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发黑睫,墨眉舒展,决绝或狠厉的痕迹已经从这张并不多讨喜的脸上彻底消失,再无任何矫饰。
只留下全然的平静,甚至显得有些脆弱和温柔。
是安德鲁。
在幻雾之森,她的意识筑成的幻境里,在现实中的她无意识的时候,她给祂讲过白雪公主的故事。
吃下毒苹果的公主躺在水晶棺里,一个吻落下,公主醒了过来。
埃洛塔望向创世神,祂注视着水晶棺里的人,也是如此的平静。带着一种她看不透的情绪。
埃洛塔想,她们都向前走了。祂却没有。
祂是被她种在神界的那支桑娅朵,只能留在原地。
一种无力和巨大的怅然充斥她心头,偏执无影无踪。她无法改变祂,同时也明白,这份迄今贯穿她大半人生,也让自己吃尽苦头的执念,她放下了。
水晶棺里,安德鲁的身体旁边,还空留着一个位置。
如果可以,祂是想保留自己的容貌的。毕竟她曾无数次赞美祂的外表。现今祂的神力分出很大一部分应付她留下的伤和灵魂契约的反噬,在祂沉睡前,祂想,应该除去那些火烧和腐蚀的痕迹。
如果、如果奇迹出现,至少不要让她醒来时看到祂丑陋的模样,对这副容貌失望。
在与安德鲁见过最后一面之后,就由兰阿的灵魂掌控这个身体了。另一个灵魂主动退位,兰阿接管了身体的掌控权。
祂是神,哪怕失去记忆,作为被众人驱逐的暗黑生物困于摩罗峰,也不该有名字。
她叫祂兰阿,那兰阿就是祂的名字。
那个灵魂知道,自己留不住她。兰阿和自己不一样。
兰阿和祂,没有人比她分得更清楚。
是祂以为她分不清。最后分不清的人,只有祂。
作为神,无论是在分割灵魂之前的祂,还是分割灵魂之后的祂和祂,似乎都如她所说,祂们连人都做不好,遑论做神。
离开神界之后,世界也运转自如。事实上无论一切是好是坏,祂也不愿再介入。
人们因为神创世纪而生,却是独立的存在。祂不再插手。兴衰存亡自有定数。祂如是告诉埃洛塔。
祂看向这副身体,她的灵魂已经脱离这个世界,如果她不回来,这只是一具躯壳。祂会沉睡,唯一能唤醒祂的,只有抛下所有离去的灵魂归来。
如果她不回来,祂和死亡也不会有分别。
祂死过一次,现在另一个祂退位,祂得以重见天日。只是如果她不在了,祂不知道,自己留存于世的意义是什么。
有时候灵魂契约的反噬发作,左腹的剧痛漫长到了让祂无法忽视地步,牵连着她留下的旧伤一同发作,被痛楚席卷的恍惚里,祂开始分不清自己。
祂拥有完整的神格和记忆。祂是兰阿。是吗?兰阿是没有记忆的一张白纸,上面只留下了来自她的浓墨重彩。祂是那个拥有完整记忆、对安德鲁降下审判的祂吗?那个神格残缺的灵魂,来自祂,也不同于祂。
祂是创世神,是人们口中的光明神,唯一真神。祂是她梦里眼中的那个兰阿吗。
原本,也是她的到来,让祂从混沌和一无所知中醒来。幻境里,她教祂知道她的世界里,因果是绝对的。现在祂知道祂的因果了。
她想要回报那个祂给予的痛苦,她在兰阿身上施加的痛苦也会传达到祂身上。她想要自由,兰阿与自己的半身刀剑相向,用死亡助她一臂之力,到她离开也不曾再出现,唯恐牵绊她。
然而没有祂,她也能成功地报复祂。即使祂出现,她也不会因为祂放弃离开。
祂不想她再为清算仇恨付出更多的代价,也不想出现再为她增添一关磨难和冗绊。
这一刻,祂明白祂的因果。
祂摸到自己的左腹,那下面除了血肉空空荡荡,反噬在那里如同一把匕首深嵌其中,发作时凶狠又疯狂地搅动。痛苦呈现在祂脸上,不是爆发,而是不停地往杯子里面加水后,逐渐满溢。
祂和她相处的时机,要么太紧要,要么错得太过。噩梦一般的幻境里过去那五百年的朝夕相处是弥足珍贵,祂记得她俏皮又随意到无情地回答祂,至于这个,对不起,这是我卑鄙狡猾,龌龊无耻。
祂移开手掌,扶着水晶棺俯下身,吻在她唇上。祂感受着左腹的绞痛和嘴唇上冰冷的温度。
现在祂和那个残缺的神格或许是很像的,和祂在神宫那一晚一模一样,卑微又放荡。
幻雾之森里她给祂读诗,即使是幻境,那些诗是她的世界里存在的。
祂记得每一句,在陷入永恒沉睡之前,祂突然想起来里面某一句——
“在那做梦的人的梦中,被梦见的人醒了”。
在祂让出身体给祂那天,仍然封印着自己的神力,踉跄走在荒无人烟的亡灵荒野里,最后猝然倒地。
失明的双眼无知觉一般睁着,祂感受不到她的一点气息了,却又不敢再用神力。泪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积在鼻骨上。
祂嘴微微翕动着,过了很久,只有嗬、嗬的嘶哑气声。
只有祂知道,祂在说什么:
“鲁比,你不要我了吗?”
祂不是祂,除了徒劳无功地在原地什么也不做。虽然现在,祂也无法再、不需要再做什么。她已经做到了她想做的事。
她是多么坚韧的人,又是那么决绝、果断,不肯回头。
她一路淌血流泪,祂都没有过问。
祂明白得太晚。在克波国,她总是夸祂是个聪明的学生。但对于她,有关她的一切感情,祂都领悟得太慢。祂没有做,也再来不及做什么了。
倘使已用我所值得的一切做代价,无论尊严或荣光,或神的名义。应依允你自由、幸福、快乐。
许韧,现在,你有没有觉得幸福?
——但是,祂突然想起,那时忘记问她了。
做梦的人呢?
他该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在那做梦的人的梦中,被梦见的人醒了。——博尔赫斯】
第71章 午夜梦回(二)
许韧这天在翻看实验数据的时候,发现她的同事又忘了把纸质稿给她,打了个电话催他送过来。
虽然如今电子办公已经普及得很到位,她还是喜欢同时备一份纸质。
文件敲击木质门的声音引得她抬起头看向门口,那里正倚着一个金发碧眼的男人。
塔兰把打印出来的数据递给她,许韧伸手接过,用英语提醒他。
“希望下次你不要忘记让人把它送过来。虽然我们在同一所研究院,从你的外籍科研员工作室走到我这里最多花费七分钟,但相信你我都不愿意再做这种巨大的牺牲。”
塔兰望向她眨眨眼笑着。
许韧口中“牺牲”指的是从他的工作室到她这里的短短七分钟,塔兰则将其视为一种工作间隙的放松。她的牺牲则是一边看电脑上的数据一边等他送来纸质版,用上“巨大”这个词,让人无法苟同。
在她拐弯抹角的一番冷嘲热讽里,还不忘暗讽他的特别待遇——单独的一所设施完备的工作室,窗明几净,宽敞舒适。
而她大学毕业来英国进修时,和他在同一位导师名下学习,一视同仁。甚至因为她的国籍,以及所在国家的官方语言并非英语,一开始适应得很艰难,甚至被边缘化得很厉害,大多数时候她的开场白都是“I hate interrupting your conversation but”。
“安德鲁,我很遗憾在伦敦时没有发现你这样有趣。”
“一起吃晚饭吗?”
在成为同事之前,即便在伦敦时,许韧对塔兰印象也不深,她对长相俊美的男人已经彻底免疫。但在开组会时深刻体会了他思维的跳跃程度,那时她还庆幸以后应该不会跟这种人共事。
直到十多年后他接受外聘来到中国,迄今为止已经做了她接近一年的同事。
许韧拒绝得很干脆:“晚上我有别的安排。”
塔兰明显不相信,夸张地哇哦了一声:“除了工作,许博士还有什么别的安排?”
以他的“耐心”程度,如果她不给出一个可以堵住他嘴的理由,塔兰无疑会继续死缠烂打。她说:“去看导师,中午才知道,前天她病倒了。”
塔兰看着她,摸着下巴思索了两秒。
“我送你吧,如果你愿意的话。”他也很好奇她身边的人是什么样的。
许韧挑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英国的驾驶模式是要求右舵左行,与中国恰恰相反。”
塔兰的右眼飞快朝她眨了一下,“晚上你就知道了。”说完离开了她的视野。
晚上许韧离开研究院后,坐上了塔兰的车,并过目了他的C1驾驶证。
他笑得得意洋洋,许韧把绿皮小本还给他,报了医院地址。塔兰也并不在意没有得到惊叹和夸奖这件事。
到医院的停车场停好车,许韧原本想让塔兰留在车里,但他却说自己在病房门口等,她也没阻拦,让他去后备箱拿上路上买的果篮和鲜花。塔兰答乐意为您效劳,我亲爱的小姐。
许韧使唤他当苦力却并不气短,回道:“I'm not your dear lady”第无数次感叹这个土生土长的英国人哪里这么多话,看来刻板印象不可取。
许韧提前联系过她的导师刘阅岭的亲属,也就是她的女儿。许韧和塔兰很快找到刘阅岭的病房,敲门时这个年轻女孩在给刘阅岭□□袋,她倒掉尿盆,洗干净手才去开门。
她打量了二人一眼,并没有立刻放人进去,对许韧低声说:“你就是许韧吗?”
见许韧点头,她继续道:“妈妈刚刚睡过去。她做完手术后,总是很容易睡着。”
许韧点头,平静道:“嗯。我进去看看就好,不会吵醒老师。”
女孩也点头,低声道谢,这才侧身放她进去。
许韧把花和果篮放在地上,因为床头柜上已经堆满送的各种水果和鲜花。她坐在刘阅岭的床前,看着她苍白的脸。
刘阅岭的病和她平时劳累脱不了关系。距离上次看望她,她瘦了许多。
许韧想起她回到这里时,也是在医院醒来。她是个“医学奇迹”,当了一个月的植物人后竟然奇迹般地康复了。她的父母在她昏迷时来看她,扔下几千块钱就走了,医院再也联系不上。是她的,或者该说是辛格德的导师,刘阅岭,主动替他垫付了数额对当时的“许韧”来说不算小的医药费。
她的世界里一年多过去,辛格德在她的身体里过得似乎很滋润。他参加活动,努力适应和学习陌生的一切。幸运的是许韧的父母对她不闻不问,她没有朋友,和以前的同学也关系一般,辛格德完全没有暴露后被送去精神病院的风险。
他甚至转了个专业,还很快找到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导师。只是他应该没有想到,明明尘埃落定,有一天竟还会失去这强行换来的一切。
物理学,辛格德转去的专业,她填志愿时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一门。但她读了下去。
一是转专业后无法再转第二次,二是她已经没有足够的精力和勇气再去重复一年高三,没有足够的信心再一次稳稳考上锡大。
三是,她现如今对这些也不是兴趣全无。而在异世界走过一遭,心性早已非比寻常,大学的课业对现在的她而言实在算不上多难。
刘阅岭在许韧清醒后不久就来看望了她。她知道许韧想问什么,自己主动说了起来。
“的确是我替你付了医药费,不用有负担,我比较爱多管闲事,而且如果你一直不醒,我也并不准备负担你一辈子。”
“我们做科研的,有时候观测到的数据,我们自己也不能完全解释清楚。就像你这次奇迹般地自己醒了过来,我认为医学上也不能给出准确有力的依据来阐述。人类了解这个世界太少。人命很珍贵。我只是做了我认为我应该做的事。”
许韧大学剩下的日子,除了上课,一直跟着刘阅岭学习。最后去英国进修硕士,推荐信也是刘阅岭写的。
临别时,许韧向她辞行,刘阅岭说很多人觉得我偏爱你,才会替你垫付医药费。那时候我其实并不了解你,只是觉得,可惜了。带你做实验、写论文,倒的确是因为我喜欢你。
现在的人都很浮躁,因为想求个结果,怕什么也得不到。这很正常。你不怕。你很特别。
彼时许韧已经还清了欠刘阅岭的医药费,但她欠她的别的,恐怕是很难还清了。
从病房里出来,两人默契地什么也没说。最后塔兰适时开口:“许博士,或许我应该提醒你,你还没有用晚餐。”
许韧对吃什么没有执念,最后是塔兰找了一家中餐店。许韧以为他会载着她去吃西餐,他如同猜到她的想法,用中文俏皮道:“入乡随俗。”
她的确不想吃西餐,在伦敦已经受够了,那时她最想念的就是国内的餐食。
许韧摆手,示意他别用蹩脚的中文污她的耳。塔兰却看着她今晚露出的第一个笑——哪怕只是勾了勾唇角,感到志得意满。他选这里的确是选对了。
不知道这些外国人为什么中文学得这样差,不像
许韧敛目,抬脚走了进去。
或许是那个微笑给了塔兰勇气,他在吃饭时大胆地谈天说地。许韧反应还算热络——和她平时相比。
“你知道吗?我们私下认真探讨过你是不是高级机器人。你不爱社交,似乎没有男朋友,除了必要发言也不主动和人交谈。每天就是数据、论文、研究。”
许韧并没有表露出被冒犯的神色,淡然道:“以目前的科技水平,机器人不会主动进食和排泄排遗。”
“所以说是高级机器人。”
塔兰下巴微收,面带笑意,再加上他眼睛很深邃,很奇妙地把热切和一丝压迫感结合起来。
“那么,你现在有男友吗?”
许韧用一种很平淡的目光迎向他的视线,过了几秒他就认输似的移开目光,举起双手。
“好吧、好吧,抱歉。”
“我只是觉得,安德鲁,那些因为你要做的事情离开你生活的人,并不配和你在一起。而真正理解你、成全你的人,才适合你。抱歉,你又要说我自以为是了。但是”
男朋友吗?她是有过的。
回到这个世界后,其实她分别交了两任男友。在伦敦时、回到中国后。最后也都是和平分手,至于他口中那个“因为她要做的事情离开她生活”的前男友,现在偶尔还在联系,仍是朋友。想来她在伦敦因为她忙于研究而被提分手的事情被塔兰知道了。
而她回国后交往的那一任男友比她小几岁,是个温柔、出色的人,从小家庭美满,处理感情时也显现出了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和体面。最后一通电话里,他说祝你幸福。许韧在电话那头,笑了一下。
她说,好。
他的妹妹见过她,知道两人分手后特地约她喝了杯咖啡。
他妹妹也是个善良聪明的人,许韧和她相处得很自在。她也并没有刻意提起自己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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