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奉春的弟弟叫冯奉秋,一个生在春天,一个生在秋天。一个月前,冯奉秋和一群小孩在路边玩火,结果把自己燎着了,伤得很重,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事发之前,冯奉秋和村里的小孩聚在烧垃圾的地方,他从家里顺了一盒火柴,几个孩子各自拿了一点破烂丢里边儿烧,看着火越燃越旺,小孩们都很兴奋,到处捡东西烤着玩。
冯奉秋站得最前,乐得手舞足蹈,村里孩子们的游戏不过是爬爬跳跳,下水抓螃蟹,玩腻了这些后,火成为了新的游戏。
这时,不知怎么的,有人看见冯奉秋突然栽倒进了火堆里,顷刻,他身上的袄子成了最好的燃料,整个人像火把一样熊熊燃烧,叫声瘆人,比过年被杀的猪还要凄厉。大伙都吓呆了,没有一个人敢靠近,也没人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直到路过的大人发出一声尖叫,陆陆续续有人提着水跑来,这才慢慢浇灭了他身上的火。送往医院的路上,冯奉秋已经失去了意识,医生诊断烧伤深二度,后续可能还要进行植皮手术,冯家夫妻俩听后当场昏厥。
冯奉春的爹先回到了家,对着冯奉春就是一巴掌,把她打倒在地上,冯奉春泪眼汪汪,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一天天到处野,让你看着点奉秋,你死哪儿去了?你弟弟那么小,你让他玩火?他现在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肤,一天到晚和你的狐朋狗友在一起,连弟弟都不管了!”
冯奉春从地上站起来,委屈地给自己辩解:“我又没有到处跑,我在家里做作业,我哪知道他去哪了,难道我要天天跟着他吗?”
她爹揪着她的耳朵,揪到了屋外,然后拿起一束从扫把上拔下来绑在一起的竹须,直往冯奉春身上抽,抽得她无处可避,大哭不止。
“还顶嘴?读书,读什么破书,你的成绩读个什么破书。让你看着弟弟,他年龄小,你在跟我说什么读书,还找借口?”
“他只比我小一岁而已!”冯奉春大喊。
“小一岁也是小,你还敢顶嘴试试?”
她爹被她三番四次的犟嘴惹急了,拿起竹须往她嘴上抽,这下冯奉春再也不敢反驳了,只能关起嘴呜呜地哭。
弟弟被烧伤的那天,她确实在家做作业,因为父母都出去干活了,她约了成娜一块儿到她家做作业。成娜成绩最好,可以教会她很多不懂的题目,她喜欢和成娜玩儿。
成娜来的有些迟,但还是耐心地帮她把难题梳理通顺了。
后续的治疗,包括可能要做的植皮手术,都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冯家夫妇就算掏空家底也承担不起。做母亲的不相信儿子是无缘无故摔进火堆里。等冯奉秋恢复了一点意识后,她含着眼泪问自己的宝贝儿子,究竟是怎么搞成这个样的?
冯奉秋脸也被烧毁了,嘴皮子动一下都吃力,但他还是迷迷糊糊地回答了母亲。
“有人推我。”
她娘风风火火回了村子,把当天所有小孩都找了出来,一个个质问,小孩们没经历过这种事,被吓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她娘并不打算就此善罢甘休,她儿子说了,当时有人推他,既然没人愿意承认,那这笔医药费就平均分。
几家为了这件事吵了又吵,村里也组织了捐款。但究竟是谁推了冯奉秋,始终没有结论。各自家长把小孩带回去,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每个都说不知道,没有推。
被重点怀疑的是冯奉秋的好朋友,一个姓林的小男孩。当时俩人离得最近,平常又经常玩在一起,姓林的小孩是村里男女老少公认的调皮,不是这里爬就是那里跳,捣蛋事没少做,自然而然被视为了嫌疑人。
林姓小孩挨了几顿打后,忽然哭着道:“当时成娜也在场,怎么不去问问她。”
这么一提,其他小孩也回忆起来了,成娜好像也在里面,只不过那会儿大伙玩得开心,没有注意到她。
说起成娜,谁不知道她手段凶狠,陈家那小霸王都被她治得服服帖帖。
她娘气血上涌,直奔成娜家。她生气的原因还有一个,女儿冯奉春总是和成娜搅和在一起,一天到晚疯玩,连弟弟都不顾了。这件事无论和成娜有没有关系,她都逃不过带坏她家女儿的罪名。
早秋见又有人上门来控诉,这次连门都不开了,连理论的机会都不给人留,任奉春娘在门外大吼大叫。
一会儿,隔着门缝,传出成娜的童声:
“阿姨,我没有推奉秋,那天我在和奉春做作业,不信的话,你可以问问奉春。”
她的歇斯底里和女孩的冷静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奉春妈并不算是一个舍得豁出脸面撒泼的人,只不过这次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她忍下一口气,回去追问自己的女儿,奉春肯定了成娜的回答。
但她不打算放过任何一个人,这笔医药费,谁都逃不了。
几天后,这群小孩被人约了出来,重新聚集到了一起,牵头的人是成娜。
他们站在一处垮塌的木头房前,成娜坐在木头堆上,首领似的俯瞰他们。
"哎,"她叹了一口气,“这件事,你们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
小孩们擦起了眼泪,这段时间,他们不知道被家里人打了多少次,还被禁了足,父母们到现在还在和奉秋妈掰扯医疗费的事。
“我明明就没推。”
“我也是。”
“我碰都没有碰冯奉秋一下!”
大家互述冤情,越说越激动。
“既然都没做这件事,说明我们是被冤枉的,”成娜开口打断众人,“我有一个办法。”
大家看她。
“谁能肯定冯奉秋她妈妈说的是真话呢?也许她就是为了赖这笔钱才这么说的。就算是真话,冯奉秋都被烧成那个样子了,搞不好是记忆出现了混乱,胡说的,能信一个重病在床的人吗?大家当时都在,你们难道看到他被人推了吗?反正我没看到。”
“我早就这么觉得了!”有小孩应和。
“对呀对呀,非说是我们推的,我就记得是他自己掉进去的。”
“是啊,他就是因为鞋带散了摔进去了。”
“我一回头他就摔进去了,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妈妈和他肯定是故意的!”
“可是,我们都没做,谁信啊?到头来不还是要我们每个人都赔钱。”有人惆怅道。
成娜轻轻一笑,“好问题,所以我有个主意。”
她站起来,大家都看向她。
“谁说没有凶手的,姓林的不就是吗?”
今天,只有姓林的没来。大家都是偷偷趁着父母不在溜出来的。
可是——
大伙你看我,我看你,他们也不知道是不是姓林的推的,毕竟谁也没看见。
“你想赔医药费吗?”成娜指着其中一个人。
那个人委屈地瘪起嘴,摇摇头。
“你想吗?”
她又指向了另一个人。
那个孩子火速摇摇头。
成娜从木头堆上走下来,“我们都不想,可是如果没人承认,那么这笔医疗费就会摊在我们每个人的头上。”
“那怎么办呀,林小跳也不承认呀!”有人急得要哭了。
“他不承认没关系,我们承认他就好了。”
众小孩看向成娜,她既不恐惧,也不愤怒,势在必得地告诉大家:“只要我们都说是林小跳干的,那么,到时候他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我们就是人证,要赔冯奉秋钱的只有他家。”
“他说我在,我当时确实在,我只是路过。你们都知道,我和奉春是朋友,奉春的弟弟自然就是我的弟弟,我会害他吗?而林小跳,他前阵子还偷了奶奶的钱,就算他没推,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只有这个办法了,不然大家就一起赔钱好啰,你们经常和冯奉秋玩,你、还有你,肯定赔的最多。”
成娜指完一个,又指向另一个,“据我所知,手术要很多很多钱,你们可能要赔地赔房子,到时候只能和爸爸妈妈上街讨饭了。”
被指的那两个小孩脸色煞白,当即哭了起来。
大家纷纷陷入沉思,他们被成娜说服了。虽然成娜平常一副狠毒姿态,但关键时刻脑子转得比他们快。她说的有道理,不管林小跳做没做,现在火烧眉毛,只能先把他供出去,况且他也不是什么乖小孩。反正,他们才不要赔钱,不要上街当乞丐。
于是,几个想清楚的大孩子举手投诚,愿意按照成娜说的这么做,大孩子带头,小孩子也跟着应和。
当晚,孩子们变了口风,纷纷向自家家长指认林小跳。家长一聚,发现说的都是同一个人,忽然间默契地拧成了一股绳,从孩子到大人,都站在一个阵营,直指林小跳。
后来,除了林小跳,其余家谁也没赔钱。村里组织了捐款,冯家也在到处借钱,七凑八凑,勉强凑够了手术费。
弟弟受伤到现在,一直住在医院,照顾他的是母亲。冯奉春和爸爸留在家,白天她爹出去干活,她出去上学,晚上回家,她热饭俩人一起吃。
事故发生后的第三天,母亲从医院回来,到家拿衣服。冯奉春小心翼翼地凑上去问弟弟的情况。
“你还好意思问!”
母亲转过脸来,用哭腔回应了她。母亲虽然没有像父亲一样对她非打即骂,但俩人的话是相同的,同样都在质问她为什么不好好看着弟弟,让他乱跑。如果不是她的疏忽,弟弟就不会遭此劫难。
被这一吼,冯奉春酸了鼻子红了眼。
“可他就比我小一岁。”
“你老是说这种话!”母亲把衣服一件件塞进袋子里,塞到一半,猛地把袋子往床上一丢,回头看她,“小一岁也是你的弟弟,小一分钟,小一秒,都是你的弟弟!”
她举起冯奉春的手臂,戳着她的皮肤,“你们流着一样的血,你不能不管弟弟,知道吗?”
冯奉春流下两行眼泪,“我没有不管他,你们老是怨我不管他,可平常都是我在带他,他还要......”
她哽咽了一下,“他还要和其他男孩子一起欺负我,他根本不拿我当姐姐。”
“说什么呢?”冯奉春见到母亲皱起眉,似乎万分不理解她怎么会脱口出这种话。
“他还小,你和他计较什么?他都这样了,你还在说这种话?你好意思不?”
母亲重新捡起床上的袋子,继续塞衣服。
冯奉春看她忙碌,忽然问:“妈,你是不是更喜欢弟弟?”
母亲的手停了,回头给了她一巴掌。
“我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上学,现在你弟弟出了事,你来跟我说这些?”
这一巴掌打得不重,但把她的心打碎了。在此之前,冯奉春不愿意去思考这种问题,小时候母亲抱着她和弟弟,说对他们的爱是一样的,只不过弟弟小,她作为姐姐,需要更多忍耐,这是没办法的事。
她信了这句话,所以无论弟弟怎么调皮,怎么折腾她,她都无怨无悔地帮着父母照顾他。就算平日里因为弟弟蒙受了再多冤屈,她都没有怀疑过母亲的爱。
"冯奉秋没出事之前,你们也是这么对待我的。"
冯奉春流出了更多的眼泪,“如果你最开始生了弟弟,还会有我吗?”
这种怪异的感觉在她小小的胸膛里发酵,她不知道该问谁,没人会告诉她答案。
“你给我闭嘴。”
母亲的眼睛通红,同样有泪在里面流淌。
“我不爱你,早就把你卖了,溺死了!他们来逼我,你也要逼我,这一切是我能选的吗!”
她说着说着吼了起来,吼完,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地哭。
母亲始终没回答她的问题。
成娜在黄昏时找到端着碗吃饭的冯奉春,对她说:“冯奉春,我要走了。”
“走?”冯奉春嘴里还在嚼着米饭。
“嗯。”成娜点头,“我要离开这个岛,去外面了。”
冯奉春不嚼了,呆若木鸡,碗从她手里脱落,摔在地上,和米饭一起裂成无数瓣。
成娜拿出一张折成方块的纸,塞进她的口袋,“上面是我妈妈的电话号码。”
冯奉春眨了一下眼,掉落一颗泪珠。
“成娜,你那么聪明,去外面是应该的。”
她咬着嘴唇,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去了外面,不要忘记我哦。”
成娜上去抱住她,冯奉春埋在她的颈间哭泣起来,噫呜的像受伤的小鸟。
“......我不想和你分开。”
成娜松开她,抹掉她的泪水,“别再哭,我在外面等你。”
她最好的朋友,唯一的朋友,成娜,终于离开了这座怪异的小岛,走向了外面的世界,而她,还在此地,像热锅上的饼一样被煎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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