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子一过,早秋立马扛着工具下地干活去了。她没有正眼看过哪怕一眼自己生出来的女儿,这些日子里甚至没有亲自抱过一次孩子。女儿一直由田华带着,他在家带女儿,偶尔母亲会来帮忙,她只管出门干活。
早秋出门帮人采收紫菜,和她一起的是一个年过四十的大姐,等活忙完,她凑过去小声问:"姐,你生过孩子吗?"
大姐咕噜噜喝了一口水,笑起来:“当然啦,也不看我多大年纪了,我的大女儿都快有你这么大了。”
早秋又问:“那你生了几个?”
“我啊,我生了三个。”
“那你还会继续生吗?”
“不生啦,生不了了,我已经上环了。”
“上环?”
“是啊,上了环就生不了了。”
早秋第一次知道这种事,“哪里可以上环?”
大姐把她上下一打量,“妹子,你还年轻,你这么早就要上环?”
她不管什么上不上环,她只知道自己不能继续怀孕,不能继续生下去。
早秋抽空去了一趟乡镇卫生院,询问怎么上环。工作人员问她,家属知情吗,早秋摇摇头。
卫生院的工作人员告诉她,这件事家属得知情。
早秋不懂,皱着眉问:“这是我的事,为什么要让其他人知道?”
“你的事?生孩子是你一个人的事吗?”
见和她说不明白,早秋急了,“我不想再生孩子了。”
“你急什么?你还那么年轻。你现在不想生孩子的话,戴安全套不就好了。”
卫生院的人给她发了免费的安全套,早秋捏着手里的东西,心中涌来一阵阵火烧般的耻辱感。她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东西,也从来没人对她讲过这个东西,更不知道避孕的事。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件事,怀孕这件事,是可以避免的。
医生告诉她怀孕的那瞬间,早秋只感觉天旋地转,仿佛被宣告了死刑,她也不过十八九岁,肚子里就多出了个莫名其妙的生命,蚕食她的血肉,让她变得虚弱。
而如今,她拿着避孕套,这个世界又告诉她这一切是可以避免的。
太可笑了。
早秋走出卫生院,感到胃在痉挛,忍不住跑到路边吐了。
第75章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二)
田娜出生后,家中的开销变得吃紧起来,田华没法继续呆在家里带孩子,他得出去给自己找活儿,于是找到早秋商量,让她在家照顾孩子,他出去干活儿。
早秋没同意,田华急了,说这样也不是个事儿,家里总不可能靠她一个女人赚钱。况且哪个女人不是自己生完孩子自己带的,他已经带了几个月的娃,仁至义尽了。再窝在家里带娃,会被别人笑话的。
不管他说什么,有什么苦衷,早秋都无动于衷,她的态度很明确,那就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留在家带孩子。如果他不想带,可以不带,这事随便他,犯不着找她商量,无非是各自的选择和自由罢了。
田华听不懂她的这番话,眼睛瞪得老大:“你不带,我不带,那,那孩子怎么办,谁带?”
她没回答,吃完饭转身就把自己的碗筷洗了。显然并不在意这件事,也不关心只有几个月大的田娜的死活。
田华深吸一口气,看着她的背影,感到恐怖:“她是你的女儿,你这么能这么狠心?你还是不是一个母亲了?”
早秋拿着抹布擦桌子,听到这话把抹布狠狠一扔,对上他的视线。田华咽了一口唾沫,他的妻子少有这样冷酷的时刻,早秋不爱表达情绪,大多时候都保持着沉默,几乎没与人起过冲突。
然而她现在直勾勾地把他看着,手里的事也不干了,“我不是,谁爱是谁是。”
最终俩人谁也没让步。过了几天,田华找到早秋的母亲,拜托她来带,这才勉强把带孩子的问题解决了。
田华想不明白,怎么好端端的,也没谁招惹她,早秋怎么突然变得这样任性?按理来说,成了母亲后应该更慈爱更宽容才对,哪有女人面对自己的小孩都这么斤斤计较,不肯付出的?
丈母娘让他不要往心里去,不要和早秋计较,说是女人生完孩子都这样,会有段时间不太正常,她早年生完早秋她哥也这样,过段时间就好了。
平日里田娜由母亲带,俩大人白天各自去干活,晚上吃完饭又各睡一边,谁也不理谁。早秋有了可以自己支配的钱,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买个书都要偷偷摸摸,还得点着蜡烛看。她得空就会去镇上,光明正大地买书回来。
晚上睡不着,她开着灯靠着枕头阅读。生完孩子后,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睡眠越变越浅,她一夜只能睡四五个小时,索性就利用睡不着的时间读书。
一闲下来她就心里烦,说不清的那种烦,坐立不安,腹里烧得慌,于是必须得给自己找点事干。这些日子里,她读完了《红岩》、《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简爱》、《飘》、《罪与罚》,都是中学生常读的课外书。
每次读书的时候她的心就不烦了,胃里也不再难受,整个人变得异常平静,像一只漂浮在大海上的小舟,忘却所有。早秋喜欢这种感觉,阅读的时候,她忘了自己是谁,忘了时间,忘了过去现在和未来。
她日日开着灯看书,田华受不了,转身劝她早点睡,实在不行把灯给关了,点个蜡烛或者打个手电看也成,这样搞得他也睡不着。早秋只顾着看自己的,不理会他说的话,如果他执意让她关灯,她则会回:“电费是我交的,我就爱这么开着。”
这半年她在外面干活儿,他在家里带娃,家里的生活支出都是早秋在掏腰包。听到这话,田华闭上嘴巴,只能老老实实地去适应扎眼的灯光。
早秋也喜欢这种感觉,她发现一个秘密:只要钱在自己手里,就能掌握一部分的自由,钱越多,自由度越大。为什么小时候只能点着蜡烛,硬生生把眼睛看花,因为那时候她只是个孩子,家里的开销,包括她的开销,都是父母承担,所以她没有做这件事的自由,也没有反对的自由。
现在不同了,她可以用自己的劳动力换取相应的报酬,这些报酬是她的,任何人都夺不走。报酬可以拿来买书,买吃的,买喝的,也能买到自由,甚至可以买到让别人闭嘴的权力。
早秋更加坚定了不带娃的决心。
田华无法阻止她开灯看书的行为,也反驳不了她,现阶段他确实是一个靠老婆吃饭的男人,这很令人郁闷。他被弄得睡不着,只能干瞪着眼。眼下床铺上就俩人,人一闲了,就控制不住原始的动物性。
他凑上来,抱住正在看书的早秋,自从早秋怀孕后,俩人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夫妻关系了。早秋安安静静看书,像猫一样乖,她还年轻,模样也好,他看着看着有些想了。
田华的嘴靠近她的耳朵:“正好孩子不在,要不要......”手不安分地在她身上探来探去。
早秋被他的话骇了一跳,整个人打了个寒噤,立马把他的手脚从身上赶下去,像被激怒的猫,警戒地瞪着他:“你要干什么?”
田华被她的反应弄得一头雾水,腾起来的欲望也像被水浇灭的火苗一样熄得冒烟儿了。虽然说早秋对这种事没那么热情,但早之前也没那么抗拒,她现在却摆出这个模样,搞得他像个流氓,明明他们是合法夫妻。
田华纳闷了,“我就想和你亲热亲热。”
早秋拿起书,从床上起来,动身去了厨房。
没过几天,她买来了一张小床,彻底和田华分了床。田华心里憋屈得很,搞不懂自己到底哪惹到成早秋了,又把这事儿转告给了丈母娘,表面上是让她评理,实际上是在怪罪她女儿。
隔天清早,母亲背着田娜来到俩人家,果真看到了那张床。她赶忙把女儿拉到一边,急得焦头烂额,“你干嘛呀,好端端地闹啥脾气?”
早秋没明白她的话:"我没闹脾气。"
“你没闹脾气为啥要和阿华分床睡?”
早秋迟疑了一下,坦荡告诉她:“我不想和他做.爱。”
“哎呦,”母亲挡住她的嘴,“你这......你好歹是个姑娘,说话怎么不把门的?你俩都结婚了,也有了孩子,说这种傻话干嘛?不嫌臊得慌。”
“结了婚就非得和他上床吗?我又不是配种的母猪。”早秋把她手打开,转身进屋。
田华不想和她发生正面冲突,看到她进来就马上扒完饭准备走了,早秋叫住他,指了指那只碗:"把碗洗了再走。"
田华洗完碗走后,母亲跟着她坐下,叹气:“秋啊,你也不能因为人家父母死了,就可劲欺负人家。”今年开春,田华的妈妈也走了。
早秋一口口把饭塞进嘴里,总是听不懂母亲的话:“我哪儿欺负他了?”
“你又要和他分床,连个碗都要让她洗。秋啊,女的在家不能那么强势啊,说白了你已经成了人家的媳妇儿,洗个碗不是分内的事吗,男的在外赚钱养家,女的在家洗衣做饭照顾孩子,这才对啊,你们这完全颠倒了,是不对的。”
“妈,”早秋把碗放下,“你要是是来特地来教训我的话,你也可以走了。”
“要不是阿华找到我,我才不想管你们这些事儿呢,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还不是好心啊,还帮你们带孩子。”她背后背着熟睡的田娜,靠过去让早秋看,“瞧,你女儿,睡着了乖不乖?”
早秋看了眼母亲背上小小的田娜,比巴掌还小的脸,睡着了还皱着眉头。她只看了一眼,很快就把视线移开了。
母亲又叹了口气,“好歹也是你亲生的,你打算什么时候自个儿带?”
“我不会带的。”早秋把碗里的饭扒干净。
“你不带谁带,指望我这个老娘?我过几年也老得走不动了,到时候谁帮你带?”
“到时候的事到时候再说,”早秋收拾碗筷站起来,“实在不行我就卖了她。”
“你疯啦!”母亲站起来推她,“成早秋,你现在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被鬼上身了?她是你的亲女儿,你这个亲娘都不亲她谁亲她?”
早秋回头看自己的母亲,胸口剧烈起伏:“对,我就是不亲她,我没想过生她,谁想当她的亲妈,谁去当,反正我不当。”
母亲气得浑身发抖,上前给了她一巴掌,“你丧尽天良啊!说出这么狠心的话,你也不怕一道雷打下来把你劈死。”
早秋无动于衷,拿着碗筷去洗,洗完换上鞋子,背上工具,对母亲说:“我走了。”
她快步行走在路上,愤恨凝成的泪水顺着脸颊淌下来。她在对生理知识、两性知识完全空白的情况下,无知懵懂地怀了孕,被动地生下了一个生命。所有人都在指责她,劝诫她,说她有罪,说她狠心,说她不配。
她仿佛就要有罪、狠心、不配给所有人看。早秋狠狠擦干眼泪,她想到那个孩子是自己和田华结合得来的,就感觉无比的厌恶,无比的恶心,这个孩子是大家拿来要挟她的工具,是剥夺她自由身的元凶,唯独不是她的骨肉。
她无法接受田娜的存在。
田娜跟着她母亲生活了三年。
三年后的某天,早秋回到家,看到一个小孩坐在自家门前,她左右环顾,没有家长。
小孩看到她就站起来,矮矮小小一个,看着四五岁都不到。头发短短的,衣服鞋子什么都穿得好好的,分不清是男孩还是女孩。
早秋上前开了门,想着如果是别人家的孩子,一会儿应该会自己回去,她没有管太多,进屋就喝起了水。她前脚进屋,那个孩子后脚就跟了进来,站在她身边,用两只黑葡萄般圆碌碌的眼睛把她看着。
早秋皱起眉,问她:“你进来干什么?”
那孩子也不说话,就是看着她。
早秋又问:“你爸妈是谁?”
“姥姥说,”她开口了,稚声稚气的,“我妈妈是你。”
“什么?”早秋搬来凳子坐下,歇了口气,重新看她,“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背着手,回答:“我叫田娜。”
院门被人大力敲了无数下,早秋母亲边喊来了来了,边扶着老腰上去开门,“谁啊。”
一开门就见早秋母女俩,早秋一脸怒色,旁边还站着田娜。
“妈,你让她来干嘛?”
早秋母亲赶紧关上大门,早秋上去阻拦,“妈,我不是让你带着孩子吗?你为什么要让她来找我?”
“我带不了!我看你存心想让我早点死!你要是有良心,就自己去带,我也一把骨头了,你体谅体谅我。”
早秋用力抵着门,“妈,我真不能带,我没有时间带她。”
“那是你的问题,不关我的事,帮你带了三年,我已经尽力了,别再来烦我。”
门被彻底关上。
早秋拍打门板,“妈!”
对面不应。她绝望地垂下手,低头看到自己一脸无知无畏的女儿,早秋转身就往家走,步伐飞快。
想着田娜还小,到底更依赖从小养她的姥姥,应该不会跟上来,等天黑父亲回家,自然会发现她,把她带进家去。母亲不管,她更不会管。早秋风风火火地回到家,听到细细碎碎的脚步声,一转身,又看到了田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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