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奉春去镇上上了初中,她成为了年段第一名,到了初二,她还是年段第一名。弟弟冯奉秋已经从医院回来,正常上学,只不过因为烧伤,皮肤丑得吓人,没人愿意和他玩,他在学校常常被霸凌。
弟弟是走读,母亲在镇上找了份工,租了间房陪他读书。她是寄宿。冯奉秋的皮肤无法通过一次手术彻底根治,后续断断续续的治疗很熬人,考虑到他要上学,要社交,未来还得工作娶媳妇,母亲咬起了牙,说什么也会让他继续接受治疗。
初二结束,初三的某天,老师告诉她,她母亲为她请了一天假,现在在校门口等她。
冯奉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出了学校,见母亲确实守在校门口,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不知道有没有一根是为她白的。
她跟着母亲回到了出租房,弟弟在上学,家里就她们两个人。母亲做了一桌她从没见过吃过的好菜。吃完饭,母亲握住她的手。
“老师说你在学校很优秀,门门课都是第一。”
冯奉春静静地听她讲,感受着母亲掌心传来的温暖。她很久没被母亲这么注视着,关心着了,弟弟出生后,母亲就不再关注她,她的嘴里总是奉秋长奉秋短,她的心里充斥着弟弟,夜夜为他担心为他愁,为他流干泪水。
上次被母亲牵着,什么时候呢?她早就不记得了。
“你弟弟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之后还有几场手术,费用都不低,但妈妈不想放弃,如果放弃了,你弟弟的人生就毁了。”
冯奉春抬头看她。
母亲久违地笑了,笑容有些难堪,“奉春呐,读到初中已经很厉害了,我和你爸爸都是小学毕业呐。但现在弟弟情况不乐观,要不然,就到这里吧。”
“什么意思?”
“学这些,说实话也没什么用。你出去买菜,难道要用上你的那些什么英语啊数学啊物理啊,不需要的嘛。只要会识字,会简单算下术,就可以好好生活了。你看,你妈妈我也不会那些,不照样好好活着嘛。况且你已经学到......初三了是吧,已经很可以了。”
“什么意思?”
母亲收起笑容,叹了口气,“你弟弟只有我们这几个血浓于水的亲人,我们不帮他,谁还会帮他?他现在这副模样——”
说到这,她揩揩泪水,“日子很苦的,没有同学和他玩,还欺负他,以后他长大了,要怎么出去讨生活,怎么娶老婆啊?想到这个,我晚上都睡不着。”
“什么意思?”
母亲擦干泪水,“我不知道你听去了没有......”
冯奉春有些烦躁地打断她,“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读完初中,就别读了吧。”
母亲对她说:“再读下去,家里承受不起,你弟弟还要钱治疗,读书和弟弟的人生比,哪个重要?”
冯奉春抽回手。
母亲趁热劝:“他是你弟弟,亲弟弟,以后我们老了走不动了,你身边还有个依靠,你不帮他,谁帮他?”
冯奉春站起来,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你打算为了他的人生,牺牲我的人生吗?”
母亲跟着站起来,“说那么难听干嘛?只是让你别念了,又不是让你去干嘛。他是你弟弟啊——”
冯奉春望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她偷了母亲的身份证,拿出自己积攒多年的零用钱,买了张长途车票。
坐了两天两夜,冯奉春下了车。
她沿路问,终于找到目的地。那是一处小区,天已经黑了。城市里的星星没有乡下的多,乡下多的也只有星星。
冯奉春借楼下商店老板的手机打了一通电话,然后站在寒风里一动也不动地等。
终于,她看到一抹半熟悉半陌生的身影从楼里出来。
冯奉春冲上去,和她抱在一起。
对方没有推开她。
俩人坐在小区里的长椅上,冯奉春埋在她怀里,哭得撕心裂肺。
“冯奉春,所以,你还想不想读。”
成娜问她,不,她现在叫成明昭。
冯奉春抬起泪眼,头发像壁虎一样粘在她的脸上。
成明昭的目光很冷静,冷静地勾出她心中的咆哮。
她需要冯奉春向着天空,向着寒风,向着孤苦伶仃的星星,发誓。
“我要读......”冯奉春流下一行泪,“就算天崩地裂,我也会把书念下去,我要一直念,念到比你还厉害,念到长出白头发。”
“好,”成明昭笑了,替她擦干眼泪,“那么,没有任何东西能再阻碍你了。回去吧,奉春,你要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最好的高中,必须是第一名,否则没人能救得了你,懂吗?”
冯奉春回去了,她最后走进那个出租屋,归还母亲的身份证,并说,无论如何,她都要参加中考。母亲告诉她,中考完,就结束吧。
一年后,冯奉春以镇上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县重点高中,因为分数优异,享受到了在校三年学费全免的政策。她再也没联系过母亲,母亲几次三番找到她的高中,都被老师劝了回去。班主任教她申请了助学金,学校也很乐意替她承担一部分的开支。
这三年,冯奉春没下过年级前三。
她考上了国内法学专业名列前茅的学校,又在本科即将毕业之前拿到了耶鲁法学院的offer。
冯奉越跑越快,越跑越远,甩掉了母亲、父亲、弟弟,小岛,他们再也追不上她。她走得越远,越宁静,越不感到悲伤。
现在,她,还有成明昭,重新踏回了这片土地,以全新的身份。
俩人下了船。她们站在曾经站过地方,抬头望着小时候望过那片天,从瓶口往外望,和从外望进这口瓶子,是不一样的感觉。
村里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曾经年轻的人都老了,曾经老的都死了,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不同。
去年,成明昭和万峰的霍明丽共同出资成立了一家矿业公司。最新项目的选址就在这个小岛村。小时候,她听大人说起有人登岛非法采矿结果被抓的新闻。现在她拿到了小岛的石英矿采矿权,石英石是电子行业关键基础的矿物材料。硬要说这个岛有什么变化,大概是多出了无数个采矿口、选矿厂、磨矿车间。
故乡悉心栽培她,她自然要反哺故乡,把它挖个底朝天。
成明昭特地抽了时间来观摩自己的丰功伟绩。
俩人走在乡间的小道上,她家的民宿如今只剩下个空壳,一个人都没有。成明昭有个舅舅,虽然她没有见过此人,但从小没少听外婆提起过。她和母亲远走高飞后,这位舅舅特地赶了回去,结果半道遇到车祸,死了。
她外婆本来就因为母亲和她的离去郁郁寡欢,得知儿子出意外,半口气没缓上来,也死了。
前面有一堆老妇人围在一起闲聊。
“天爱,你的儿子有消息没,今年过年回来吗?”
胖胖的女人挥一挥手,“死了死了,早死了,不管了!”
“萍青啊,你儿子呢,年龄也不小了吧,交女朋友了吗?”
被叫做萍青的女人两只眼呈现奇怪的灰色,眨也不眨一下,是一双失明的眼睛。她笑笑,一笑笑出一脸的皱纹,比对方腿上那件灯芯绒裤子的褶子还多。“不知道,他自己的事,我也管不着。”
“奉秋那样,哪个女孩子会......”
陈天爱被人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收起后半段话,“嗨,年轻人的事谁知道呢?萍青啊,你的女儿呢,还在念大学呢?都多少年了,没见她回来过。按理来说,现在也应该工作,结婚生子了吧?”
萍青笑着摇摇头,失焦的眼睛好像永远只能钉在一处,“不知道,死了。”
“这些不肖子孙呐,萍青的大女儿叫什么来着?”
“春什么的......”
“奉春啦!”
萍青没有继续参与她们的对话,她一手挎着菜篮,一手杵着拐杖,慢慢腾腾地朝上走。
冯奉春和成明昭正往下走,三人相遇,她的拐杖打到了冯奉春的鞋子。
萍青嘟囔了一声,往旁挪了挪,俩人错肩而过。
第92章 好风凭借力
砰。
几个孩子围在垃圾堆边,目睹着火焰慢慢长高,不知道烧到了什么,火堆里响起小小的爆炸声。这个声音让他们感觉刺激,备受鼓舞地捡起路边的枯叶子,掏出口袋里擦鼻涕的纸巾,一股脑丢了进去,试图喂大这簇火。
“你们去找点别的过来烧。”
冯奉秋挥舞着一只枯树枝,指挥两个男生。他则留在原地看守火源。大人严令禁止过,不准玩火,如果被人发现就糟糕了。
这是一处烧垃圾的地方,但可惜没什么垃圾,不然火势可以更大点。他们捡来果壳、果皮、稻草、枯枝,统统丢进去。看着火越燃越大,几个人开心的不得了。
冯奉秋拔了身边女孩的一根头发凑近那团火,转眼看见它扭成蛇形化作灰烬,消失得无影无踪。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地观摩他的实验,没人发现成娜的路过。
林小跳捡了点枯枝烂叶,中途看见了成娜,没多在意,挤进人群里把燃料全丢了进去。
成娜走进孩子堆,没人注意到她,顶多看了一眼,以为她也想凑这个热闹。
冯奉秋拔了林小跳的一根头发,痛得他大叫了一声。林小跳摸摸自己的脑瓜,埋怨地问他干什么。
俩人是好兄弟,大家只知道林小跳调皮,殊不知冯奉秋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很会在大人面前装乖。
冯奉秋蹲下来,拿着那根短短的头发去烧,他想知道男人的头发和女人的头发烧起来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一部分小孩离开,到附近去拾那些枯枝烂叶,一部分孩子留在原地,决定效仿冯奉秋烧些什么。
冯奉秋烧得乐呵,他身后只剩下两个守着看的男孩,和一个站在更后面的女孩。
一个男孩打起了呵欠,一个男孩望着天空发呆。
女孩一言不发地站在他俩身后,如果这时候有人回头,就会发现成娜的存在。
冯奉秋准备站起来,就在这瞬间,一只手上去,往他后背重重推了一把。
只是眨眼的功夫,他就一头栽了进去,托冯奉秋的福,火势大涨,有半个人那么高,这下大家不用捡任何东西了。
打瞌睡的男孩瞬间清醒,发呆的男孩也回过了神,远处捡垃圾的小孩跑了上来,大家不敢靠近,纷纷往后退,包括林小跳在内。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在火堆里打滚的冯奉秋。
望着熊熊燃烧的冯奉秋,成娜把手揣回口袋,转身离去。
她们都知道刚才经过的那个老妇人是谁,但谁也没上去打招呼。冯奉春表情淡然得仿佛身边只是吹过了一阵风,眼都没有眨一下。
路边有颗大石头,萍青让道的同时被它绊倒,被人及时扶住,她赶紧说了声谢谢。
“没事。”
是年轻女人的声音。萍青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香味令人陌生,村里很少有这种香味。
俩人没有多交流,她拄着自己的拐走了。
冯奉春收回了手,成明昭与她同行。
“你恨她吗?”
走了一段路,成明昭目视前方,淡淡地问起。
冯奉春摇摇头,岛上风大,她的鼻尖被吹红,看上去像哭了一场。然而她此刻很宁静。
“不是恨,也没有爱。”
她回答成明昭,“是可悲。”
早年,她爱母亲,爱这个把自己带到世界上的女人。后面爱变成了一种得不到的恨,恨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带到世上却又一丝怜悯都不愿意给她。现在,爱与恨俱灭。面对孱弱、白发苍苍、双目失明的母亲,冯奉春心中只剩下可悲。
母亲的愚蠢、浅薄、固执,在如今的她看来都是如此的可悲。不知道是可悲让她如此愚蠢、浅薄、固执,还是她的愚蠢、浅薄、固执让她如此可悲。
青春期阶段的冯奉春反复品咂过母亲的那句话,说那句话时,她的母亲表现出难以形容的脆弱、无助,歇斯底里,似乎也只是个不能自主人生的悲哀人物。这个小地方的大部分女人都像她母亲一样,愚蠢、浅薄、固执,也像她母亲一样可悲,是个无法为自己人生做主的悲哀人物。
她无能为力的怒火只能对着同为女人的女儿发泄,这把充满恨意的火炬会一代代传承,她们不知道该恨谁,只能恨母亲或者恨女儿,星火相连,建造出了比长城还要坚固且连绵不断的悲哀长垣。
冯奉春没有接过这抔火,也不愿意因为母亲的牺牲而牺牲自己。
母亲是悲剧人物,她没法因为爱母亲,变成和她一样的悲剧人物。
她不能、也没有准备对母亲伸出援手。
这不是报复,和仇恨无关。冯奉春没有想过对母亲实施什么报复行为,就像狮子不会因为苍蝇的叮咬而对它大开杀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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