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曲》解忧、赵匡胤
作者:金牙太太
简介:
青砖绿瓦,陌上花开香染衣;朱门紫殿,素手摘星霓作裳。
在一场阴谋大火中,青楼女翘翘被推入了死亡的坟墓。被救出后,更名为解忧,并伺机复仇。她究竟卷入了一场怎样的朝堂权谋?又与一代霸主赵匡胤堕入了怎样传奇的爱情之中……
第1章 梦远
公元907年,唐天佑四年四月十八日,控制中原的朱温废掉了唐末代皇帝李柷,建立梁朝,盛极一时的大唐帝国自此灰飞烟灭,天下进入大争之世。当时,中原大地上,以朱温的后梁政权与李克用的河东政权最为强盛,两人争斗多年,李克用临死前,将三支箭交给儿子李存勖,象征着河东的三个世仇死敌,其中排名第一的便是朱温。李存勖小名亚子,素以勇猛善战闻名,几年之间,征战各地,北却契丹、南击朱梁、东灭桀燕、西服岐秦,一步一步将世仇朱温逼到了绝境。
公元923年,李存勖灭后梁,建国后唐,定都洛阳。926年,后唐灭前蜀;928年南平内附。军事上的节节胜利似乎并未替这个王朝续上更长的时日。
公元936年,时任河东节度使的石敬瑭勾结契丹皇帝耶律德光,用幽云十六州换取了契丹人的支撑,消灭了后唐的李从珂,建立了后晋王朝。从此,中原农耕民族失去了抵御游牧民族的天然地理屏障。石敬瑭在权位上的时日太短,还来不及弥补出让幽云十六州的代价,便突然去世。侄子石重贵继位,血气方刚的石重贵立即宣布之前与契丹签订的条约无效,幽云十六州仍属后晋。耶律德光大怒,亲率大军出征中原。公元946年,契丹杀入汴梁,石重贵投降,后晋灭亡。
公元947年二月,河东节度使刘知远在太原称帝,国号汉,史称后汉。后汉大军从汾河进入汴梁,驱逐了契丹,在中原站稳了脚跟。948年,刘知远改年号为乾佑,册立次子刘承祐为太子,苏逢吉、杨玢、史弘肇、郭威四人为顾命辅政大臣。二月刘知远驾崩,刘承祐继位。乾佑二年,郭威被封为西面军前招慰安抚使,出征讨伐叛逆。乾佑三年,汴京朝中政变,年轻的皇帝刘承祐一夜之间以谋反罪杀了杨玢、史弘肇及其亲属,又杀了郭威留在汴梁城中的夫人张氏及两个儿子青哥儿、意哥儿。史称乾佑政变。
公元951年,家眷被屠戮的郭威大怒,起兵入京,夺得江山,成为了后周的开国皇帝,改元广顺。郭威内安民心,外襄夷敌,极具治国才能。却因嫡子被杀,膝下空虚。广顺三年十二月,重病之中的郭威宣义子柴荣进京,将辛苦半生得来的皇位传给了这个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义子。
三天后,柴荣在滋德殿郭威的灵柩前继位,改元显德。
显德元年,五月。本应是春雨绵绵润万物的季节,今年却不知何故,从立春到现在,只下了两场半湿的小雨,街道上的泥土还没打湿就停了。汴梁城干燥得像一捆晒干了的干柴,脆生生的,仿佛微微一折就能砰出火星儿来,像极了如今天下的形势,北边是失却了燕云屏障的契丹虎视眈眈,南面的南唐李璟一直忙着收复身旁小国,地盘越扩越大,西南的蜀国更是过分,趁着老皇帝驾崩,一举吞并了秦、阶、成、凤四州,再加上各地嚣张跋扈的节度使们,便将“天象示警”四个字牢牢地箍在了刚刚登基的新帝柴荣的额头上。
柴荣与他性格跋扈张扬的养父不一样,他是个比较乏味的人,即便是前后伺候了十二位帝王的官场“活化石”冯道也很难猜透这个新主子肚子里究竟在琢磨什么。登基小半年了,即没看见他登台求雨,也没见他下诏罪己,反而连下了七道新政令旨,先是减了今年大半的税赋,又命各地官员组织深挖大井,引水灌田,以应灾旱。与此同时,在全国征召兵丁,重组了禁军与御林军的编制,花了大价钱买通各地节度使,一同抗击外敌。
灾年减税,还要对外打仗?这煌煌的军费由何而出,似乎成了一个谜题。不过既然当朝者不急,百姓平民们也乐得享受新政带来的好处,踏踏实实生产劳作、纳税上贡,民心很快被抚定下来。不多时,琪树明霞五凤楼,夷门自古帝王州。首都汴梁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图利的商人们从汴梁城外深井里运来一车一车的山泉水,用竹筒装好,标价售出,引得众人抢购,虽然昂贵,却成为一时之风尚。
城中最热闹的地方,当属青楼歌坊永乐楼。一间临街的铺面占着南熏街最好的位置,雕梁画栋的门脸,一过日暮,便是香衣鬓影、车水马龙的热闹。从这门进去,越往里走,越是古静悠远,宅院深深,住的姑娘也愈发矜贵,难得见上一面。直到最里头的那间独立的小阁楼,熟悉的人称之为“流苏阁”,住着永乐楼的头牌娘子——翘翘。
这是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夏日黄昏,风闲闲地吹着,微微带着些许花香。永乐楼的门厅深深,隔绝了街市上大部分的热闹,只能从遥遥传来的欢笑声中猜测,人们正在享受凉爽夜晚的快乐。翘翘此时已换上了家常内服,一件淡青色缂云纹丝的短襦,领头微微露出鹅黄色抹胸透亮艳美,下身一条米色南绸软裙,腰间一条淡金镂空的绦带系了,随意地垂在地上。因是晚间,一头青丝并未束起,垂在地上,估摸有等身长,且乌黑浓亮,更无一丝杂色。她嫌屋里的烛光有些昏暗,便命丫鬟芍药重新燃了两盏琉璃花灯,轻透无瑕的流光照在她身上,一味地溢彩流苏、满室光华,不是灯映了人,却是人映亮了灯。
翘翘打发芍药打发去前厅候着,暗暗嘱咐一见到张令铎公子便直接引进来,莫要给贞娘瞧见,也不要与茶厮儿纠缠,徒费了银两。那芍药也是个快嘴,讥笑道:“姑娘还没进张家门,就这般替他打算起来,省下的银子,以后要给张小公子做襁褓儿么?”
翘翘来不及打骂,芍药转身一溜烟儿便跑了。
她含了一脸的笑意,走到酒桌前,将酒壶重新温了温,又试了试那一盘鮓脯鱠炙、虾蒸假奶、酒醋蹄酥片生豆腐,幸好天气燥热,菜食又放在热水匣中温着,并未变凉。翘翘觉得有些无趣了,约好申时过来的,如今都快到酉时了,还不见人影。她有些恼他,一会儿又甜蜜蜜地想,他如今是奉国军指挥使了,少年封将,一定是公务繁重的,待会儿他来了,得克制住自己的小性子,两人欢欢喜喜吃个饭。一面想着,一面看窗外迷迷蒙蒙的天光,从流苏阁印着竹纹的纱窗中滤进来,和着游动不定的琉璃灯影,将香阁照得如天际彩虹一般辉丽。翘翘不觉看得痴了。
过了半晌,迷蒙的天光越来越亮,转眼变成透红的炙黄色,混着呛鼻的黑烟和外面混杂喧闹的人声。翘翘觉得有些不对劲,她推开窗,一阵火光猛地扑过来,炙热的火苗几乎燎到了她额前的头发。隔着火光,她看见从流苏楼到后院三阁,一溜的火光过去,永乐楼竟失火烧了大半。前厅似乎有人在呼喊、扑水,但离她遥远得天的另一边。竟然如此,只能想办法自救。
翘翘转身将食盒里的水倒在头上,湿了半边的头发,又用衣袖捂住口鼻,正待夺门而逃。突然想起,上个月,老鸨儿贞娘将一匣子珍珠存放在她这,重重嘱咐道:“翘翘,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什么权贵关系也比不过这真金白银来的实在。日后万一有点儿风吹草动,咱们在汴梁府混不下去了,带着这匣子珠儿,咱们娘俩在任何一处都能重新开始。我知你素来重义,这保命钱放哪儿我都不安心,你这平日最清净,我也信得过。”珍珠经不住火烧,若自己这般不管不顾地跑了出去,又如何面对贞娘。想到此,翘翘叹了口气,便折身回来,从趴下身子,从床底的暗格里费了老大的劲才把木匣拖出来。
这么一来,又耽误了不少时间,木匣拎在手里沉甸甸的,翘翘只好双手提着。放开了口鼻,一股浓烟过来,呛得她无法呼吸,勉强走了几步。火势已经蔓延到了楼上,屋里易燃的布幔、床帐顷刻间便窜起了浓烈的火焰。翘翘咬着牙,挪到外屋,一团火焰从楼梯口猛扑上来,霎时夺走了她浑身的力气,大量的浓烟涌进她的口鼻,让她神志渐失,跌坐在地上,被噬人的火焰团团围住。
正在此时,张令铎披着一条湿淋淋的布帷从火焰中一跃,冲了进来,见翘翘坐在地上,不由分手,将她扛上肩头,正欲从来路返回时,翘翘拼力挣开了他的手臂,爬着去拿那个木匣子。一声巨响,屋顶烧脆了的横梁砸落,砸在翘翘的左腿上,剧痛穿心,翘翘登时便昏厥过去了。
张令铎又心疼又恼,连忙一手将翘翘重新抱起,另一只手便去拎那个匣子。一提之下,锁阀松落,竟骨溜溜滚出十几粒硕大浑圆的珍珠来。张令铎大惊失色,仔细查看那木匣,只见里面大大小小,竟有百来颗东海珠。各个圆润无暇,在火光的映射下,散发着媚人的柔光。
张令铎心想,青楼、赌场、钱庄,财富堪比未央。素来都说永乐楼日进斗金,没想到光是翘翘房里就有这惊人的财富,看来平日我在她身上的花费,也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张令铎本是世家公子出身,对金钱财富无甚概念,可如今任了奉国军指挥使,军中粮饷一半要靠自筹,才对生财的路数处处留心。此时,突然见着这么大笔财富,难免动了贪墨的心思。转眼又见翘翘昏迷一旁,若是见死不救,不但辜负了她对自己的一番情意,自己更是成了不仁不义之人。心下踌躇难断,眼见火势越来越猛,若再不决断,怕是要连自己都难逃火海。
张令铎咬了咬牙,还是决定救人要紧,可方才见她如此护这木匣,知道这也甚是要紧。便将翘翘移到门槛处,推倒了几张桌椅护住,决定先将木匣带出去,回头再来救翘翘。他四处一转,发现来路已被火势封住,便转到后房,推开窗户,抱着木匣一跃而出。
楼下本是浅浅小小的一荷花池,因着连月干旱,池水蒸发,只剩了厚厚的淤泥。张令铎落进泥里,毫发无损,正欲爬出去救翘翘。只见眼前哗啦一声,整个流苏楼在一片火海中坍塌了。他怔怔地站在原地,隔着火光,他看见贞娘在那头呼天抢地的嚎叫,赶来救火的人将一筒接着一筒珍贵的山泉水倒向火海中,他知道,这一切都于事无补了,他的翘翘最终也没能从火海里逃出。
凄凉的泪水从眼角滑落,带着彻骨的酸楚滑过脸庞。滑过心头时,激起了一阵侥幸的喜悦,张令铎手指紧紧地扣住那个木匣,扣住了一笔足以撼动人性的财富。他说不清为什么自己要先带着木匣逃生,明明是决定要救她的。
他逃也似的从另一个方向狂奔而去。
谁道暖风应少醉,刹那繁华归尘土。名胜一时的永乐楼在这夜的大火中,毁损过半。汴梁府尹派人来勘察了一次,找不到纵火的痕迹,最终只以“天干物燥,不慎火烛”为由,早早结案。贞娘欲哭无泪,只得实情告知幕后老板余爷,又派了几个心腹伙计,趁着天色未明,在流苏楼的灰烬中找寻那一匣子珍珠,却意外地在未烧尽横梁下找到了奄奄一息的翘翘。
翘翘伤得很重。由于她当时身在门框内,流苏楼坍塌时,身旁的桌椅为她搭出了一个封闭保护的空间,躲过了火势的燎烧。大夫来看了几次,喂药排出了大量吸入身体里的灰烬,脸色好了许多,只是被砸伤的脚。大夫摇摇头,道:“即便用心护理,走路兴许能掩饰些,舞蹈却是终身不能了。”贞娘有些遗憾,舞蹈向来是翘翘所长,但她更在意的是,翘翘咬紧了说不知那盒珍珠的去处,应该是被火烧没了。她并不全信翘翘的说法,她自己也去查看了数次,放置木匣的暗格明显已经被人打开过了。若真是被火烧了,怎么能连半点儿痕迹也不留下。但她也不敢将自己的疑惑告诉余爷,依着余爷的性子,不知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来。她只好换着法儿地来套翘翘的话。翘翘则一脸木然,等身的长发被火燎去了大半,剩下的光秃秃扎在头顶,在配上一副无喜无哀的面容,原本的绝世佳人竟如活死人般面目惊悚,她生命的灵动像是在那一场火灾中被烧尽,剩下一具行尸走肉的躯壳而已。
然而,翘翘此时的头脑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她当然知道那匣珍珠在张令铎手里,但她却不能说,一则是没有证据,二来张令铎身居军中要职,掌管着数千兵马,余爷和贞娘纵是再有势力,又哪有本事能从他那里把珍宝拿回来。既然如此,说了也是没结果,凭着她与张令铎的关系,反而让人疑心是事先的串谋。更重要的是,张令铎如今以为她早已葬身火海,她的存在,便是对他不仁不义之举的指证,搞不好连他也要起杀人灭口之心。翘翘每次想到此处,止不住的泪水便要涌出眼眶。数载的情意终还是抵不过一瞬的贪念,本以为他便是自己此生的良人,没想到造化作弄,两人竟到了如此地步。
翘翘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蛛网粘住的昆虫,全身上下,黏黏嗒嗒,无论怎么挣扎,都逃脱不开这张网的掌控,反而更快地引起捕食者注意,最终沦为他人果腹之餐。一场大火,不仅烧尽了她的所有,甚至将她仅存的运气也一并儿用光,剩下一具残躯,苟活于世。
余爷是个富贵闲人,所居之所自然讲究。堂上一套酸枝木的官帽椅,陪着一张银杏金漆方桌,上悬挂了幅白鹤祥云图,画轴许是有些年头了,但白鹤翅膀仍雪白发亮,在满堂通明的灯火照射下有些闪着人眼。他一身素色长衫,外面罩着轻貂绒镶边的烟色缎子夹褂。颌下留着至胸的长髯,显颇有威严。等不动声色地听完贞娘“查询未果”的禀告,阴骘的脸上渗出了一丝笑意。
余爷望了一眼贞娘,缓缓道:“翘翘,日后是怎么个打算?”
贞娘陪着小心,斟酌道:“这丫头命大,就是腿受了点伤,嗓子、容貌都没坏,好好调养一段时日,仍是永乐楼的摇钱树。”
余爷不置可否,摩挲着戴在手上的那颗绿翡翠,幽幽的玉光照在脸上,映出侧侧的阴影:“永乐楼都烧尽了,摇钱树都变成了花钱树。”
贞娘一怔,连忙笑道:“永乐楼不过毁了几间房舍,前面的门脸铺子还在,各阁的姑娘丫鬟也都在,只要稍加重建,永乐楼仍能为您日进斗金。”
“那这修葺房舍的银子哪里来呢?”余爷冷不丁问了一句。
贞娘收住了话头,她知道余爷必是心中早有盘算,便不再多言,赶忙请教。
余爷瞪了她一眼,语气冰冷得如三九寒冰:“一笔生意做赔了不打紧,要命的是傻愣愣地还在往这窟窿里埋钱。翘翘这丫头生了别的心思,她不说,我也猜得到几分,你还指着她给你赚钱,让人活活笑死。”
贞娘想替翘翘辩解几句,抬眼看到余爷的神色,吓得不敢出声。
“既然外头人人都说永乐楼的翘翘姑娘不幸葬身火海,我们便借着这个漏子,你明日便去府衙替她消了户籍。前几日,通汇钱庄的程少东家找到我,眼瞅着程老爷子不行了,想在出殡那天给老爷子配个冥夫人,到地底下去伺候。若是将翘翘卖给他,这般伶俐动人的姑娘,必然能得个好价钱。”
贞娘吓得失了魂魄,声音都变得尖锐扎耳:“活人殉葬,这朝廷要是知道了,可是死罪啊。翘翘她跟着我这么多年,实在不忍心。”
她的话还没说话,则被余爷厉声打断,“她的腿已经坏了,难道要养她下半辈子吗?入葬前,先给灌了水银,就是个活死人陪葬,朝廷查不到。”贞娘还欲争辩,余爷狠狠道,“失了珠子的过错,我还没追究你,难不成你想替她去地底下服侍程老爷子?”
贞娘哑然失声,抹着泪悻悻离去。她也没瞒着,在给翘翘端上一碗混着水银的汤药时,将这一切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在贞娘的心里,翘翘是个聪明且重义气的姑娘,而不将她骗着送进墓穴则是她自己能对翘翘尽的最后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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