好说歹说,翁秀越始终缄口不言。
终于,男警察失去了耐心,他啪地一声把手按在桌上,对旁边的张开阳说:
“既然她不想说,那就让她自己想一会吧。我要去吃个饭,你呢?”
“你去吧。”张开阳轻轻抬了抬下巴,目光仍锁定在翁秀越身上。
男警察拍了拍张开阳的肩膀,将人交给他,放心地离开了问询室。
张开阳没有开口,翁秀越也没有开口。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出去吃晚饭的男警察也回来了,翁秀越依然没有丝毫开口的意思。
“翁秀越,我们现在已经掌握你使用假证,帮助他人使用假证扰乱社会秩序的证据。你如果还要顽抗,事情将会变得对你很不利!”男警察厉声说道。
他话音一转,又谆谆善诱道:
“你中午就来了,吃午饭没有?现在都是吃晚饭的时间了,你在这里干坐着,身体不难受吗?只要你答应配合问话,我给你点个猪脚饭怎么样?”
男警察期待地看着她。
半晌寂静后,翁秀越终于开口,说的却是:
“你回来的时候,太阳下山了吗?”
男警察在派出所也有十多年的工作经验,他立即警觉起来,反问:“下不下山和你的回答有关系吗?”
“只要见到夕阳下山,我就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翁秀越说。
男警察犹疑不决,下意识去看张开阳。后者对他点了点头。
目前掌握在警方手中的证据,只有报假警和使用虚□□件两项,前者触犯的是治安管理处罚法,在没有造成严重后果的情况下只是行政处罚,后者在情节较轻的情况下依旧是行政处罚。
一个罪行较轻的嫌疑人想要看看夕阳,并不是什么难事。
男警察站起身来,走到紧闭的窗帘前,一把拉开了。那片黄昏独有的、宛如被火焰轻染的夕阳毫无保留地涌入室内,像是一块浸透了岁月的红绸,轻柔地覆盖了整个房间。
翁秀越的脸庞在这柔和的红光中越来越清晰。一对眼窝微微凹陷,眼下泛着淡淡的青色,疲惫如同阴影,深深地刻印在她的面容上。与之相对的,是那双燃烧着炽热光芒的瞳孔,她定定地看着防盗窗外的夕阳,那目光仿佛不是在看眼前的景色,而是穿透了这片红光,凝视着更遥远不可知的地方。
“现在可以说了吗?”男警察问。
翁秀越深呼吸了一口,慢慢收回了落在夕阳上的目光。她的后背渐渐离开了椅背,端正了自己的坐姿。
男警察见状连忙回到问询桌前,双手放在键盘上,准备记录下翁秀越的发言。
“我原本下定决心,不再相信任何警察和法官。”翁秀越说,“直到我从魏芷口中听说,你为梅满的案子独自追查了八年。”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张开阳,张开阳身边的男警察也诧异地看向张开阳。这显然是他意料外的事情。
“……她说服了我。”
“我们所有人都决定,再相信一次你所坚持相信的正义。”
“这一次,正义会来吗?”
张开阳也凝视着翁秀越,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一定会的。”
翁秀越笑了,不是那种充满市井气的属于“郑田心”笑容,而是理智而成熟的属于翁秀越的淡笑。
她用八年时间精心筹谋的复仇篇章,首次在警方面前翻开了扉页。
同一时间,黑色的添越在一条充满泥泞的山间土路上开着。这里离江都市市区已经有了两个小时车程的距离。车窗两边都是荒山密林,不见人烟。
从傍晚起,窗外就飘起了小雨,随着夜幕的降临,雨势也变得更大了。
随着添越开上一个土坡,接下来的路就连土路都算不上了,汽车在树林中左右晃动,偶尔从石头上飞起又落下,季琪琨不得不握住窗边的把手才能保持平衡。
他的脸色比往常更加苍白,不仅仅是因为后备箱中装有一个正在腐烂的尸体。
“你有多少把握扔在这里不会被人发现?”季琪琨低声问。
“九成吧。”魏芷不以为意道,“这场大雨会持续两天。两天时间,足够雨水冲刷掉我们的足迹和轮胎痕迹。而且,这座山里有黑熊出没,把尸体扔在这里,运气好的话,会被熊吃得骨头都不剩。”
“确实是个毁尸灭迹的好地方。”季琪琨在心中喃喃自语。
添越在崎岖不平的林子里开了半个多小时后,魏芷终于停下了车。
车窗外,风雨交加。山林仿佛化作了一头苏醒的巨兽,每一片树叶、每一根树枝都成了它不安分的毛发,在狂风中肆意抖动。将落未落的雷声,像是从世界的尽头滚来,又似是大地深处传来的怒吼。
密集而猛烈的雨点打在叶子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魏芷一手打伞,一手拿起手电筒,照亮前方的地面,率先走出了车辆。
季琪琨往后看了一眼,第二排座椅上静静地放着一把崭新的工兵铲。
“你还不下车做干什么?”雨帘之中,魏芷回头来朝他喊道,手电筒的光亮照向前挡风玻璃。
季琪琨眯起眼,一边回应一边开门下车。魏芷没有给他留伞,他刚一下车就被淋得半湿,为了躲避雨水的攻势,他一路小跑冲入魏芷的伞下。
“你看,这就是之前为了捕熊留下的深坑。”魏芷站在一个坑洞前,用手电筒照着坑底的样子。几根已经风干变色的竹竿,削尖的尖头正对着俯视坑底的魏芷和季琪琨。
“我们把尸体扔到里面去,再把坑给填埋了。”魏芷说。
“你来扔吧,一会我来填坑。”季琪琨说完,忙又讨好地笑道,“我怕那种东西,老婆,你也知道的。麻烦你了,一会老公来填坑,让你可以休息一会。”
季琪琨哄了几句,从魏芷手中接过那把雨伞,看着她往后备箱走去。
魏芷打开后备箱,将里面那具被保鲜膜包裹起来的尸体,握住了大概是肩膀的那一块,用上全身的力气才将其拉了出来。
扑通一声,沉重僵硬的尸体落在地上。
被保鲜膜裹起来的尸体并不好抓借力点,魏芷抓住一部分鼓起来的保鲜膜,努力拖拽着往坑边走去。
保鲜膜在魏芷拖拽的过程中渐渐变得松散。
黑色的活性炭在尸体和保鲜膜之间东倒西歪。
拖行一个超过一百六十斤的重物,即便是让壮汉来做这件事,也不见得会轻松多少。更别说魏芷只是一个一百多斤的小姑娘。她费劲力气将尸体拖到坑边,停在原地撑膝喘气。黑色的长发被打湿后更加黑亮,从发尖往下滴落着水珠。
“季琪琨,你来把她扔下去——我没力气了。”
她说完后,并没有传来季琪琨的回答。
一把向上翻开的雨伞,静静地待在季琪琨先前所在的地方。
身后,风声乍起,仿若刃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啸叫。
季琪琨握着工兵铲全力挥出,铲影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在本能的驱使下,魏芷侧身躲过了第一击,然而季琪琨并未停手,工兵铲接二连三地挥舞过来,她来不及反抗,也来不及拉开两人的距离,在脑花四溅和跌落坑底之间,魏芷选择了跌落坑底。
扑通一声,她的身影消失在季琪琨眼前。
他加快脚步走到坑边,往里探头一看。见魏芷跌坐在两根削尖的竹子之间,一只手握着右脚的脚踝,脸上难掩痛苦神色。
季琪琨松了口气,将工兵铲插入松软的地面。
“我听人说,活埋可是很痛苦的一种死法。”他故意叹了口气,“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本想给你一个痛快,谁叫你要反抗我呢?”
“季琪琨,你过河拆桥,以为杀了我就可以摆脱我?”魏芷强忍着崴脚的疼痛,强撑着站了起来,怒视着坑上的季琪琨,“我要是死了,警察很快就会查到你身上来。我劝你现在收手,我可以当做你一时冲动,既往不咎。”
“一个为了钱和我结婚的女人,就算是在还清网贷后卷款而逃又有什么好奇怪的?”他蹲在坑边,悠然地看着坑底的魏芷,那种游刃有余的神情又回到了他的脸上,“毕竟,你身边的人和我身边的人,都是这么看你的。”
“我不想把事情做得这么绝,是你逼我的。魏芷。”他缓缓说道,“就像你说的,大雨会冲刷掉我们的轮胎痕迹,如果运气好,野熊会把你们吃得一根骨头不剩。只要找不到尸体,警察就无法立案,等时间一过,大家就会忘记你的存在。梅满至少还有一个翁秀越在死了之后寻找证据帮她伸张正义,你呢?你的家人都死光了,只要过个半年一年,根本没人记得你!”
魏芷扫了一眼坑的深度,找到了几个可供攀爬的地方,但只要季琪琨还守在坑边,她就没有机会爬上地面。
大雨倾盆,雨声和风吹树动的声音像是一场杂乱无章却又气势磅礴的鼓乐表演。
魏芷必须为所有人争取时间。
“两年前,我来到画廊应聘,处心积虑地成为你的女朋友和未婚妻。如果我爱你,我就不会用翁秀越的尸体来恐吓控制你;如果我想要你的钱,我就应该答应你的要求拿钱走人。如果我和翁秀越是一伙的,我就不会杀了她。可我既不爱你,也不接受你给我的钱,还把翁秀越也杀掉了,难道你就一点都不好奇原因吗?”
她的话果然吸引到了正准备将那具被保鲜膜缠绕的尸体推下坑底的季琪琨。他停下了走向尸体的脚步,重新回到了坑边。
他并非傻瓜,翁秀越死后的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隐隐约约地察觉,魏芷恨他。那种恨绝非一时起意,而是长年累月的积累。
他当然好奇原因,但他努力克制住了这股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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