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无比清楚自己走到现在付出了多少,成长比想象的还要更很艰难,向上的道路是硫酸和钉子铺就的,每走一步都在剔她一层皮肉,想要脱胎换骨,就得脱胎换骨。
这条路只欢迎勇者和有决心的人,而堕落很轻松,往往是一瞬间的事。她靠近母亲,会再次被她烧伤,落入万丈深渊。
她会烧得比弟弟还重,弟弟有愿意不辞辛劳奔波一辈子为他救治的母亲,她什么都没有。
保持距离,是冯奉春对母亲能尽的,最大的孝道。
听了她这番回答,成明昭轻轻一笑,冯奉春也跟着笑了。
俩人漫步在村里的大道上,坐在家门口的老人打量她们,他们老得像洗脱水了的衣服,皱缩成一团,团在阴影里看两张新鲜面孔从阳光上走过。
走着,二人又打闹起来,你追我赶。她们跑过那栋无人的民宿、萍青的家门口、荒废的小学、把冯奉秋烧得半死不活的垃圾堆、藏着蚁狮的草坪、淹死霍志勇的水库,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俩人从跑变成了走,路上,遇见了一个牵着孩子、怀里抱着木薯粉的女人。那个女孩直勾勾地盯着冯奉春手机上挂着的闪亮的坠饰,盯得走不动道。
“走了,看什么?”
女人用力拽了她一下,她勉勉强强跟着走了两步,又停下,满眼渴望地盯着那枚坠饰。
冯奉春取下挂在手机壳上的那枚小饰品,上去递给她,“送你了。”
“真是的。”
她母亲感到有点丢脸,想骂又不好当着人的面骂出口,于是抬起脸对冯奉春说:
“你拿回去吧,她就是这样,别理她。”
看清她的脸后,冯奉春愣了一下,话到嘴边又被吞了回去。她蹲下身把吊饰放进女孩的手里,“小玩意儿而已,你喜欢就送给你啦。”
“谢谢你,”小女孩握住那条吊饰,小声而又黏糊糊地道谢,“姐姐。”
告别母女俩,冯奉春回到成明昭的身边,脸色很复杂。从刚才到现在,成明昭一直没上前,她把手放在冯奉春头上,运球似的拍了拍,看透一切般说:“走吧。”
她知道,成明昭也一定认出来了,认出来那个女人是秦晓燕。
秦晓燕额头上有块黑色的胎记,不大不小的一枚。从前上学,她的外号是二郎神,因为有三只眼睛。
传说二郎神的第三只眼睛象征着智慧和洞察力,能勘破幻象,透视千里。如果秦晓燕真的有第三只眼睛就好了。
成明昭和冯奉春都默契地没有与她相认。
“奉春,”她们来到海边,成明昭靠在护栏上,海风扇打她黑色的外衣领,“顾好自己。”
她看穿了她的失落,看穿了她欲说还休的心疼,看穿了她蠢蠢欲动的善心。
成明昭面向大海,一阵又一阵潮腥的风把她的短发舞到了脑后,袒露出了那张平静的脸。
谁又能说得清和秦晓燕相认好,还是不相认更好呢。
告知她,她们现在的身份,她们现在过的生活,会让她变得更幸福吗。
晓燕是年轻的萍青,既然选择服下了这剂麻药,就代表做好了麻木的准备。
村里只有一个成娜,也只有一个冯奉春——好风凭借力,也得建立在想上青云的前提上,否则,风也不过是扰人视线的东西。
“我明白。”
冯奉春拥有金子一样的心,她逐渐成长为了一名勇者。同一片土壤孕育出了两颗截然不同的果实。她的善良、赤诚,破釜沉舟的勇气,一路锻造出的理性,是最好的利刃,替她劈开了这一路阻隔的磐石。
而成明昭和她不一样,她是穿行在黑夜中带毒的冷箭。
“过段时间,你要回美国了,是吗?”
冯奉春回头看她。
“对。”成明昭把头发挽到耳后。
冯奉春舒了口气,“太好了。”
小时候,成娜比她聪明,她没有机会和她一较高下,等有了一较高下的能力,俩人却一个在天南,一个在海北。
这次,她终于可以和她并肩作战。
冯奉春上去握住她的手,“放心去做吧,娜娜,哦不——”
她笑了一下,“成明昭。”
成明昭没有抽回手,弯起嘴角,“冯律师,好不容易有如今的生活,要好好珍惜。”
成娜也好,成明昭也好,这个女人,就算是要上天下海,翻天覆地,她都支持。
毕竟,她很早就答应过了。
冯奉春握紧她的手,“我可是你的跟班,我什么都不怕。”
第93章 姚彩洁
动身回美国之前,成明昭去了一趟养护院。
养护院并不在天华,而是在距离天华有一定路程的另一座城市。这是一所私立养护院,院长和她是旧相识。此地主要接收那些失能和半失能的老人。
它坐落在城市郊区,四周都是绿葱葱的树木,鸟啼盘旋在头顶,放眼望去,配套设施一应俱全。
成明昭下了车,院长是一个姓夏的女人。她提前知道成明昭要来,所以做足了准备,亲自把人接进了屋里。俩人在办公室聊了半个钟头,直到杯中的茶见底,成明昭站起来,夏院长会意,又恭敬地把她送出了办公室。
成明昭不是第一次来,虽然距离上一次已经有些年头。她来到f3,站在3001病房门口。里面的装潢和豪华酒店无异,配备了四位护工全天照料。当然,不是每个老人都能享受这种待遇,姚彩洁是独一份,她是这里的至尊vip。
姚彩洁此刻就在阳台晒太阳,她坐在轮椅上,这番举动是不是她的本意不得而知,毕竟她脑袋以下的部分都没有知觉。医生说是伤到了脊椎,所以导致了瘫痪。
今天阳光很好,天气渐渐热起来了,热得恰到好处,这个时节的太阳温柔像一床棉被,并不灼人。应该是好心的护工推她到了阳台,沐浴新鲜的阳光。
成明昭上前,护工们见到她,都默契地放下了手头的事,依次离开了房,最后一个人贴心地合上了房门。
阳光同样照在她的身上,暖融融的。
成明昭转身来到她面前,挡住了她的阳光。她的身影像一座高山。姚彩洁慢慢抬起了眼睛,她目前唯一能使唤的就是那对眼球。
她的目光像蜗牛一样沿着成明昭的身体向上爬,直到爬上了那张脸——
那对眼珠突然开始不听使唤地震颤、乱转,像受惊的鸟,然而身体还是无比安详地瘫在轮椅上。
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歪斜的嘴角流下一串涎液。额头上的筋爆起,眼球也布上了血丝,然而身体还是无比安详地瘫在轮椅上。
成明昭蹲下,掏出一只手帕,轻轻替她擦去了不停往外流出的口水。
“气色看上去不错,她们是什么时候给你剪的短发?”
姚彩洁还没步入老年人的阶段,她还没六十岁,然而头上已经生出了白丝。她顶着一头细软的短发,看上去像个老太太。
“我也剪了头发,”成明昭挑了挑发尾,语气灿烂地对她说,“真巧,是母女发型。”
姚彩洁瞪她,好像用尽了浑身的力气,眼球快凸出来了,更多的口水从嘴角流出。
突然地,她哽咽了一声,闭紧了眼,落下长长的一行泪。
生下女儿姚娜后,姚彩洁就出去谋生了。女儿姚娜一直由老家的母亲抚养,她每个月都会把生活费寄回家。头几年,她每逢过年都会回来,后来生意失败,她欠了一屁股债,东躲西藏,再也没回老家。
奔波了十余年,直到彻底还清债务,手头的生意也渐渐有了起色了后,姚彩洁回到了老家。然而老家只剩下一个破屋,母亲和女儿都离开了,不知所踪。算一算年龄,姚娜应该已经大学毕业,进入社会工作了。
她守在老宅里,拨打自己母亲的电话。
电话接通了,是她女儿姚娜接的。电话那头的姚娜说,她把外婆接到了城里,现在和自己一块儿生活。
多年不见,姚彩洁已经辨不出女儿的声线,上一回见女儿,她还是个连妈妈都喊不清的小娃娃。姚彩洁也有自己无法脱口的苦,也曾幻想过当初如果带着女儿跟了那个姓成的男人,日子会不会变得更好,但听到女儿的声音后,这些想法统统烟消云散了。
她早就说过,孩子就是一颗种子,你丢在哪儿,她就会在哪儿生根发芽,生出的根茎会比任何植物都要更强壮。
欠债的那些日子里,她没回过家,但偷偷托认识的人回去打听过,她女儿很自强,也很孝顺,在学校都是第一名。
她咬牙花两百块让人在校门口悄悄拍了一张女儿的照片,虽然只是远远的一张全身照,面孔也模糊不清,但就是这张照片,她在枕头下垫了整整十年,这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电话里,女儿的声音不带多余的感情,却已经令她泪流满面。姚彩洁愿意接受女儿的怨,女儿的恨,是她擅自把她带到这个世界,是她没能力让她过上应有的好日子,她愿意在余下的时光里慢慢赎罪。
姚彩洁要了俩人现在的地址,很快动身前往。那是另一个城市的小县城,又是小县城里一处老旧的居民楼。那栋楼总共有七层,她的姚娜和母亲住在第三层。
外门没锁,姚彩洁轻轻推开,心中忐忑不已。紧张、愧疚、喜悦,种种情绪包裹住了她,令她快要窒息。
屋子狭小,但是该有的都有,干干净净,也空空荡荡。她手里拎着给女儿的礼物,小心翼翼地踏进这间房屋。
终于,她在转身的时候看见了正在桌边吃饭的女儿。
姚彩洁手里的东西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声音惊动了正在吃饭的姚娜,姚娜回过头,她如愿看清了女儿的脸庞。
这张脸,是她十月怀胎辛辛苦苦诞下的,日日夜夜梦里想念的,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姚娜。
眼泪流下的一瞬间,姚彩洁上去抱住了女儿,用手指抚摸她的眉、眼、鼻、唇。认不出了,她完全认不出了。陌生的感觉让她心如刀绞,悔恨不已。
姚娜既没抱她,也没推开她,她说:“小点声,外婆在屋里睡觉。”
姚彩洁立马捂住了嘴巴,迅速擦干眼睛,松开女儿,用目光仔仔细细地熨烫她的脸庞,努力想要记住她现在的样子。
看着看着,心中渐渐涌进一股说不出来的奇异,但久别重逢的快乐和痛苦占据了她的大脑。她捡回自己给女儿买的礼物,是两套衣服。
她掏出衣服,比划在女儿身上,哪哪都不匹配。
姚娜比她预想的高,比她预想的更结实。她去牵女儿的手腕,明明看着细细一只,却像铁一样掰都掰不动。
“吃饭了吗,”姚娜不为所动地站在原地,“没吃的话先填填肚子吧。”
姚彩洁擦干净脸上的残泪,笑着应了一声好,随后坐下来,面对着满桌的家常小菜,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眼眶再次泛红。
她的筷子夹起一块炒鸡蛋,动作忽然变慢了。
“娜娜,这是鸡蛋吗?”
“嗯。”
“你不是对鸡蛋过敏吗?”
姚娜从小就对鸡蛋过敏,吃含鸡蛋的东西也会过敏,最严重的一回是吃了家里炖的土鸡蛋,吃完没多久浑身发红,脸肿得像被蜜蜂蛰过,顷刻晕厥过去,连夜被送去了医院。经此一回,姚彩洁特地嘱咐过母亲,不要给姚娜碰鸡蛋,蛋糕什么的也绝对不能碰。
姚彩洁望见她碗里还有吃过的半块鸡蛋,而面前的姚娜什么事都没有。
“是吗?长大后自己好了吧。”
姚娜表现得很平常,一点反应都没有。
姚彩洁笑了笑,起身来到女儿身边,“看你一脸疲惫,现在上班了吗?平常是不是很累?”
她的手放在姚娜的肩颈上,轻轻地揉,“这些年……妈妈不是故意不回来见你的。”
姚彩洁说着,慢慢拉下她的衣领,看到后颈那片光洁的皮肤后,颤抖地抽回了手,不再言语。
面前这个姚娜,整了整衣领,回头看她。
姚彩洁往后缓缓退步,“你......”
姚娜的后颈有块青色的胎记,一出生就有。
"你是谁?"
姚彩洁第一反应不是逃,她浑身都在发抖,眼前的这个女人不是她女儿,可她为什么会有她母亲的电话号码?
她目光一转看向另一间房门,心感不妙,冲上去打开了门,自己的母亲正躺在床上安睡。姚彩洁上去想带母亲走,忽然被人箍住了后脖颈,猛地被拽了出去,门重新合上。
“你放开我!你想做什么?我女儿呢?姚娜呢?”
姚彩洁被她控制着,脑海里划过了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她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不知道她的动机,她怀疑是早前欠债的人来寻仇,可她已经还清了欠款,他们没理由再来威胁。
姚彩洁咽了口唾沫,颤抖地放软了语气:“你放心,我什么也不会做,我不会报警,你告诉我,我女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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