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条小狗一样一路跟着她回到了家,早秋扶着额头,太阳穴突突在跳,头晕目眩。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田娜开腔了,“但是没关系,我不需要你喜欢我,你只要养着我就好了。”
她跑了一路,脸颊红扑扑的,没哭也不闹,就这么把她看着,用孩子的声音说出这番冷静的话。早秋蹲下,对她说:“我不会养你,明天我就会把你送到姥姥那儿。”
田娜眨了眨眼,“姥姥说让我来找你,她不想养我了,你找她也没用。”
“我会想办法的。”早秋站起身。
夜晚,田华拎着一袋啤酒回家,看见饭桌上多出一个小娃,边放手头的东西边问:"谁家的孩子?"
早秋只是吃饭,没有回答。
那小孩转过身看他,“爸爸。”
田华愣了一下,惊喜地上去把她抱起来,上下打量,“田娜?怎么长这么大了?”
他抱着女儿坐下,问早秋:“今天妈来了?”
早秋摇头,“妈不打算养她了,让我们自己想办法。”
田华的笑容慢慢暗淡下去。
多个孩子不是多双筷子那么简单,代表家里要多出一份花销,代表正值壮年的两个人有一个得失去自己的劳动时间。
谁去牺牲呢?
田娜看一眼母亲,又看一眼父亲,二人脸上都写满了心事。
“我会自己吃饭,会穿衣服、穿裤子、穿鞋子,”她开口,“我不够高,够不到煮饭的台子,你们只要帮我把饭煮好,其他的我都可以自己来。”
俩人看向多年未谋面的女儿,她从父亲怀里跳下地,“我不会麻烦你们。”
田华叹了口气,笑着拉住她的小手,“说什么呢,娜娜,爸爸妈妈怎么会觉得你麻烦呢?这段时间就住在这边吧。”
早秋看向他买的那一袋子酒,“你又喝酒?”
田华这才注意到,自己忘了藏了,“哦......路上口渴,所以买了点,就一次,下次真的不喝了。”
这三年,田华染上了酒,隔三岔五酗酒,喝完酒人就和疯子一样,说大话,爱没事找事。早秋不想处理他的烂摊子,讨厌满屋子的酒味,他喝完酒爱发酒疯,俩人为这事吵过一架,他答应再也不喝了。
然而还是在偷偷喝。
晚上,早秋准备睡下,忽然记起田娜,左右一看人不在。她起身去别的房间找,最后在厨房找到了田娜,她正蹲在地上洗脸,放在地上的脸盆快比她整个人还要大。
早秋松了口气,看着她自顾自洗完脸,然后端着脸盆摇摇晃晃地出去倒水,比凳子高不了多少的个头,她看不下去,上去接过脸盆,替她倒了。
“谢谢。”田娜对她说。
早秋带着她回到房间,问:“你有衣服吗?”
田娜点点头,指了指门口,"姥姥帮我把衣服装在包里了。"
她开门一看,果真有个包袱,她下午都没注意。早秋把包袱拎回房,打开翻找,“哪件是睡觉的衣服?”
“我来找。”田娜自己上手,从里面扯出一套睡觉穿的,她拉下拉链,脱了外套,又自己把内衬脱了下来,领口太小,衣服卡着脑袋了,早秋替她把衣服剥下来。
“你不是说你会脱衣服?”早秋问她。
田娜点头,“这件衣服太小了。”
换好睡衣,田娜问:“我和你睡吗?”
早秋已经躺下了,“你也可以和你爸爸睡。”
田娜最后爬上她的床,和她睡在一起。
早秋关了灯,黑暗里睁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她脑袋里塞满乱七八糟的事,想的最多的是以后怎么办。她要当一个家庭主妇吗?放下活儿去照顾孩子?但如果不照顾,田娜怎么办?母亲还会帮她带吗?
无论如何,明天还是得要再向母亲求情一下。
正想着,忽然有个热乎乎的东西扒住了她的胳膊。早秋回头,闻到一股奶酸的小孩味,田娜抱着她的胳膊睡着了。
第76章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三)
第二天一大早,早秋顾不上干活,一手抱着田娜,一手拎着她那一大包衣服,风风火火赶回了自己母亲家。站在门前又叫又敲了半天,都没人回应,路过的邻居见状,告诉她老俩口一早就出去了,去哪儿不知道。
显然是为了躲她,他们铁了心不打算再帮她带女儿。早秋一屁股坐在门前,誓要守在这儿等他们回来。身旁的田娜什么也没说,看她坐下,她也跟着坐下。
俩人一高一矮地坐在门口,谁也不说话。
晨雾散尽,艳阳高照。捱到了中午,也不见两位老人回来。田娜回头看自己的母亲,她一脸倔强,什么话也不说,连坐姿都没调整过一次,石像似的稳稳坐着,眉头皱出了深深的褶子,像被刀割过。
余光瞥见女儿的动作,似乎有什么想说,但迟迟不敢说。早秋看她,“怎么了?”
田娜如实告诉她:“我饿了。”
早上俩人一人啃了一个馒头,就这么一动不动在这坐了一整个上午,滴水未进,粒米未沾。她饿是难免的。
早秋握紧拳头,又放松,连带着叹了声气,最后站起来,把那个装衣服的大包重新拎起来,回头问她:"能自己走吗?"
田娜点点头,跟在她身侧一路回到了早上才出门的家。
早秋弄了点饭菜,不知道她这个年龄到底要吃什么能吃什么,把饭弄软了些。田娜跑过去对她说:“我自己会盛饭。”
她把饭勺给她。
饭桌上,早秋坐在右边,田娜坐在她的对面,正在专心致志地扒着碗里那些饭。她盯着自己的女儿看,看着看着想到了很多事。早几年田娜还没送去母亲那儿,一直由田华在带,晚上田娜哭得凶,经常闹得俩人都睡不好。
她浅眠的毛病大概是从这时候落下的。对于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她不管,只能田华起身去哄她,无非就是拉了或者饿了。等哄顺她,俩人这才能入睡。
早秋清早起床,田华还在呼呼大睡,他身边的女儿也在睡。她走上去,第一次去端详自己生出来的东西。从进医院生产到这刻,她都没有正经看过女儿。
无论是谁在婴儿时期都一个样,通红又皱巴巴的,像刚生出来的猴子。早秋皱起眉,她没有感觉任何母爱涌进心间,反倒因为从没见过幼童这副丑陋怪异的模样产生了难以言说的厌恶。
这份情绪似乎隔空感染了田娜,她毫无征兆地咧起脸哭起来,明明眼睛都还没睁开,什么都看不到,就好像能感受到恶意一般委屈地开始哭闹。
早秋太阳穴突突跳,她没有带孩子的经验,看向田华,他因为一晚上的折腾现在睡得像死猪。她很后悔自己为什么惹这一出,田娜蠕动着四肢,嘤嘤哼哼地哭。
对于这个会发出声响的生物,早秋顿生出一股无名火来,也许是睡眠不足,她想到都是因为眼前这个东西害的。她把手伸上去,想要盖住她不断发出噪音的嘴,想要她彻底安静。
这么做果真安静了,安静的感觉真好。
像梦醒似的,早秋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什么,猛地把手抽回,田娜嘹亮的声音响彻房屋,本来就红的脸变得更红了,声嘶力竭的好像在控诉她。
早秋心如擂鼓,赶紧摇醒一边的田华,对迷迷糊糊醒来的丈夫说:“她哭了,你管一下,我要出门了。”
她匆匆忙忙地换好鞋子,拿上工具,也不管身后的父女如何,逃似的离开了。
早秋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情绪,害怕或者心虚,可能都有。差一点点,她就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不过这份心情里面并没有后悔和自责,后悔和自责的前提是要认同,她对这个孩子没有认同感,所以就像失手害了一个小动物一样,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忏悔之意。
直到如今,她对眼前只有三岁多的田娜依然没有作为母亲对孩子的认同感。老人都说最疼孩子的就是母亲,母亲仿佛天生会爱自己的孩子。
但她不是,也没有类似的感受。真如母亲说的那样,她是个丧尽天良该遭雷劈的人么?因为生不出对孩子的怜爱,所以失去了作为母亲作为女人的母性和人性么?
她有时也想像那些生了孩子的妇女一样,去催熟自己的母爱。然而做不到,没有就是没有。
在早秋胡思乱想之际,田娜已经吃干净了碗里的饭。
“妈妈。”
早秋从纷乱的思绪里回过神,后知后觉意识到她这声妈妈是在喊自己。
“你很讨厌我吗?”
田娜看着她,眼里没有畏惧、没有悲伤、没有愤怒,有的只是清澈的好奇。
早秋咽了口唾沫,环抱住胳膊,“为什么这么问。”
田娜摇摇头,她把桌上的筷子摆正,“你讨厌我,为什么要生我?”
这个问题令早秋哑口无言。过去的过去,她问过自己无数遍,答案是可悲的。她不是因为爱情或者对孩子的期待生下田娜,她是因为无知才生下田娜。
村里大部分女人也不是因为爱情生下孩子,说起来无知的人不止有她,为什么偏偏她最抵触?早秋很难解释自己的心情,因为她没把孩子当作是自己的人。
大家都说,生孩子是延续香火,延续的是自然是男方的香火。她,还有其他做了妻子的女人,生了孩子的女人,不过是延续香火的工具,靠牺牲自己促成别人一桩美事。
当然,这种话早秋只能在心里想,无法对外人说。如果被母亲或者其他人听见了,会觉得她是疯子,是颠婆,尽说些丧尽天良违背常理的话。
早秋不想做工具,她的内心有不可说的熊熊的野望,她还年轻,浑身散发着力量,不想像蜡烛一样在这个地方、这个家庭、这个母亲的身份上,把自己燃烧殆尽。她读了很多书,第一次知道原来无论是哪个世纪、哪个国家的女人,都有她这样的遭遇,都有她这样的烦恼。
她们靠着不死的决心和勇气冲破枷锁,寻找内心的真理。这些故事带给了她莫大的鼓舞,让早秋的心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宁静,她越来越狂躁。
她冒出了可怕的想法,认为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改变,认为自己不属于这个小渔村,认为还有更广阔的天地等着她,这令她感到难言的振奋。然而,现实是她什么都改变不了,依旧呆在这个小渔村,看不见更广阔的天地。
现实和理想的巨大落差让早秋经常崩溃,在深夜痛哭。
看到田娜,就会让她清晰意识到自己被困,在重蹈覆辙,在走每个无知女人都在走的路,这个现实让她失去力量,让她从内而外的感到沮丧。
更不用说,田娜是田华的孩子,虽然是她生的,但根本还是田华的孩子,不是她的,她只是负责生产而已。田娜的存在仿佛时刻在提醒她不要忘记自己作为工具所具备的那些属性。
无私奉献,贤良淑德。
早秋最终什么也没回答她。
有人跑到家门口,对着她说:“成早秋,你男人晕倒了。”
田华在出工的路上晕了,被路过的村民看见,大家围成一团,拍他叫他,怎么搞他都不醒,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终于有人说抬去医院,这才搬来些工具,把他运到了诊所。
诊所里的医生说治不了,立马打了电话,田华又被送到了县医院。
早秋带着女儿赶到医院,医生对她说,是胰腺癌晚期。早秋不知道胰腺癌是个什么病,但听得懂晚期,她问田华还能活多久?医生说就这么几个月了,又质问她早前没发现异常吗。
早秋不懂这些,只知道田华早几年一直说肚子疼肚子疼,去镇上的医院检查出了肾结石,医生说是肾结石导致的腹痛,结石算不上什么大病,田华本人也不在意。
早秋和田华并没有什么男女间的情谊,她是在父母的牵线下才和这个男人结婚、生孩子,他也同样。如果没有婚姻关系,俩人不过是熟悉一点的陌生人。没有爱,也谈不上情。
几年的夫妻积累下来的也只有对病人的同情,早秋最后照顾了他一段日子,两个月后,田华走了,他和他爸爸、妈妈一样,都是春天走的。
这下只剩她和田娜,田娜没露出死了父亲的悲伤,毕竟她从小在姥姥身边,不说父亲,就算成早秋死了,她估计都不会掉一滴泪。
这下彻底没人可以帮她带孩子,早秋最大的烦恼就是这个,比田华死了还让她难受。好在田娜比她想象的懂事,白天她出去干活,田娜就在家里老老实实地呆着,自己热饭自己吃,吃完在外面观察蚂蚁,或者拿着早秋的书打量,她还没到学龄,一个字也不认识。
等她回来,俩人一起吃饭,一同睡觉。
这件事最悲痛的人是她母亲,她也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对田华的死反应这么大。她母亲说她现在成了寡妇,寡妇是最惨的,家里没有男人,以后的日子不晓得多苦。
母亲为田华的死哭了几天,几天后又恢复冷静,开始为她挑下一家男人。早秋不想再结婚了,但母亲不肯,说早秋是不是想把她气死。就算不为了自己考虑,也应该为了小孩考虑。
早秋第一次感到疲惫,她不理解为什么人生来要为这么多人和事考虑,唯独不能为自己考虑。
因为刚死了男人,马上嫁出去不好听,所以名义上她又守寡了两年,等到成娜五岁大的时候,母亲给她介绍了同村一个叫赵军的男人,三十来岁,是个光棍,没有过女人,不嫌弃她有孩子。
对于婚丧嫁娶,早秋已经变得麻木,她不在意男方的任何,只提了一个要求,她不会在家做一个家庭妇女,以及,男方得帮她照顾孩子,否则不嫁。母亲差点被她气死,说家庭妇女怎么了,非要在外面风吹日晒才开心吗。人家不嫌她不是头婚已经够好了,还挑挑拣拣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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