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决心
程臻靠着墙根,一手拿烟,一手快速翻阅手机屏幕,薛家那桩案子滚动在新闻版面,内容令人瞠目结舌,但她却见怪不怪。看到至梦最新披露的季报里股东变动信息出现了那枚再熟悉不过的名字时,她像猜厌了答案一样冷笑了起来。
多令人熟悉的手笔。外人看来绝不会与她相关,甚至还能在别人打得头破血流的时候给自己博个美名,这是成明昭最喜欢用的技俩,几乎百试不倦。
然而上苍就是如此无眼,每次都让她百试百灵。
程臻收起手机,走进了身后的医院。
隔着窗子,她望向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成明昭确实没有欺骗她,给出了十足的诚意——帮她把病重的父亲转移到了最好的医院,接受最先进的治疗。
打眼看去,她父亲身边围着一堆价值不菲的器械,它们每天产生的费用足以粉碎一个普通的家庭。
按照早前她家的经济水平,支撑这笔费用不算什么难事,可一切都不同了,现在她才是家里的顶梁柱、唯一的经济来源。但即使这样,她也承受不起这高昂的治疗费。
眼下的这一切都被成明昭包揽了,无论是她父亲的病,还是所需要花费的钱,都不需要她去担心。
当初转院的消息通知给了母亲,得知背后的好心人是成明昭时,她久久没有回过神,梦醒似的反应过来这一切后,立马要求程臻必须找个时间好好去感谢成明昭。
母亲死也不会想到当年一时兴起去的那个落后小岛遇到的那家子,其中的女儿会有现在这般成就,当初还在上初中的程臻对她讲在学校遇到了小岛上那个娜娜,她还反问什么小岛什么娜娜。
听程臻解释完,她才懒洋洋地回忆起了这段经历,俩人都不约而同地笑起来,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谁都不会想到,若干年过去,她们反倒成为了接受嗟来之食的人。这种落差同样存在在她母亲的心里。她抹不开脸,只能让她去完成流程性的感谢仪式。
母亲老了,因为父亲的病蹉跎出了一头白发,但她的心依旧是骄傲的,这点母女俩自成一派,即使现状并不理想,但早年金钱滋养出来的气节并没有因为这些事衰败。她们有自己的高傲。
在她母亲看来,现在成明昭已经成为了令人敬仰的慈善家,她们是受她惠泽的小人物,当然这种滋味并不好受,不过眼下父亲的病迫在眉睫,面子不及人命重要,她还是愿意为此低一低自己从来没有低过的头颅。
程臻却不这么想,成明昭当然不是什么所谓的慈善家,世界上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慈善家,越不慈善的人才越爱当慈善家。时隔多年俩人的第一次见面,她接过了成明昭抛来的求和的橄榄枝。
和平的条件是各自牺牲一点东西,成明昭愿意帮她解决眼下的苦恼,而她需要做的,就是听话。
听话,听成明昭的话,掐灭想要戳穿她假身份的念头,从此以后做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哑巴。
这么听起来似乎她更赚一点,只要不再去想法设法阻挠成明昭,她就可以几乎无条件地享受来自她的帮助。其他人也许会这么做,但她程臻不会,她太了解成明昭了。
正如她说的,成明昭不是什么慈善家,她能轻易地让她重病的父亲得到治疗,也能轻易地把她目前脆弱的家捏碎。这些年她睁眼研究成明昭,闭眼研究成明昭,就算是梦里都在琢磨这个人,毫不夸张地说,成明昭的亲妈都没有她了解成明昭。
她可以肯定,成明昭的目的不是薛家,而是成家。
薛家不过是她的踏脚石,以此保证自己能进可攻、退可守,成家那对母子才是她的目标,应该说,母子俩坚守着的康达才是那块她垂涎已久的肥肉。所谓的婚姻,所谓薛鸿云,不过是傍身的筹码,让她不至于赤手空拳地上去和人搏斗。
成明昭费尽心思靠着假身份进入成家,怎么可能只是为了嫁到薛家图个股东当?当然,等薛鸿云老了死了,公司大概率会落到她手上,无非就是又多了一个选择。谁会嫌自己手里的选择多呢?
目前成家是那个姓全的女人说了算,她的儿子成柏林是康达的继承人。而成明昭,早早给自己披上不争不抢的糖衣,认亲没多久就结了婚,主动选择退出成家争权夺位的战场。似乎已经表明了服从的态度。
但她更倾向于认为,这只是成明昭用来降低他们警惕心的一个假动作。
至于成明昭究竟想怎么做,程臻不得而知,她只能确定成明昭不会像表现出来的那么乖顺,不可能老老实实辅佐所谓的弟弟成柏林上位。
她和严灿林的出现,无疑是紧要关头的阻碍。
如果她强势和成明昭作对,保不齐会被她以狠毒的手段肃清,她背后有家庭,冒不了这个险。眼下只能假装顺从,为什么不真的为成明昭卖命?因为她太清楚了,等成明昭过了眼前这个难关,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第一个清算的就是她和严灿林。
这无非是死的快和死的慢的区别,想要后患无忧,就得彻底铲除掉成明昭。只要她能在成明昭如愿之前,撕烂她的假面,让她锒铛入狱,接受该有的惩罚,那么她就不会再有被威胁的可能。眼下她的身家性命都在成明昭手里,不好轻举妄动。
只是有一点她很困惑,成明昭完全可以在第一时间让她们永远闭嘴,可她没有这么做,到底为什么?成明昭明显知道了她们的动作,却还是像没看见一样,如今也只是采用迂回的方式和她进行和解式的谈判。
这个过程实在太温和了,让她有不好的预感。
无论成明昭想干什么,都可以预见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她必须得早点找到姚娜,或者说,早点找到和姚娜相关的信息。
程臻离开医院,回到了和严灿林共住的那套大平层。
她刚进门,就见严灿林满面通红地上来拽自己进屋,反手关了门。
“刚才有一通电话打来。”
程臻下意识摸烟,“电话?”
“你知道是谁的吗?”
程臻抬眼看她,严灿林深吸一口气:“是姚娜的大学室友。”
她们之前试图联系过姚娜大学期间的室友,但进展的并不顺利,这些室友要么联系不上,联系上的要么就是说不清楚和姚娜不熟。
“你确定?”
严灿林笃定地点头,“通话我全程录音了,我还加了她的邮箱。”
“她发了什么?”
“姚娜的.....很多,包括她的照片。”
程臻把烟盒放回口袋。
黑色的劳斯莱斯驶进了公共停车场,副驾的冯奉春打开车门,呼吸车库污浊的空气,感慨:“好久没有回来了。”
另一边,成明昭下车关门,“应该说是第一次回来。”
冯奉春回头冲她摆了个鬼脸,成明昭还是和以前一样爱呛她。不过她也没说错,考上大学到现在,她都没有回来过一次。这是第一次回国。
她立下过豪言,一定会努力读书,成绩好到超过成明昭,要比她还要厉害,然后离开那座小渔岛,飞得高高的,飞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她做到了。
俩人拎着东西来到一处普通小区,上电梯后,冯奉春有些紧张,她好久没这么紧张过了,就算在法庭上和人唇枪舌剑,她都没有紧张过。她回头问成明昭:“你说,她还会认得我们吗?”
“看样子当然认不出来,但一开口,她一定会恍然大悟,冯奉春,怎么是你啊?你是打了激素吗,居然长这么高了。”
成明昭模仿出夸张的语气,玩笑充满恶意。
冯奉春用手肘捅她,“什么激素,能不能说点好听的。”
电梯到了,俩人不再打闹。
冯奉春退了一步,缩起脖子,“你去敲门吧,我有老师恐怖症,一看到老师,就手脚发寒。”
成明昭没管她,主动上前敲响了门。
半晌,门被打开,开门的是一个短发中年女人,黑发中掺着几缕白发,架着一副无框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
她望着门外两个陌生的女人,“请问,你们是......?”
冯奉春箭步上去抱住她,“高老师。”
高珂眨眨眼。
“没想到都长这么大了。”
高珂给她们一人端了一杯茶,笑吟吟地反复打量俩人,“说真的,不说名字的话,完全认不出来是你们。”
当年她在小岛村支教了三年,亲自送成娜母女俩离了岛,成娜走后,班里只剩下冯奉春一个小姑娘,冯奉春在那一年变得安静许多,突然开始勤奋读书了。她走的时候,冯奉春还来送了行,哭得两只眼睛都肿了。
所有孩子里,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冯奉春。冯奉春的父母还能容忍她念小学,就是不知道能容忍到什么时候,现在她好不容易开了窍,成绩也进步了,要是这会子把她拉回家不读了,那她后半辈子就完了。何况她家里还有个小她几岁的弟弟,做爹的动不动就打她,偏偏这小姑娘生性乐观,也不知道该说乐观还是傻得可怜,高珂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但她没办法拯救所有人的命运,这样的村子有无数个,像冯奉春这样的女孩也有无数个。
高珂牵起冯奉春的手,眼含热泪,深深地凝视她,从上到下,仿佛在看自己的孩子。她现在长高了,不再像从前那样瘦瘦矮矮,穿得也洋气,举手投足都像是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姑娘。
有太多想说的,到嘴边只有一句:“奉春啊,这些年还好吗?”
冯奉春微微仰起头,努力不让眼泪下来,初中哭过那一回后,她就发誓再也不会轻易掉下眼泪,被学业折磨疯的时候她都没有哭过。
她笑:“好的不得了,我考上了z大,最后去了耶鲁法学院,现在是一名很厉害的刑辩律师,还有自己的律所哦,我的老师都是都是行业里的大牛。”
当初她和成明昭在那块地图上圈出的那些国家,她全去过了。
高珂松了口气,对她的担心像石头一样悬在心里,这下终于落下了。
她回头,没看到明昭的身影。
高珂来到阳台,见到正在抽烟的成明昭。成明昭正准备熄烟,她说:“给我来一根吧。”
俩人站在阳台,一同靠在扶手上。
成明昭一手挡风,一手拿着火机帮她点上了烟。
高珂深深吸了一口,叹息般把烟吐出。
她对成娜的感情很复杂。
成娜是那群学生里最特别的一个,她特别聪明,特别成熟,有着其他孩子没有的攻击性。
那种攻击性不是猴子耍把戏的调皮,是一种只在成年人身上存在的,包含着恨意的攻击力。
她从没有见过那么倔,那么充满着仇恨的眼睛,这样的眼睛竟然来自于一个七岁的孩子。
当然,她们都长大了。很多东西也在改变,比如奉春,班里成绩倒数总是受欺负的孩子,现在已经成为了响当当的律师。比如成娜,浑身的芒刺似乎已经褪去,她现在眉眼温和,身上散发着温柔又有些寒冷的气息。
对于成娜,她有更多想说的。
风太大了,高珂眯起眼睛,问:“娜娜,你找到人生的意义了吗?”
成明昭抿了一口烟,弯着嘴角笑了起来。
当年,她蹲在树下,思考人生这个复杂而宏大的课题。高珂只是告诉她,去读书,去学英语,她会在书中找到自己想要走的路。
她确实也这么做了,她读得比谁都用功,高中之前,她都是班里成绩最好的那一个。
在这个过程中,她的确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当初早秋带她进了城,她顺理成章被安排进新的小学。走进一个新的城市很容易,只需要一张车票。但融进一个新的环境,不止一张车票那么简单。
彼时,她浑身上下散发着与环境,与周围人格格不入的气息,这种气息过分浓郁,没人敢靠近她,她去哪儿都是一个人。
三年级的一堂作文课,题目是写自己的理想。大家的理想五花八门,有想当科学家的,有想当画家的,有想当警察的。轮到成明昭念自己的作文,她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读:
“我想成为——我自己。”
读完了,成明昭坐下。她的作文题目就是这个标题,正文内容也只有这句话。老师呆住了,班里的其余人你看我我看你,小声议论了起来。
课后,成明昭被请到了办公室,老师说作文要三百字,问她不懂吗。成明昭点点头,说知道。
老师又问她,既然知道,为什么只写一行字,写得还——
狗屁不通这个词差点从嘴里冒出来,老师及时止住了,“为什么要写成这样呢,你可以写,想成为舞蹈家,音乐家......有很多可以写的呀?”
成明昭扯扯嘴角,看上去像在嘲讽。
“这些职位,我没听过,也没见过,它们不是我的理想,我为什么要写?”
“那你也不能只写一句话啊。”
老师拨高了音量。
“我为什么要写这种没有意义的东西?”
成明昭的音量同样不小。
“可你之前的作文都有好好写啊,为什么这次不呢?什么才叫意义呢?”
成明昭不说话了。
老师被她气得胸口疼,不懂为什么一个女孩子会这样鲁莽没有教养。她忽然想起这个孩子是农村户口,家里多半是进城务工的农村人,见识不多,于是终于把自己的怒火降下来。
“拿回去,重写。”
成明昭拿出自己的本子头也不回地走出办公室,她不会重写的。
让没有父亲的人写我的父亲,让没有母亲的人写我的母亲,让没有见识的人写我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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