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荣见他一副受足了委屈的模样,不由心情愉快了几分,安慰道:“他们弹劾他们的,朕明白你的难处。改日朕在宫中另设私宴,重新为爱卿洗尘,你带着解忧一同出席吧。”
赵匡胤的脸色更苦了,哀道:“解忧昨日与臣说,这次恐怕将后宫所有娘娘们都得罪光了,她可再不敢进宫了。”
柴荣像是很能懂得的样子,澹然一笑道:“从前朕总觉得天下美人都一样,不过是置之身外的玩物而已。最不懂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了,如今得了凤舞与雪乍,卿对解忧之心,倒能体会几分了。”
赵匡胤口称不敢当,慌忙拜倒。在他印象中,柴荣雄才大略,心中只有江山与苍生。近年来,被权贵门阀掣肘甚深,举步维艰,但仍伺机突围,以图完成天下一统的大业。而今天,在听朝之后,与臣下私语这些,也是从未曾有过的。赵匡胤偷偷看了柴荣一眼,他今年已年过四十,却早已霜染两鬓,却徒然生出了如此青涩的情愫,不由得让人重新掂量杜、秦二女的份量。
然而宠爱归宠爱,前朝排山倒海的反对之声也不能不管不顾。柴荣下令,将杜、秦二女暂且安置在东华门旁的庆宁宫里,远离皇苑中轴,不予封号、不予位分,只称为娘子。打算等这阵狂嫉暴醋的风头过去之后,再另做安排。不过可惜,风头还没过去,却等来了命案。
八月十五是中秋佳节,循例在坤宁殿设宴,阖宫出席,又间有皇子、公主们拜月祈祷,祝福如云、热闹非凡。但杜、秦二人因为没有位分,并不在宴席之中,酒过几巡,柴荣便觉得意兴萧索,早早便散席了,依着惯例在皇后宫中歇下。
到了半夜,庆宁宫内侍小太监吴哲急忙来报,称杜、秦两位娘子吃了赐宴后,突然腹痛不止。连忙赶来请旨,要不要宣太医入宫来瞧瞧。
柴荣与符皇后此时已经歇息了,近侍们不愿打扰,便指点吴哲到景福宫去找有协理后宫之权的长孙贵妃。吴哲不敢耽误,一路小跑到了景福宫,通融了坐更的小宫女,进去禀告。过了半个时辰,小宫女带着长孙贵妃的旨意,懒懒道:“娘娘说了,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大过节的传太医,不是存心触人霉头嘛。让她们过了今夜再说。为了两个战败国的贡女,乱了规矩,深夜在禁宫奔跑,赏五十板子。吴公公,你自己去内侍都府领罚吧。”说罢,小宫女转身闭上了景福宫高大华美的金丝木门,咔嗒一声,断绝了所有求情的可能。
宫里便是如此,看似繁华周全,喜气洋洋,但生死权柄不再自己手中时,就只能对着空洞的夜色,怒极而无泪。
第二天,柴荣下朝之后,便有内侍禀告道今日辰时庆宁宫的杜娘子突患急病逝世。柴荣大惊失色,顾不上宣仪仗,一路赶到庆宁宫。推门进去,却只看到杜凤舞逐渐冰冷的身体嵌在重重帘帏之中,仍是一件绯红色的衣裙,虚虚地掩着她再也不能起舞飞腾的腰、臂、足,她那如花树堆雪的面容隐隐露着灰青的颜色,昭示着生命早已逝去,像极了秋风瑟瑟中,一片无所归依的落叶。
柴荣的脸瞬间便冻住如万年冰川,听闻雪乍被被救回来,身体已无大碍的消息,面色才稍稍缓了一些,在外堂里喝了一杯热茶,缓了怒火,方才宣当值的太医进来回话。
当日当差是的一老一少两位太医,年长王太医柴荣认得,已在太医院伺候多年,是个平和的性子,说话也慢条斯理:“两位娘子自幼生长在江南,到开封后,水土不服,导致阴虚火旺、心肾不交,精气耗损、劳伤过度,虚弱而生内热、内热进而化虚火。八月中乃是阴热最盛之时,积劳已久,人因天变,以至于溘然离世,实在非人力所能挽回。“
柴荣听他絮絮叨叨,一派胡言,脸色憋得铁青,便转向那个年轻的太医,道,鲁太医,你来回报
一旁年轻的太医见这番景象,便上前一步,朗言道:“王太医之言,臣不敢苟同。阴虚火胜的病症乃是缓疾,断可不能发病得如此凶狠。经微臣查验,娘子牙齿根部与指尖发黑,是明显中毒的迹象,臣怀疑杜娘子是中毒身亡。”
柴荣眉心有怒火隐隐蹿动,他料到凤舞的突然死亡必定是有人谋害,只是见那王太医对此视而不见,还着意隐藏,不由得怒火又增了几分。他镇声道:“你的意思是后宫中有人下毒?”
年轻的太医脸上一片平和:“微臣不敢妄言,只是据病者症状而断言。昨日,两位娘子在用完晚膳之后,突然觉得腹内绞痛异常,杜娘子挣扎了一夜之后,今早离世。方才给秦娘子服用了解毒的药丸,又催吐了几次后,病症已有好转,由此见来,中毒的可能性极大。”
柴荣面如冰霜,又传来在庆宁宫伺候的诸人,他们被首领太监何胜领着,候在廊下,一听被传,各个哆嗦着过来,喝问道:“昨夜娘子的饭食是由谁准备的?”
领头的太监伏拜在地上,声音颤抖道:“昨夜……是中秋节,两位娘子吃的是宫中的随席。”
宫中每逢节日,位分高的妃嫔便会赏赐位分低妃子饭食,被称为随席,与随喜同音。昨夜,二人未参加宫宴,所以会有随席赏赐下来。柴荣又道:“是哪宫赏了随席?”
那太监头埋得更低了,声音微不可闻:“因着过节,各宫……各宫的娘娘都赏了。杜娘子还很高兴,说各位娘娘们的心意不可辜负了,所以……特意多吃了一些。”
柴荣额上青筋突突跳起,鼻息也越发沉重,语气寒冷如冰,缓缓道:“你的意思是各宫都有份,合谋害了杜娘子?”
太监吓瘫在地,愈发的战战兢兢,声音也几不成调:“奴才……奴才不敢,或许是……或许是杜娘子自己另外吃错了东西,水土不服,导致……导致阴……阴虚……火胜,才福薄离世的。”
“昨日的饮食记档在哪里?”
“两位娘子位分低微,不曾……不曾记档。”
“昨日用膳后剩余的菜肴呢?”
“都……入了潲水间。”
柴荣冷笑一声,眼底闪烁着阴郁的火焰,“那便是查无可查了?”他扭头见殿中众人,无一敢抬头应答,光线泻在他五官分明的面庞上,显得清俊异常,又张现出不可亲近的威仪,他语气中的恨意便愈发分明了:“各宫都赏赐了随席,这一次他们倒很心齐啊。”
然而事情终还是查无可查,柴荣下旨以服侍不周为由,将庆宁宫众人都撵去了浣衣局做苦力。将病愈的雪乍接到了昆玉殿中安住,封为秦妃。朝中仍有上奏反对此事者,被柴荣狠狠驳斥了回去。又寻了个不敬太后的理由,停了中宫笺表一个月。如此,后宫之中,便无人再敢拿此事做题。
赵匡胤私下与解忧谈论此事时,形容柴荣的心情犹如刚得了一对极精巧的瓷碗,还没等细细把玩,竟然被人摔了一只,剩下那一个便定要不计代价的保护好。“更何况,在宫中公然下毒,犯了大忌讳。今天可以毒害一个娘子,明天谁知道是不是中宫?甚至是陛下。偏偏出了这等事,太医还一味地想瞒着。这些权贵重臣们太跋扈了,做事不留余地。不过这样也好,无论是谁干的,终归能让陛下下定决心,节制他们的权势了。”
然而解忧却不这么认为,表面上,杜秦二人中毒,像是一场阖宫而为的闹剧,目的是为了将诛杀这两个异类。但她直觉却更愿相信这不过是秦雪乍自导自演的一场戏。她们身处困局之中,如何漂亮地在宫中突围应当是这些日子来苦心思虑的事情。她们没有位分,对宫中任何一位娘娘的地位只是有潜在的威胁而已,根本冒着风险去害她们的地步,至于阖宫同谋更是说不上的事。她也不相信这些各个自以为是的女人们能够齐心一致地去做这么一件事。但如果毒是自己下的,一切就简单了。或者再更进一步想,他们两人到开封后所发生的一切,从惊艳全场,到百官上书反对,再到暂居别宫,其实在出发前,都并不难预测到。换句话说,如果南唐从一开始便是如此安排两人的命运,一个只是作为另一个人突围工具的话,也是完全可以解释得通的,毕竟亡国的美人计,一个便够了,再多也不过是累赘。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口“魅人心魄的女子都不是天生而成的,心底必定藏着巨大的伤痛。”
赵匡胤沉思了许久,淡淡的愁云在他的眉间聚起,像是笼上了一层青烟,最后低声道:“不能不说,你的推断是很有可能的。但如今雪乍也受了伤,备受怜爱,无人敢再多言半句,更何况这又是死无对证的事。”说完,他又陷入了无穷的沉思之中,“若南唐以一女子的代价,成功挑起了大周内廷的分裂,那倒不可小瞧。”
无论怎样,登上妃位的雪乍一时间宠冠六宫,虽是孤立无援,但有了皇帝的宠爱,什么都会慢慢来的,而这等待的时间甚至比料想还要快许多。帝王的宠爱到了极致,便与寻常男人亦无二致,便是慌不迭地财富赠与。开始是倾山倒海的赏赐搬到了昆玉殿,接着,搁置了数年的宫苑修建工程也重新被提了出来。柴荣最初的想法很简单,在延福宫以西,扩建一块新的宫院。这边民宅较少,只有前朝老国舅郭曹的一片私地,便寻了个借口宣郭曹入宫商量此事,愿以城外琼山北麓的一片皇家私地与他相换。郭曹已经年近七旬,身体骨一向康健,但入宫回家后,当夜,突发急风,口涎数尺,不能言语。柴荣知道这不过是倚老卖老的招数,再逼迫,便会有“为博美人一笑,逼死朝中重臣”的结果,只好悻悻作罢。希望在北边的迎阳门外圈出一片土地。
从迎阳门到正北的拱宸门,紧贴着皇城根,是开封府最奇葩的所在。别的地方,能挨着皇家宫墙住的,非富即贵,不是历代公卿的朝廷重臣,便是镇守一方的节度使别院。偏偏这块地方,混集了三教九流、地痞无赖。这些人,从唐末至今,祖上或与社稷多少有些功勋,封得了一星半点的爵位官职,到了这一代,统统没落了。整日死守着祖上荫承下来的一间宅子,领着朝廷微薄的薪俸,不无正业、跑马遛狗,也不至于能做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只是一谈移居别处,便撒泼打滚,无赖招数使尽,成为多年来营造局的心头病。
如今,柴荣下定决心要扩建皇苑,便令宰相范质亲自督办。范质今年五十三岁,鹤发童颜、老奸巨猾,将这等得罪人且极难办好的差事辞了几次,惹得柴荣大为不满,便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他担任整个扩建工程的总纲当,但由于体力不济,诸事缠身,具体督办的副职拟由赵匡胤的三弟、国子监监生赵匡义担任。
柴荣思虑片刻,他清楚范质想将赵匡胤拉下水的心思,想到赵匡胤办事周全的性格,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提议,便在范质的奏章上用朱笔批了一个大大的“准!”字。
第6章 匡义
赵匡胤的宅邸在浚仪街北端,出门左转便是太平兴国寺与启胜书院。贺氏不喜奢丽,整间院落布置得清雅宜人,与赵匡胤如日中天的仕途相较,甚至显得有些简素。进门两侧种着两株石榴树,是他们成婚那年,贺氏亲手栽下的。如今亭亭如盖的枝叶将大门挤得有几分别仄,甚至有次勾破了赵匡胤的衣袍,在上臂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痕。贺氏提出要将它们移植别处,赵匡胤却澹澹一笑,温言道,随它们在那儿吧,若是移载时伤了根须反而不好。于是,这两株石榴便依旧守在原处,风翻火焰般的艳色在明媚秋色中更显得娇媚可人。
三弟赵匡义比赵匡胤小十多岁,还未满二十岁,眉宇之间透着这个年纪独有的狂傲,深陷在高耸眉骨下的双眸,却流转出与大哥相似的坚韧神情。他前两年与尹氏成婚后,便在哥哥家对面新置了房屋,算是独立撑起了一房家业。然而高堂尚在,杜老夫人虽免了小儿子晨昏定省的麻烦,但每逢朔望,匡义都携妻回来陪母亲,准备一大家子的素斋家宴,以敬孝心。在这日家宴上,匡义便将对新派差事的不满挂在脸上。
“空空侯了一年多,好不容易放了个实差,谁料到竟是这么个挨骂的差事。”匡义一脸愤愤,也顾不得母亲在旁,不停地抱怨道,“大哥,外面人都说圣上不听劝诫,执意要扩建宫苑,只是为了博那南唐妖女一笑。这等差事范质那老狐狸不愿独揽,为了把大哥拉下水,才给我指派了这么一个活。”家宴设在后院的凉亭里,如今虽已到了深秋,天气却反常的闷热,一件耦合色绉绸常服穿在身上,还觉得背心不住地沁汗。家母与正妻在座,解忧在席间是没有位置的,只得不停地绞了手巾,为老夫人拭去额上的汗珠,又盛了一碗百合莲子凉羹,分在小碗里,换了银勺,小心伺候着。鬓边累珠的发簪坠在两颊旁,倒没拂乱她的思绪。解忧之前与匡义接触不多,此番听他连珠似的抱怨一通,暗自有些吃惊,心下比较,与深藏不露的匡胤相比,这三弟青涩得竟显得有几分鲁莽。
赵匡胤对弟弟的诘难,不恼不怒,仿佛早已料到。他一面接过解忧手中的汤碗,一面慢悠悠地说道:“你整日与这些清流御史混在一起,学问倒是长了不少,见识却还是浅薄。”他将那碗百合莲子羹缓缓放在母亲面前,口气寻常得像闲话家常,“外面还说了什么?”
匡义面上微微有些挂不住,悻悻道:“还能有什么好话,都说范质制住了大哥,有意给我派了这么个破差事,还不如到御马监去养马,好歹日后得了胜,也有半点军功。读了这么多圣贤之书,听了这么多为官之道,到头来成了一修园子的匠人。这些日子,我已经成为国学监最大的笑话了。”
他语意中的抱怨之意,便是温良如贺夫人都听出来了,她急忙道:“三弟,外面人的胡言乱语你可不能轻信,你们兄弟嫡亲,万事都能有个担待协助。”她心性单纯,哪里知道世道复杂,竟又无从说起,便又道,“你大哥这一仗虽然胜了,犒赏恩赐跟什么似地下来,猛然的富贵终不是什么好事,你大哥素日已经够低调了,却也惹得多少人眼红嫉妒,你们亲兄弟之间,万不能生了疑惑的心思。”她身体素来不大好,这几句话说得急,眼眶微红,又牵得咳了几声,扶着桌角喘了许久。
赵匡义向来敬重大嫂,但这话听在心里也不是滋味,虽知道嫂子素来口拙,只好不作声,随意嗯了一声作答。
赵匡胤笑意款款,眼中像噙着无限温情的秋水,温责道:“这些话你都是哪听来的?”
贺氏眼里露出几分焦虑,道:“我听府里的丫鬟说的,解忧妹妹近日都不往后宫去了,怕宫中的娘娘们不待见。”
解忧在旁微微一怔,还没等赵匡胤的眼风飘过来,便连忙嗤的一笑,道:“谁在背后这么胡乱猜测呀。皇宫大内的又不是自家亲戚家,得闲了便过去闲谈串门子。命妇们进宫总得有个事端由头的,如今宫里慌乱着呢,不进宫不搅这趟浑水,那便是天大的好事。”
“哦,那便好,我还以为这是君恩稀薄的意思呢。”她为人简单,对人一贯轻信,听解忧这么说,也放心了许多,便好奇地笑着问,“宫里怎么慌乱着了?”
解忧抿着嘴笑道:“就是一群母鸡们整天在那儿比谁的羽毛更美,争了几年,也没得个高下,突然有一天,一只凤凰来了,只抖擞了一下羽毛,母鸡们集体都傻了眼,全呆在当场。姐姐你说这场面慌乱不慌乱。”
任是贺氏也听出了她这话的意思,用手帕捂住口,偷笑不已。杜老夫人与尹氏则在旁笑做一团,只将匡义晾在一旁,半青半黑着脸,与四周欢愉的家宴格格不入。赵匡胤也不睬他,与妻妾们伺候母亲慢悠悠吃饱了,漱了口,又浣净了双手,才让丫鬟伺候着老夫人与两位夫人退席,临行还不忘嘱咐要到后苑散步消食。
5/42 首页 上一页 3 4 5 6 7 8 下一页 尾页 |