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军见她有个五岁大的女儿,看着也不是什么需要随时抱在怀里不能自理的婴孩,于是很爽快地答应了。
就这样,早秋嫁给了赵军,田娜变成了赵娜。
赵军比田华更高更瘦,结婚前看着是爽朗的性子,婚后突然性情大变,他确实答应早秋在家照顾孩子,也不阻止她出去干活,但他在家也什么都不做,每天躺着吃着花生米配酒,饭还要早秋女儿给他盛。
早秋忙完一整天,回来的饭还是女儿帮忙热的。家里被他弄得一片狼藉,满地的瓜子壳花生壳,横七竖八的酒瓶,堆积如山的碗和脏衣服。
她在外边忙完还要回家里忙,早秋冲到他面前质问,为什么一天到晚什么都不做,留下这些烂摊子让她收拾。
赵军嫌她啰嗦,“又没让你搞。”
“那你打算让谁整理?”
赵军慢悠悠坐起来,“我没逼你,而且我也答应你了,你要出去找活就找活,你也别管我在家怎样。”
他耍无赖早秋也奈何不了他,只会把自己气得头疼。晚上她换衣服准备睡觉,赵军凑上前亲她,被她躲开,他破口大骂:“你装个鸡.巴呢,又不是没被人上过,装什么玉女呢。”
俩人从结婚到现在都没发生过关系,早秋总用各种各样的借口推脱。
赵军指着她的鼻子告诉她:“老子是娶老婆,不是供大神,睡自己老婆天经地义,你不给睡,你都是个破鞋了,你还不给睡!睡你都算是抬举你了,要不是你老妈......”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早秋甩了一巴掌。
早秋敛好衣服站起来,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你敢打我?”赵军霍地一下从床上站起来,上去一把拽住她的头发,“你这个婊子......”
俩人扭打在一起,撞倒了凳子。
赵军忽然大叫,停了手,他往后背一摸,摸了一手掌的血。
早秋气喘吁吁地去看,女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房间,她手里拿着劈柴用的斧头,上面还沾着血。
“你他妈......”赵军怒火冲天地看着半大的娜娜,想给她一巴掌。
娜娜举高手里的斧子,只要他挥下来,她的斧头也会挥过去。
还是清楚人肉和锐器谁更赢谁的,赵军摸着自己的背,骂骂咧咧地出门了。
早秋冲上去把她手里的斧头抢了,又把着她的肩问:“你在干嘛?”
娜娜伸手帮她把凌乱的发丝拂到一边去,“我在保护你。”
早秋看着她,心情复杂,“以后、以后别这样,万一他把斧头抢过来劈你怎么办?这是我和他矛盾,和你没关系。”
娜娜点点头。
赵军一晚上没回家,他没在家,早秋反而觉得轻松了不少。她和女儿一起吃早饭,娜娜吃到一半,忽然放下碗筷来到她面前,把她的手抓去查看。
“怎么了?”
“你受伤了。”她翻到她小拇指上的一道划伤,早秋也看到了,估计是昨晚和赵军扭打的时候伤到的。
“都是小伤。”早秋收回手,“吃饭吧。”
娜娜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拿起筷子,冷不丁开腔:"妈妈,我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
早秋笑了笑,“我知道了,吃饭吧。”
娜娜虽然只有五岁,但比同龄的孩子成熟很多,她不哭不闹,比一些大人还要冷静沉着。早秋不知道这样是好事还是坏事,她生出一些愧疚,没有让女儿生在足够安全和谐的家庭里,让她感到愧疚。
她甚至想,要不然就咽了这口恶气,好好和赵军相处。
这个想法刚出头就被抹杀了。
她们正吃饭,赵军拿着一把菜刀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浑身的酒味,他上去一把拎起凳子上的娜娜,“我今天就要把你这个狗.日的砍死!”
早秋操起凳子,猛地砸在他的脑袋上,赵军摇摇晃晃地松开了手里的娜娜,倒在一边,她上前一把抱过女儿,转身逃离这个家。
奔跑的路上,娜娜感觉有雨水似的东西打在了脸上,那是早秋的泪。
“妈妈,我们要去哪儿?”
这句话让早秋停下脚步,是啊,她们要去哪儿,天下之大,为什么偏偏没有她们的容身之所?
早秋放下女儿,呆呆地望向前方,前方是望不到尽头的海。她忽然跌坐到地上,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无力,泪水不受控制地往下淌。
她隐忍过,挣扎过,满怀希望过,不知道为什么还落得如此下场。她只是想要自由,自由,该死的自由,为什么那么难?
难道追求自由是错误的,还是它本身就是个伪命题?早秋不知道,她现在什么都不知道。
一只手在抚摸她的脸,这份触感让她回到现实。
娜娜正在帮她擦眼泪,“妈妈,别哭,我在你身边。”
她透过泪水去看女儿的脸,忽然觉得从前的观念全都错了。娜娜是她竭尽全力生下的孩子,是她的孩子,是吸收她的生命诞生的另一个生命,不属于任何人。
任何人都能靠近她,也都会离开她,相信她,也能背叛她,世间万千关系薄弱蝉翼,时刻会改变,时刻会破碎。
但她和女儿不一样,她们是一个生命里分裂出的两个个体,时间改变不了她们的关系,她们是彼此之间最亲密的存在,这份关系不以任何人或事为转移。
前六年从未出现过的认同感在这一刻建立,她清晰看到有一根血红的线从娜娜身上长出,连到了自己的身上,像怀她时候的那根脐带。
早秋一把把女儿抱进怀里,什么也没说。
她带着女儿回到母亲家,跟母亲说了这件事。母亲让她赶快回去,动不动回娘家不好看。早秋说赵军打了她,还差点打了她女儿,日子过不下去了。
母亲笑她年轻,说哪对夫妻不是这么过来的,都是在打打闹闹中走过来的。赵军可能是酒喝多了,没控制住情绪,让他少喝点就是了,夫妻之间能有多大的矛盾。
早秋没和她争执,这次显得异常安静。住了一天,她又带着女儿回去。赵军在家里,看到俩人嘴里就嘟嘟囔囔不知道在骂什么,早秋没管,照样做自己的事。
他拿着啤酒瓶出去了。
没过一会儿,娜娜跟她说,她想出去玩。早秋同意了,叮嘱她不要跑太远,午饭前要回来。
娜娜点点头,午饭前准时回来。娘俩吃了午饭,早秋在心里琢磨离婚的事,所以没出去干活。赵军没回来吃饭,估计在哪儿喝酒,他偶尔会喝酒喝到不着家,第二天被人抬回来。
一直到晚上,他都没回来。早秋没在意那么多,和女儿一起睡了,因为赵军不在,这晚睡得异常踏实。
翌日清早,有人急匆匆地跑来她家,告诉她:“赵军掉河里了!”
准确来说,是有人在河里发现了赵军,看样子泡了有段时间,人早就咽气了。
赵军死了,最难过的还是她的母亲。她母亲哭天抢地,不明白是造了什么孽,自己的女儿嫁一个男人死一个男人。村里渐渐也开始传,说成早秋克夫,谁娶她谁死。
母亲哭完,又和那些说早秋克夫的人吵,吵完又准备给她找别的男人。早秋头疼,劝她别折腾了,就现在这个形势,哪个男的敢娶她,干脆就这么过吧。
母亲骂她,是不是觉得这样很光荣,知不知道外头的人都怎么说她。早秋笑笑,并不在意这些,也劝母亲别在意,结婚这件事她现阶段不会考虑,再急也没用。别人的嘴巴她也管不着。
早秋搬回家和母亲住,顺道把女儿的姓改为了成,今后不会再变,男人会变,父亲会变,但她们的关系永不变,自然随她姓。虽然父母颇多怨言,但也奈何不了她。她从来没觉得日子这么宽松过,没了男人,烦恼一下减少大半,她开始考虑做些什么事,不想再到处给人干活。
一是不稳定,二是赚得少。过两年娜娜就要去上学了,今后学费也是一笔支出,她得提前把这些考虑好。
她看到同村有人养小黄鱼,去打听了下,有些搞头。于是也张罗起养殖小黄鱼的事儿,选海域、买设备和鱼苗。养了两年,这块市场越来越不景气,她又马上收了手。
虽然没赚到什么大钱,但第一次自己动手搞点小产业,让早秋感到很振奋,她喜欢这种能够挖掘出生机的事。同年,成娜进入了学校。
没能读书一直是早秋心中的遗憾,她送女儿去上学,总会在学校门口多停留一下。这些年,她因为私生活上的事搁置了阅读这项爱好,但并没有放弃,偶尔还是会拿起书读一读。只是再多的感受也只能憋在心里和自己分享,她接触不了更多的知识。
成娜的语文老师是一个叫霍志勇的男人,为人和善,是村里为数不多考上大学的人。他偶尔会和早秋聊一聊成娜在学校的表现,说她很聪明,是所有孩子里最聪明的,成绩很好。虽然一年级的知识都很简单,但这个年龄的孩子还没开窍,没有读书的概念,加上他们这个地方教育资源落后,大多数人学起来都很吃力,但成娜不一样,她学习的速度非常快,还很会举一反三。
只要看老师做一遍,她就立马能参悟。
霍志勇笑眯眯地问她,是不是给成娜做过早教。
早秋连早教是什么都不知道,连忙摇摇头,说自己也没读过什么书,教育这块,她确实没法帮助太多。
结束小黄鱼事业后,早秋又闲了下来,但她闲不住,一闲就重新拿起了书。不过书看来看去也就只有那些,她们这边是小地方,没有图书馆之类的场所。
早秋想起一个人,那就是成娜的语文老师霍志勇,他读过大学,还是老师,他读的书肯定很多,可以找他问问。
大学生这三个字在早秋心里很有分量,简直比什么官更有权威性。她小时候空有读书梦,却因为没有条件,没人支持,永远地错过了,要不然她可能也是一位大学生呢?早秋偶尔会这么想一想,回过神又觉得自己想太多。
趁着接送成娜,她找到霍志勇,想找他借书,或者如果他愿意代买的话,她也可以把钱给他。
霍志勇很惊讶,“成娜这么小就看这些课外书了吗?”
早秋意识到他误会了,“不是娜娜看,是——”
是她看。她忽然说不出这些话,感到十分别扭,立马放低了视线。在霍老师这种知识分子眼中,或许认为她是大字不识一个,愚昧无知的文盲吧。
她很不想被这么看待,又逃脱不了被这么看待的命运。没人会相信一个在农村生了孩子的妇女还会看书写字,陪伴她的应该是家务和鼾声震天地的丈夫。
早秋只觉得说这话十分煎熬,像在自取其辱。她没法准确表达这种情绪,这是一种很朴实的情绪——自卑。她从小到大几乎没体验过自卑,她勤勤恳恳地付出勤勤恳恳地劳动,不至于对什么感到自卑。唯独在读书这件事上,本应该是她最骄傲的领域,现在成了她最自卑的东西。
霍志勇见她不言不语,立刻懂了,“是你要看对吗?”
早秋点点头,去看他的脸色,他漾开笑意,不是嘲弄的那种笑,是十分温和友好的笑。霍老师长着一张标准的知识分子的脸,周正,谦和。正正好的身高,正正好不瘦不胖的体格,不像村里的那些男人,各有各的鲁莽和野蛮。
霍志勇手头里正好有几本书,全借给了她,还说如果她有需要,可以来找自己,他会去买,买了再借给他。早秋要给他钱,被他拒绝,他说知识是无价的。
俩人在一借一还中渐渐熟络起来,霍志勇了解到她早年没法上学的遗憾。他告诉她,种一棵树最好的时间是十年前,其次是现在。早秋看着他,从他眼中得到了某种力量。
“只要你想学,无论什么年龄、何时何地,都可以学。”
托他的帮忙,早秋接触到了更多类型的书籍,身体不受饥寒所迫后,精神就会变得十分饥.渴。她想读到更多、知道更多。
早秋读完了四大名著,读了俄国作家的书,从小说读到诗歌散文,从古代读到现代,从旧社会读到新时代,她无所不读。
霍志勇成了她最忠实、也是唯一的书友。他总是笑着听她讲她的读后感,永远不会打断,永远不会在理念上压她一头。不会因为自己学历高,懂得多,就喋喋不休。他大多时间都是安静地倾听,倾听早秋的感受。有时意识到讲多了,早秋会很不好意思。
霍志勇反被她的表现弄笑,早秋就显得更加窘迫,他抱歉地解释,不是因为早秋讲太多而笑话她,是觉得她畅游在自己精神世界里,蓬勃发表观点的样子,很......
早秋忐忑地等他“很”后面的词。
“很可爱。”他坦率地告诉她。
他的坦率反而让她变得不坦率。没人对早秋说过什么可爱之类的话,这样的词放在她身上,未免有些不合适。
俩人变得沉默。可爱这个词可以用来形容小孩,用来形容动物。但男女之间用它,就显得十分微妙。
在平常的交往里,霍志勇很有分寸,无论是语言上的分寸还是肢体上的分寸,他知道她已经有家庭有孩子了。
早秋先打破了这份沉默,说谢谢他的倾听,她得回家去了。霍志勇叫住她,她停下了,心脏砰砰跳,她心脏很久没跳得这么快。
霍志勇恢复往常温柔的模样,笑着告诉她,如果她愿意,他可以教她一点英语。
早秋点点头,走了。她越走越快,不知道自己刚才在期待什么,不敢想自己刚才在期待什么。
俩人还是像往常那样交往着,偶尔霍志勇会教她一点英语,也不催她学,想到什么教她什么。学习之余,早秋又计划好了一件事,她想搞个民宿。村里大部分人不知道民宿是什么东西,她只能和霍志勇分享这个想法。
这个想法注定不会被家里人采纳,因为她想把家里的老房子推了,重新建一个新的。
她其实也不太想对霍志勇说,霍志勇大概率也不会理解她。毕竟这个念头真的很疯,任谁听了都会觉得她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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